趙一仙帶趙傳薪和本傑明·戈德伯格去了一家衣服鋪子,這裡是專門販賣僧袍道袍的地方,順帶着還賣一些做水陸道場的道具。
衣服都現成的,竟然有適合趙傳薪身材的道袍。
三人都換上道袍後,僱了一輛由兩匹騾子拉的車,向欽州趕去。
等上了車後,趙一仙忽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趙神仙,你打聽那羣亂黨,此去欽州究竟爲何?”
趙傳薪實話實說:“劫法場。”
趙一仙瞪大了眼睛:“這,這,這……”
他啪啪給自己倆嘴巴子。
爲何不問清楚再上車?
一心念及修習法術,卻被法術迷了心竅。
他帶着哭腔:“快放我下車……”
“晚了。”趙傳薪冷笑:“你知道的太多了。”
趙一仙悚然一驚:“趙神仙,你就不怕到了欽州,我會告密?”
“不怕,先殺你,再殺守衛,也是一樣的。”
見趙傳薪的確有恃無恐,趙一仙慫了。
他蔫頭耷腦的坐在騾車上不語。
此時師徒都穿着厚實的寬袍大袖的鶴氅,因爲不會扎渾圓髻,頭髮直接披散着。
盤坐在晃晃悠悠的騾車上,看着還真有點道士的意思。
因爲兩頭騾子,只拉了三個人,所以速度很快。
車上,沉默了許久的趙一仙,忽然開口問:“趙神仙,高足想來資質絕佳吧?”
既然懾於趙傳薪淫威,他不敢下車,那麼只好一條道跑到黑,至少和趙傳薪學點真本事纔不吃虧。
清末從官到民,普遍畏懼洋人。
但在某些領域,國人還是很驕傲的。
在趙一仙看來,本傑明·戈德伯格一個洋崽子,資質想必還不如他吧,如何能學好中原大地的法術?
本傑明·戈德伯格錘了錘顛的生疼的腰背:“哎呀,我的慧根和悟性自然是極好的,但師父,我的身體真的有些吃不消了。再顛下去,我會不會提前羽化登仙,真是爲未可知。”
趙一仙笑吟吟的,卻語中帶刺的說:“在下還真沒聽過說,封神榜裡有‘洋仙兒’。”
趙傳薪捋了捋久未修剪的鬍子,閉眼老神在在胡謅八扯:“靈根分12個等級,廢品、凡品、下品、中品、良品、超品……直至仙品。你是廢品,劣徒也不過區區超品。而我,則是仙品。”
趙一仙垂頭喪氣:“當真如此?那我豈不是此生也習不成法術了?”
本傑明·戈德伯格則是震驚的說:“師父,你一定看錯了,俺怎麼會是超品?俺至少是凡仙或者和你一樣,是仙品。”
趙傳薪睜開雙眼:“你是個屁仙品。爲師出生之時,頭圓鼻隆,地闊豐碩,不哭不笑,天空伴隨仙樂陣陣,有九龍於空盤旋,天生異象,有羣鶴來朝,蝴蝶起舞。西方的牛頓,當時直拍棺材板,大喝:放我出來,讓我說一聲我焯……”
本傑明·戈德伯格瞠目結舌。
趙一仙聽的懵逼,他有些分不清真假。
至於本傑明·戈德伯格說累了,那隻能忍着。
此時夕陽已墜,暮靄沉沉。
防城到欽州110裡地左右,騾車一小時能跑16-20裡,耐力十足。
去除中途喂草料喝水時間,從下午跑到了天黑,披星戴月,很是受了一番舟車之苦,到了晚上九點多,纔到了欽州。
這麼晚了,城外還有盤查的兵丁。
要是知道趙傳薪是來劫法場之前,趙一仙肯定能坦然面對,可此時卻冷汗涔涔。
“停車,檢查。”兵丁揹着快槍攔住去路。
本傑明·戈德伯格見趙一仙緊張的有些發抖,就在他後面擰了一把他腰上的軟肉。
趙一仙疼的打了個激靈,狐疑的回頭望,倒是不抖了。
兵丁也沒查身份、度牒之類的東西,只是檢查車上是否攜帶武器,又搜了搜身,問:“來欽州作甚?”
