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八月頭上接到必隆的摺子,與羣臣商議批覆之前,先叫了成親王和劉遠來議事。
劉遠看了必隆的摺子,連連點頭,道:“涼王所慮極是,增兵一事已經刻不容緩。”
皇帝早料他有此言,不以爲意地冷冷笑道:“也不見得。現在雁門出雲一帶的匈奴也不過三四萬,必隆口口聲聲說的單于均成也沒露過面,朝廷隨隨便便增兵西北,不過勞民傷財。前兩天戶部也說了,國庫空虛呀!”
“匈奴善戰殘忍,如不屯兵防範,只恐日後有失。”
皇帝道:“太傅,過慮了。涼王手中有八萬兵馬,現在前線的大多是漢人將士,鎮守北邊是他們歷代涼王對朝廷的承諾,他還有五萬善戰胡兵還未動用,就要朝廷替他出兵麼?”
“是。”
“他要是糧餉匱乏,朝廷有多少就給他多少,逼不得已,朝廷就從藩地徵。太傅從前說過,藩王專擅各地稅收,致使國庫空虛,現在國難當頭,向他們借一些總是可以吧。”
劉遠想到皇帝終於納諫,不由大喜過望,咚咚叩首道:“皇上聖明。”
皇帝道:“這是大事,太傅回去先擬個章程出來,明天早朝再和兵部、戶部議。涼王在前線好幾個月了,眼看就要入秋,景佳公主一直陪他在大寒之地,朕於心不忍,讓必隆回涼州去辦調兵的事,雁門以外的大軍交給他手下那個劉思亥帶着,加封正二品驃騎將軍。朕這裡去問太后的意思,太后要是覺得妥當,總能在藩王們面前說上話。”
成親王呵呵低笑了兩聲,等劉遠走了,才道:“早些年是母后賜給四個親王當地稅收,現今皇上要收回,只怕他們不答應。”
“解鈴還需繫鈴人,”皇帝道,“要他們把銀子吐出來,只有母后說話了。你跟朕一同去請安。”
“是,”成親王道,“臣在一旁給皇上跑龍套。”
“這個‘跑龍套’用的好,”皇帝笑道,“你這又是跟誰學的油腔滑調。”
成親王笑道:“誰和臣走得近,皇上還不是一清二楚。”
皇帝覺得他的笑容裡另有些不是味兒的東西,便只管撥弄浮在面上的茶梗,聽見外面吉祥尖着嗓子道:“皇上起駕了。”又啜了兩口茶,才扔下茶碗起身。
走到慈寧宮外,康健早已得了信兒,搶在御駕前叩了個頭,道:“萬歲爺吉祥如意。皇后主子和誼妃主子正在裡面給太后請安,不知道成親王要來,現在正往裡面迴避去了。”
皇帝道:“吉祥,一會兒對誼妃說,今後少走動,好生養着少出來。”
片刻就有洪司言出來行禮笑道:“主子爺們快裡面請,成親王也好久不來了,太后主子惦記得厲害。”
成親王跟着皇帝磕了頭,太后向他招了招手,摟在懷裡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裡的人怎麼當差的?沒有一個盡心的。”
成親王笑道:“母后只是疼兒子才這麼說,兒臣最近還胖了些。”
“胡說,”太后笑嗔了一句,命人看座,對皇帝又道,“皇帝最近忙得很,怎麼下午就得閒過來?”
皇帝道:“這會兒有正經事請母后的懿旨。”
成親王道:“原是今天得了涼王必隆的摺子,他那裡正要朝廷替他出兵呢。”
“匈奴已經鬧得這麼厲害了?現在就要動用朝廷的兵力?”
“兒臣也覺得太倉促,”皇帝道,“所以打算駁回他的奏請。”
太后笑道:“皇帝要駁就駁了,什麼事要來問我?”
成親王道:“還不是爲了糧餉的事,必隆要兵咱們沒有,糧餉還是要撥的,畢竟對抗匈奴是朝廷的大事。”
“戶部又在叫窮了?”太后的微笑漸漸帶出漫不經心來,一邊叫洪司言從盤子裡撿出些粒大的葡萄奉與皇帝和成親王吃,“皇帝什麼打算?”