趙傳薪懶洋洋的說:“來超度。”
“給哪個大戶超度?”
趙一仙心理素質也不是特別差,只是涉及到生命安全的時候,難免會怕。
被本傑明·戈德伯格掐了一下後,此時有些緩過來了,他趕忙說:“鯉魚墩的黃家黃老太公身子骨不行了,我等前去候着,等黃老太公嚥下最後一口氣。”
趙傳薪詫異的看趙一仙。
兵丁點點頭:“好,過去吧。”
進了欽州,趙傳薪問:“你咋知道黃老太公要嚥氣了?”
趙一仙訕笑:“一個月前,在下來過欽州。黃姓是欽州大姓,在鯉魚墩確有姓黃的人家長輩行將就木,上次我來給算過命數還剩幾何……再者亂黨——呃,義軍同夥,將在那裡行刑,故而在下扯了個慌。”
本傑明·戈德伯格說:“呀,趙一仙,你的業務挺廣。”
趙一仙沒理會他,轉頭小聲問趙傳薪:“趙神仙,你爲何要劫法場?”
趙傳薪:“閒來無事,殺人放火,僅此而已。”
趙一仙:“……”
就算是神仙,這也妥妥一個邪惡的神仙。
伴仙如伴虎啊。
等騾車趕到了鯉魚墩,連乾飯都叫苦不迭:“汪汪汪……”
跳下車,伸了個懶腰。
本傑明·戈德伯格說:“我也累死了。”
乾飯:“汪汪汪……”
本傑明·戈德伯格搖頭:“不行,先吃點飯再睡。”
趙一仙:“是高足靈根太好,抑或是這條狗靈性太足?”
沒見過和狗對話的人。
這洋崽子真是古怪得很。
趙傳薪沒理會他們,藉着夜裡微弱的光打量。
欽州多水,欽江自北而下,到這裡一分爲二,注入大海。
趙傳薪直嘬牙花子:“早知如此,何必在騾車上顛簸,咱們走水路半個小時就能到。”
趙一仙以爲趙傳薪埋怨他,訕笑說:“船票貴,不如驢車。”
此時,附近一處大宅院牆外忽然掛起了白燈籠,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奠”字。
大門打開,有人抱着三個大爆竹出來點燃。
砰,砰,砰。
趙傳薪和本傑明·戈德伯格不明所以。
而趙一仙卻是愣了愣,嘟囔說:“瞧我這烏鴉嘴,想來黃老太公是真的去了。”
趙傳薪問:“怎麼說?”
趙一仙努努嘴:“在欽州,有人死了,要放三個大爆竹,這叫報喪,通知親朋鄰里。”
爆竹一響,哭聲大作。
出來放爆竹的人,揉了揉紅眼圈,看見了趙一仙后驚奇道:“趙神仙,您老連老太公的壽終正寢的時日都算出來了?”
趙一仙管趙傳薪叫趙神仙,別人管趙一仙叫趙神仙。
趙一仙老臉一紅,旋即昂首擡頭:“是啊,老夫掐指一算,黃老太公是過不去這道坎了。”
那人肅然起敬:“趙神仙果然是個有本事的,快快裡面請。對了,這兩位是道公?趙神仙未卜先知,竟還提前幫我們請了道公來做道場?”
當地管道士叫道公。
趙一仙乾咳兩聲,支支吾吾:“是啊是啊……”
臉皮可見是極厚的。
趙傳薪師徒面面相覷。
這老神棍真是打蛇上棍啊。
說完,趙一仙恭謹的和趙傳薪打商量:“趙神仙,要不咱們先進去看看?這麼晚了,外間沒有酒樓茶肆,得些白事錢還能賺一頓酒席。”
趙傳薪的罐頭已經消耗沒了,路上三人只吃了些麪包墊肚子,此時已經飢腸轆轆。
倒是可以自己做飯,可三更半夜,趙傳薪也不願意動彈。
但趙傳薪還是問了一嘴:“刑場距此不遠?”
趙一仙指了指北邊:“往北走不出6裡地,就在欽江邊的鬧事口。”
趙傳薪負手走在前頭,昂首闊步,一派仙風道骨:“那就去坐個席,別耽誤正事就好。”
……
在黃家大宅不遠處,雙喜和王隆在一片荔枝林子裡躺着。
他們遠遠地聽見了哭聲,在風中若有若無的飄來。
這三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換別人肯定嚇夠嗆,王隆卻眼睛都眨一下。
他嘴裡嚼着牛肉乾說:“不知誰家死人了。”
雙喜側着身子抱着槍,迷迷糊糊說:“死人有啥稀奇,明天得死老鼻子人了。”
王隆嘿嘿一笑:“狗日的黃福廷,還想抓俺,俺明天要他好看。”
……
一艘汽輪抵達了欽州港。
郭人漳和齊璜聯袂下船。
郭人漳邊走邊說:“萍生,轉過年,我或許將署廉欽兵備道,屆時你來做我幕僚如何?”
齊璜先愣後猶豫,然後搖搖頭:“你是知道我性子的,這我做不來。”
可以說,齊璜就是靠郭人漳起家的。
郭人漳人品如何且不論,對待齊白石那是沒的說。
聞言,郭人漳大失所望。
氣氛不由得變得沉悶起來。
此時,有個人鬼鬼祟祟的前上前攔住兩人:“郭統領,別來無恙?”
郭人漳眯着眼藉着碼頭的燈火打量,來人矮壯,穿着西服,走路都要橫晃。
看清之後,郭人漳面色一變,心虛的左右打量,然後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
來人臉很大,他笑了笑,臉上的肉都在顫抖:“膽子不大如何成事?郭統領借一步說話。”
郭人漳和齊璜說:“萍生,你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到了黑暗的角落,郭人漳才喝道:“黃興黃克強,你莫非瘋了嗎?”
黃興不以爲忤,繼續笑說:“郭統領,此次冒險前來欽州,在碼頭等候你已有兩日,看在這份誠意,還請郭統領接濟答應我等的那批彈藥。”
郭人漳和很多清軍將領一樣,在起義軍和清廷之間來回橫跳,首鼠兩端。
前面答應孫公武會鼎力相助,後頭清廷一敦促,立刻就反過頭來攻打孫公武的義軍。
下個紀元軍閥混戰時期,很難說是不是受到此時的影響。
但孫公武這些人是真的有毅力。
饒是這些清軍將領首鼠兩端,他們也百折不撓的繼續爭取。
郭人漳又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聽見,才低聲道:“我答應了,你速速離去,免得節外生枝。”
黃興收起笑意,面臨肅然,鄭重的拱拱手:“那便先謝過郭統領的深明大義。”
郭人漳不願意搭理他,匆匆的回去找到齊璜遠去。
黑暗中,能看見黃興閃閃發亮的眼睛。
……
黃家大宅。
趙一仙正指揮黃家族人披麻戴孝,然後戴上竹笠,拎着小竹筒到欽江江邊,先是一通哭嚎。
他們將一些銅錢,撒進欽江中後,再汲水回去浴屍。
這叫做洗禮。
給死者清理指甲、剪頭髮後,換上壽衣,竟然還奢侈的在死者口中銜了一塊大洋。
這叫做——含金。
在黃老太公沒死之前,棺材便早已備下。上面塗着黑漆,在燭光下顯得黑亮黑亮的。兩頭分別寫着“福壽”二字。
然後要入棺,棺材裡面鋪了一層草木灰和米,上面再鋪一層草紙……規矩非常之繁瑣,但趙一仙能說的頭頭是道,能做的井井有條,這就叫做專業。
趙傳薪和徒弟肚子餓的咕咕叫,卻見這些人忙活個沒完,手扶着棺材哭嚎不止,就有些不耐煩。
等到有人來找他:“道公,還請給做道場。”
趙傳薪擺擺手,終於忍不住:“棺材都給你們擼禿嚕皮了,還不速速放老爺子離去更待何時?
來,我們一起送老爺子歸西,然後速速開席!”
靈堂內忽然一靜。
趙一仙怕極了這種突如其來的令他尷尬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