皇帝嘆氣道:“兒臣也是無計可施。想請教母后的懿旨。”
成親王在太后身邊道:“母后,皇上爲了這件事寢食難安,單靠朝廷往各地加賦,再收起來,也不過杯水車薪,這麼大筆出項,要戶部擠出來,也是爲難他們。”
太后蹙眉想了一會兒才道:“這不算什麼難事。親王、郡王們在藩地舒舒服服的,向他們要幾十萬兩銀子先支撐着。不過咱們宮裡也須得節省開支,不能讓外邊人說出些不好聽的來。”
“是,”皇帝沒有料到太后這麼快就說破了厲害,大喜之後隱隱生出些憂慮,面上仍笑道,“兒子只怕他們會抱怨。”
“抱怨什麼?給他們藩地的十成稅收是哀家破例的恩賞,現在要些銀子應急,誰敢抱怨。”
皇帝點頭道:“他們都是母后提攜起來的,有母后說話,兒臣放心了。”轉而對吉祥道:“你傳朕的旨意,從今兒個起,除了太后和誼妃兩處,大內各宮各院各衙門的開支用度一例裁減,就是你們司禮監總管這件事。”
吉祥答應得甚快,道:“遵旨。”
“這便好了。”太后微笑道,“吉祥記得,就算是奉了旨意辦事,也要講究個穩妥漸近,切勿操之過急,不然逼急了各宮的主子娘娘,都要找你們司禮監的麻煩。”
太后的話另有所指,吉祥低着頭,儘量不去看皇帝臉色,忙着道:“謹遵太后懿旨。”
太后看起來有些乏了,皇帝和成親王起來告退,太后向洪司言招手道:“你來。”
洪司言跟着太后進了內殿,望着太后正用晶亮的皓齒狠狠咬着嘴脣,忙走上前輕聲道:“主子這是生的什麼氣?主子自己也說遲早有這麼一天。”
太后的聲音刻薄無情,緩緩道:“你給我問清楚,到底是什麼人給靖仁出的主意。”
“是。”
“他們沒一個替我安分守己的。必隆想的是保全涼州兵馬;皇帝更是要借匈奴消耗藩王勢力。他們個個都在搞這些玩火的把戲,全不想大敵已經兵臨城下。你替我研磨,我要給幾個藩王寫信。”
洪司言見太后執着筆不住思量,輕輕將墨橫在硯臺上,道:“他們日後兵戎相見,勢成水火,主子要站在哪一邊,可要早作決斷。”
太后冷笑一聲,“皇帝是我親生的兒子,由不得我選擇。只是,”她低頭望着自己在雪白絹紙上寫就的洪王名字,悵然半晌,道,“洪王是我手足,人非草木,豈能自殘其臂。”
洪司言道:“奴婢聽說皇上最近耳目聰明得很呢,主子寫信也要小心。”
太后微微一笑,落筆如飛,將四封信一揮而就,道:“只當是我的懿旨便是了。讓皇帝的人看見也無妨,只是要趕在皇帝旨意之前送到,以免生變。”
洪司言用太后的印信火籤將信封了,命人加急送出。
離都至洪州快馬兼程五天的功夫,太后的信進洪州王府的時候,朝廷那邊剛剛將藩地徵糧一事議定,旨意到洪州,只怕還是半個月以後的事。
洪王將太后的書信交給身邊的參士範樹安看了,笑道:“皇帝急了,這便想對我們動手。”
範樹安十七歲上追隨洪王,迄今已逾二十五年,這些年更是成了洪王主要的謀士。一個人心思用得多了,難免折福,原先清朗矯健的沙場戰將,如今瘦巴巴的,昏昏欲睡的眼睛總是眯縫着,連洪王這樣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他也難免生出痛惜之感。
“以卑職之見,皇帝此舉試探之意倒是更多些。”範樹安說話也是慢條斯理,有氣無力,讓聽的人百感交集,“大敵當前,量他不敢此時行險。”
洪王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掉以輕心,你看如何應對。”
“以太后的書信來看,皇帝心意甚堅,不過幾十萬兩的銀子,王爺這邊也不便用強。話說回來——”範樹安吸了口氣,慢吞吞喝了口茶,內監李呈在一旁已經急得朝他直使眼色,洪王倒是習以爲常,捋着長髯微笑不做聲,聽得範樹安的聲音在書房的片刻寂靜後又悠悠道,“一味應承只會讓皇帝得寸進尺,王爺只管答應朝廷在先,日後撿個軟釘子讓他碰,不能讓他摸出咱們的底限來。”
“說的是,”洪王道,“再者太后親自開口,駁了她的面子,便硬是把她推到皇帝那一邊去。定國在多峰也有些日子了,他手下的人沒有見過大場面,不見得能幹,這孩子又多剛愎自用,想到原先讓他駐守多峰的用意,我只怕他弄巧成拙。現今朝廷多事,多峰東望離都,更趨險要,我想還是你去定國那邊督陣。”
“是,卑職明日就啓程。”
“那邊還是按原來的計議行事,只須周旋,不得完勝,拖得越長久越好。”
範樹安此番行程和他性子一樣,慢悠悠徜徉而往,洪王先派去多峰送信的人早已打了個來回,他纔剛到多峰境內。洪定國得知他只帶着家裡的兩個家人來的,怕他遭賊寇打劫,便讓手下人不住向山下打探,卻始終不見人影。
多峰一帶臨多湖,這個季節從東南的湖面上吹來溼潤溫和的風使得多峰羣山總是雲氣升騰,黛色山頭在煙霧裊繞中若隱若現。洪定國在此剿匪已有一年,知道大霧之時,多有羣寇下山滋擾,大軍進駐山中以來,他們也是趁着濃霧蔽日與官軍短兵相接,思量之下,終於按耐不住,親自領人到山口觀望。
多峰自古只有一條官道,此時也是浸在乳色煙雲裡。洪定國身後跟着五百騎兵,捱得緊的尚能互相看清面目,稍遠一些的,只聽得馬鈴甲冑叮噹作響,馬蹄聲倒似雲中奔雷,從古道里涌出來。洪定國腰間仗劍,手扶繮繩,遵從洪王的意思走在隊伍的中間,隱隱覺得四處暗藏兇險,怎敢有絲毫怠慢。忽聽前方先鋒大喝一聲:“什麼人?!”隨之便是急促的號角響,金弦蜂鳴,這邊已是一通亂箭射過。
洪定國蹙眉問道:“怎麼回事?”
“稟世子爺,”回頭報信的人縱馬在隊伍裡跑了一陣才找到洪定國,“前面發現了一票人,問話不答,掉頭就走,艾參將命人放箭,現在不知對方死傷。”
洪定國冷冷道:“混賬!這通箭射着的是範先生你們一個也別活了。看清楚了麼?”
“看清楚了,少說也有百八十人,不會是範將軍。”
洪定國心念才轉到“響馬”二字上,就聽山谷裡一聲響箭尖嘯,四處突然馬嘶人沸,藉着山中迴音,讓人只覺濃霧之後滿山遍野都是刀影霍霍。洪王精兵對這種場面早已習以爲常,知道強盜喜歡埋伏在高處向下放箭,紛紛舉起盾牌擋住身體,頭頂上彷彿暴雨亂打,一輪強弩頓時射了下來。衆軍士等這通弩箭放完,立即頂着盾牌策馬向山道邊上散開,將弓箭從縫隙裡伸出去不斷向山上回射。洪定國雖領兵在外,卻少涉險地,跟着周圍的人一散開,身側無人護衛,一支亂箭擦着他的肋骨飛了過去,還未及他冷汗出完,霧裡又衝出一道黑翎,直撲他面門。洪定國喉嚨裡“嗬”的一聲,要低頭躲避已經來不及了,眼角里看見旁邊伸出一隻寬厚的大手,牢牢將箭頭握在手裡。
“世子爺可好?”老者的面龐在乳白色空氣裡顯得異常蒼白,“小的是範將軍宅子裡的家人範理福。”
“範先生到了?”
“到了,就在山上。”
山上箭勢漸止,有人大笑幾聲,道:“今兒個給小王爺一個面子,來日狹路相逢,咱們再較量。”
四處跟着嬉笑不絕,馬蹄聲漸向山中隱去。
道上孤零零現出兩匹瘦馬,聽得範樹安慢悠悠道:“世子爺可在前面麼?”
“範叔叔。”洪定國喜道,從馬上躍下來。
範樹安也下了馬,拉住洪定國的手仔細打量,細目中滿是慈愛歡喜,“一年沒見了,世子爺倒一點沒變。”
“總是窩在這種地方,脾氣差了許多。”說着向範樹安身後道,“適才多蒙範叔叔府上的人相助,這位……”
範樹安招手道:“理康,過來給世子爺磕頭。”
“小的範理康,世子爺吉祥如意。”這條大漢比身材高挑的洪定國還高出一個頭,方方正正一張國字臉,厚厚的嘴脣,看來木訥少語。
範理福也過來重新見禮,洪定國這才領軍向山內歸營,忽而想到一事,忍不住問道:“範叔叔纔剛在山上做什麼,弄得這夥強人立即退兵而去?”
“也沒什麼,”範樹安不住微笑,“不過是打了個招呼,說世子爺在這裡。”
“啊?”
“他們早知世子爺在此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心領神會,逢場作戲,萬一今天誤傷了世子爺,跟洪王結下樑子,只怕老王爺一根手指就能碾平他們多峰廿寨,還不如見好就收。”
洪定國笑道:“也難怪,這一年來總算相安無事。”
一道金光突然射在隊伍跟前,原來大霧漸散,日出噴薄,青色緩坡在陽光下現出一片雪白連營。
範樹安眯着眼點頭,緩緩道:“背靠山勢,水源貫通,出入開闊,不錯。再過幾年,世子爺也象老王爺一樣,是領兵征戰的帥才。”
洪定國道:“範叔叔這是在取笑我,父王二十歲上就將兵出塞,與匈奴血戰了,做兒子的如何企及。”
“非也,以世子爺的資質,的確稱得上是今世的人傑。”範樹安說到這裡,語氣卻變得陰鬱異常,洪定國甚至覺得他隱隱地嘆了口氣,讓人覺得甚是不祥。
範樹安在多峰營中監軍不過半個月功夫,朝廷徵糧的旨意就下來了。往洪州宣旨的只是司禮監的內臣,洪定國派了五百人迎他進營,問起才知道不止藩地,皇帝向各州各府均派了人監督糧草,徵調稅銀。西邊洪州的徵糧官姓高,名厚,字以仁,原是戶部青洪司郎中。洪定國聞言對範樹安笑道:“原來戶部還有這個司?這些年來青洪兩州的錢糧一直由洪王自管,我道這個司早撤了呢。”
範樹安道:“天下畢竟還是當今皇帝的,世子爺千萬別作這等言論。這個高以仁我有耳聞,他雖非劉遠一黨,對撤藩一事,卻極爲熱衷。說起來,這個人年紀不大,倒和老王爺有些過節。”
“過節?”洪定國奇道,“可這個人我聞所未聞哪。”
範樹安微笑避開洪定國的話頭,只是道:“皇帝派高以仁進洪州,是想老王爺有了公報私仇的這個忌諱,不便對他下手——皇帝身邊頗有些高人呢。”
洪定國冷冷笑了一聲,道:“高人?難道範叔叔也和皇帝一樣,以爲這天下還有什麼是我們洪家不敢下手的麼?”
範樹安笑道:“呵呵,只怕老王爺和世子爺是一樣的心思。”
慶熹十一年,高以仁時年四十一歲,他在乾清宮向皇帝叩頭辭行的時候,大太監吉祥就看出他印堂發黑,頭上烏雲籠罩,雖然吉祥沒有料到高以仁的命運是被洪定國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的,但是他總覺得這個高家耿直的後裔此行生死未卜,前途堪憂。
吉祥不是多嘴的人,尤其是這種話,就算是對如意和辟邪也不能隨便亂說。此時中秋早過,就快入冬,宮裡卻由司禮監領頭,亂糟糟正在裁減各宮用度,就算是主子們貼身的奴才,一樣也是將月例銀子裁了三成有多,如此一來,司禮監難免成了衆矢之的,就連如意這樣任性灑脫的人也開始謹言慎行起來,更何況吉祥從來老成穩重。
往年要忙着做冬衣棉襖的針工局倒是因此偷閒,除了誼妃待產,還須準備些嬰兒衣裳之外,合宮上下無人再做新衣,整個衙門的人只得將內府供應庫裡的緞子不斷整理挑揀,只剩管理太監張固在宮內值房裡閒坐,大晴天暖洋洋的太陽透過窗戶曬在身上,張固歲數也大了,漸漸合上了眼打盹兒,突然聽見簾子嘩啦一響,睜開眼正瞧見一個青衣身影望裡一探頭。
“哪個小猴崽子,滾進來。”
門口小順子笑道:“張爺爺,您老清閒着吶?”
張固慢慢仰起身,端起茶碗漱口,小順子搶過痰盂伺候在下面。
“你小子來幹什麼?你師傅好些了沒有?”
“還那樣兒,”小順子嘆了口氣,“咳喘些,也沒別的不好。我師傅讓我來給張爺爺請安,問問張爺爺衙門裡有什麼差事要辦。”
“還有什麼要辦?閒着呢!回去對辟邪說,該養病養病,該調理調理,年紀輕輕的,中秋以後就沒瞧見他精神過,今後怎麼當差?”
“是。”
“哦,對了,”張固又道,“你去後面房裡拿了那個青皮兒的包裹,悄悄地給明珠姑娘,說是給誼妃小公主預備的,請她該繡什麼繡什麼。”
“哎!”小順子一溜小跑,走得甚快。
張固笑了笑,忽聽外面廊下籠子裡的鳥兒嘰嘰喳喳亂叫起來。“哪位呀?”張固從榻上下來,趿着鞋走到門外。
“張老,您吉祥?”廊下年輕人二十五六歲,穿着件杏色宮衣,有紅似白的一張圓臉,脣若染朱。
“呦,三哥兒。”張固知道這個七寶太監的三弟子招福是個難纏的角色,心裡嘆了口氣,笑着又向他身後的人打招呼,“四哥兒也來了?”
進寶正逗弄着籠子裡的鳥,笑道:“張老,從前可不知道您還喜歡養個活物兒什麼的。”
“這鳥兒夏天飛進我屋子裡,小子們逮了,就養起來了。”
進寶一陣輕笑,“人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想不到對鳥雀也是一樣的。”他的語氣優雅從容,但在別人聽來總是凜凜然有種不祥的寒意順着脊背爬上來。
張固道:“兩位小哥兒在皇后跟前伺候的,什麼事得閒上這兒來?”
招福道:“張老是貴人多忘事。我們哥兒倆想着新棉袍該做好了,讓手下小子來取是對您老不敬,正好下午沒事,順便過來給您老請個安。”
張固愣了愣,道:“新棉袍?兩位小哥兒說笑話,萬歲爺的嚴旨之下,還有誰敢做新袍子穿?”
招福笑道:“張老,我們哥兒倆可是在初春頭上就和針工局說好的,您還記得麼?”
“呦,對不住,倒不是我忘了,只是咱們針工局今年從春至秋就沒有消停的時候,趕到能有空做宮人衣裳的時候,偏偏萬歲爺的旨意下來了。你們小哥兒倆若能將就,明春我讓小子們一早做好,給你們送過去。”
招福輕輕哼笑了一聲,“我們將就穿舊衣裳不打緊,就怕皇后主子看見我們衣不蔽體,教訓我們有失體統。”
張固也是久經沙場,當下笑道:“宮裡沒有人穿新衣,三哥兒、四哥兒倒是光鮮體面地在御前走動,主子問起來總是不好,不如這樣——反正針工局現在也閒,人手有的是,兩位小哥兒的棉袍就從我的體己銀子裡出,別人問起來便不算是大內的開銷,。”
招福道:“張老這話就讓我們哥兒倆折死了,我們這麼多年想着孝敬您還沒機會呢,怎麼能讓您破費?再說咱們帶牙牌的人和青衣小子們不同,這麼一來,原本名正言順的事,倒變成了官衣私制,咱們可當不起。”
張固一臉無奈,沉吟道:“這倒是,三哥兒你看怎麼辦?”
招福一記語塞,突聽進寶冷冷喝了一聲:“站住!眼裡沒個長輩麼?”
只見對面廊下小順子抱着個包裹,正低着頭緊往外走,聽見進寶叫他,才期期艾艾、拖拖拉拉走過來,縱使知道進寶一貫清雅秀麗,神色和藹,也不敢擡頭看一下,請安道:“三爺、四爺。”
招福冷笑道:“我道你爲什麼見人就躲,原來穿着新衣裳,不好意思見人吶。到底是針工局大采辦的弟子,近水樓臺先得月,人人都勒緊褲腰帶的時候,你還有新夾襖穿出來招搖。”
張固吃了一驚,這才仔細看清小順子身上夾襖果然簇新,連摺痕都還在,又聽招福冷言冷語地指桑罵槐,不禁惱羞成怒,道:“小順子,你三爺問你話呢。”
“我、我……”小順子嚇得臉色慘白,往後退了幾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招福又道:“聽說你師傅身子不爽快,整天銀耳、奶子的吊命,這不快趕上宮裡主子娘娘了?往後你三爺四爺便給你師傅當差就是了,怎麼也有件棉襖過冬。”
進寶微微一笑,也不搭腔,仍是悠閒地在一邊喂鳥兒吃米,眼角瞥見院子門口進來一個人,臉色一沉,暗暗拉了拉招福的袖子。
“張老這是在和誰生氣?”進來的是如意,轉眼看着小順子呵斥道,“你瞧你,老大個子還淘氣,小六是管不住你了,針工局的張老也管不住你了,還要你三爺四爺教訓,丟不丟人?”
招福、進寶知他說的是自己,忙上前打招呼道:“二師哥,好。我們不過是在看小順子的新夾襖,既然二師哥來了,一定有萬歲爺的旨意,我們不妨礙二師哥的正事。”說着兩人拱了拱手告辭。
如意道:“別,難得我們哥兒幾個有閒聊上幾句。”
進寶笑道:“二師哥不是不知道,師弟我現在讓皇后差到誼妃那邊,也忙。趕明兒再請二師哥喝酒。”
“也好。”如意見他們出了院子,才問,“怎麼回事?”
張固道:“沒什麼,老了,記性不好,把兩個小哥兒的棉襖給忘了。偏巧小順子路過,他們便圍着看了兩眼小順子的新夾襖。”
“這纔不是新的呢。”小順子萬般委屈,“我一年裡長了不少,去年的夾襖、棉襖,就連師傅的舊衣裳也不能穿了,是明珠姐姐找出五師伯的夾襖重新縫了給我穿。”
張固笑道:“小兔崽子,剛纔機靈勁兒都去哪裡了,這話不早說。”
“二師伯知道,我老遠見到三爺四爺就大氣不敢出,甭提說話了。”
如意聽他說這是驅惡留下的東西,不禁睹物思人,勉強笑道:“你小子也長得和我比肩了,今後也出息些。你等着,我問張老幾句話,就去看你師傅。”
小順子喜道:“好。”
“你高興什麼,我過去就叫你師傅教訓你,少讓你出來惹是生非。”
他們到居養院時,辟邪正倚在炕上看書,如意道:“你別起來了,好些沒有?”
辟邪合上書道:“沒什麼不好,就是想偷幾天懶。”
小順子道:“師傅他着涼就會胸口痛,多虧我替他揉。”
辟邪笑道:“我沒斷的肋骨已經不剩幾根了。快去給二爺倒茶!”
如意道:“我纔剛從針工局過來,皇上讓我去問問那邊準備得怎麼樣了。”
“應該是差不多了。誼妃就在十一月裡,到現在誰還敢怠慢。”
“你猜怎麼着,我碰上小三、小四了,倒提醒我問你件事。皇后把進寶差到誼妃宮裡去了,說是讓得力的人伺候誼妃待產,我總覺得不舒服,你怎麼看?”
辟邪道:“要說宮裡最不希望誼妃誕生皇子的人,就是皇后了。”
如意點了點頭,看見小順子端茶進來,便道:“你不是要去找明珠麼,快去吧。”等他走遠了,低聲問道:“你看進寶會不會……”
辟邪嘆了口氣,“四師哥的手段咱們都知道,誼妃若是誕下公主,大家太平;要真是位皇子,只怕她的慶祥宮從此不得安寧。到時候一定要盯緊每個人。”
如意道:“穩婦是太后選的,進來看過多次,皇后、誼妃都問她到底是龍是鳳,可惜那婆娘嘴緊得很,死活不肯說句準話。”
辟邪撲哧一笑,撫着胸口道:“任誰也不會開口亂說,還要命麼?”
如意皺眉道:“小六,你實話跟我說,你到底什麼病?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是不是用功太急了?看過太醫沒有?”
“看過的,陳先生說沒事,今冬只管服他的藥丸子,開春就能痊癒。”
“陳襄?”如意笑道,“他說沒事就一定沒事。”
天氣真的是冷了,十一月裡,天空陰霾,大雪垛在烏雲之上,就是不肯飄落,琉璃宮頂沒有陽光普照,也是顏色盡失。宮裡但凡有點身份的人都躲在屋裡,甚少出門,火牆暖爐燒着,烤得人口乾舌燥,對比戶外的陰冷,又是另一番滋味。因皇帝嫌屋裡乾燥,吉祥如意便命人挪了十數盆花草水仙進來,頓時吸盡屋中焦躁之氣,無論哪個角落,都是沁人幽香。皇帝沒事喜歡拿着各地密摺走到花草前頭讀,彷彿這就能壓下心頭的暴戾之氣。
自從向各地遣派徵糧使之後,駐外戚藩地的徵糧使幾乎三天之內必有密奏上京,再加之寒州布政使蔡思齊,一大堆摺子裡沒有說過親王們一句好話。這些摺子連劉遠和成親王也不便看,皇帝只能問辟邪道:“難道真的都有如此反意?爲免太囂張跋扈了。”
辟邪撿出幾個細細看了,笑道:“皇上看,這裡說西王白東樓私制袞冕,暗藏圭璽,意圖謀反,奴婢就覺得不盡不實。白東樓就算大逆不道至斯,也不會讓他的袞服玉璽隨便示人,朝廷下來刺探的專員如何輕易得知?”
皇帝道:“你看裡面有不實之處?”
“這種事自然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過皇上既早知他們野心不小,結黨爲患,現在就算他真的有袞冕圭璽,皇上也不致驚異,不必動怒。”
皇帝笑道:“有你這麼一說,朕的確是生了些閒氣。不過話說回來,何以這些摺子裡都說的是親王們的不忠不敬的罪狀?”
辟邪道:“皇上剷除藩政的決心衆所皆知,這些官員深曉聖意,自然撿皇上想聽的說,有時急了些,難免杜撰。這裡有蔡思齊和高以仁的摺子很有些看頭。”說着將兩人的摺子遞還給皇帝,“這裡說東王杜桓每年所得的稅銀裡大概有五十萬兩總不歸庫,去向不明;高以仁所奏的卻是督州道遊擊將軍日前押運十輛大車徑直進了洪州,且打探之下知道每兩三個月都有督州的人押送車隊到洪州,所運貨物爲何、去向爲何,至今不知。另外,高以仁將青洪兩州的稅收、地產、兵力佈防研之甚祥,頗能爲皇上所用呢。”
“這兩個人很得力,算是用對了。”皇帝起身踱到花前,嘆道,“朝廷裡還有這樣的人麼?”
吉祥在外面輕嗽一聲,稟道:“萬歲爺,誼妃慶祥宮裡的進寶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了,萬歲爺要不要他進來稟奏?”
皇帝道:“今兒是十幾了?”
“回萬歲爺,”吉祥笑道,“昨天是十九,今天已經是二十日了。”
“你去問進寶是不是誼妃要生了?若是,就讓他快回去,那邊要緊。辟邪,”皇帝道,“朕想要你到乾清宮當值,你給朕做密摺節略,針工局的差事交接掉。”
“皇上提攜,奴婢感激涕零。”辟邪叩頭道,“若是……”
皇帝笑道:“若是時機更成熟些便更好了,對不對?”
“皇上聖明。”
皇帝嘆了口氣,道:“你回去再想想。”
辟邪退出屋外,看見霍炎在廊下手裡拿着件摺子,正叫小監們替他匆忙解下鬥蓬。
“公公,”霍炎拱了拱手。
“探花郎,少見。”辟邪一笑,走近了些,“眼看日暮,霍探花還在當值?”
霍炎笑容十分難看,道:“劉太傅讓卑職先拿了這個急件到乾清宮來,到底是洪王的急件,成親王這便也要趕來。”
辟邪一怔,見霍炎身形將小監們擋住,將手中洪王的摺子迅速展了展,辟邪一目十行,看了個大概,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皇上不刻就要召見霍探花,奴婢這就告辭。”
霍炎等了一會兒,聽皇帝叫了,纔將奏摺遞進去。原來皇帝正準備去慈寧宮和太后一起等誼妃消息,連衣裳也換了,現在將厚重衣裳脫了,搶過霍炎手裡的摺子,問:“什麼急奏?”
“洪王的參本,參劾高厚在青洪兩州地方上橫徵暴斂,貪污瀆職,地方上人神共憤,爲免激起民變,洪王已將高厚在洪州驛館內軟禁,急奏請皇上旨意。”
皇帝將摺子匆匆看完,問:“劉遠看過了麼?”
“太傅正等着成親王一齊過來請見。”
皇帝對吉祥道:“他們到了就叫進來。”
吉祥見皇帝氣得渾身顫抖,緊緊抿着嘴脣不做聲,便知道大事不好,出去關照當值的內監小心應付。霍炎一個人面對皇帝,手足無措,乾清宮裡銅壺清澈的水滴聲涼透了他全身,他的眼光不住往門口瞟去,見到成親王的袍角閃了進來。
“霍炎,你出去。”成親王一進門就冷峻地道。
霍炎擦了擦冷汗,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悄悄退出。吉祥正命人秉起明燈,見了他平安出來,也是鬆了口氣。直等到深夜,成親王和劉遠才跪安出來,都是臉色剎青,看來沒有什麼良策。皇帝一個人在屋內,只能見他的影子在裡面來回踱步。
吉祥遣去慶祥宮的小合子匆匆跑回來,低聲對吉祥道:“師傅,我看誼妃那兒有險,都說折騰一晚上了,現在還不見皇子的動靜,幾個太醫都在宮外頭候着,就怕萬一呢。”
吉祥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別跟別人瞎說。”又和如意商量幾句,小心翼翼推開門,道:“萬歲爺,夜深了,奴婢請萬歲爺安歇。”
皇帝手裡仍執着洪王的參本,回過神,問道:“亥時過了吧?”
“已近亥正三刻了。”
“誼妃怎麼樣了?有信兒嗎?”
“問過多次了,還沒有信兒。”
“哦。”皇帝走回奏案邊,揉着太陽穴,慢慢道,“朕再等一會兒。”
吉祥知他所指,退出之後命在乾清宮當值的小監都往慶祥宮打探,卻無一則好消息。直至子時將過,才聽到腳步奔進來。
吉祥看見進寶的身影,連忙推開門稟道:“萬歲爺,慶祥宮來人了。”
皇帝豁地站起來,見進寶疾步進來,伏地叩頭:“稟萬歲爺,誼妃子正兩刻誕生公主。”
“公主?”
“是。”
皇帝只覺自己雖爲天下之主,然天下之大,卻無半點稱心如意的事,不由輕聲一記冷笑,將手中摺子“啪”地摔在奏案上。
“萬歲爺……”吉祥上前一步。
皇帝慢慢坐回椅子裡,笑道:“誼妃辛苦了,公主誕生,社稷之喜,朕很高興,今晚夜已深了,朕明天去看她,和公主。”
“好冷!”小順子將懷中一個小小的包裹掏出來,放在炕上,“好冷!”
明珠道:“快去爐子那邊把手暖暖,這就快吃飯了。”
“這都什麼時辰了,師傅還沒用過?”
明珠笑道:“就爲等你回來,連我也陪着餓肚子。”
辟邪挑開裡間的簾子出來,“回來了?”
“是,東西在炕上呢。”
辟邪從包裹裡翻出幾個白皮兒的摺子,明珠低聲道:“讓小順子從姜放那裡拿過來,不要緊?”
辟邪笑道:“不是不要緊,是沒辦法,畢竟西邊的摺子晚了一兩天,再轉來轉去,等到我手裡,就怕看到也沒用了。”
小順子飢腸轆轆,早斜坐在炕沿上,見明珠這便將幾個小菜端上桌,本想拍手稱快,轉眼看見辟邪神色越來越凝重,小順子縮了縮脖子,沒敢做聲。明珠趁着辟邪合攏第一本摺子的時候,忙道:“六爺先吃了飯再看,好不好。”
“好,”辟邪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只管繼續翻看,最後微微皺了皺眉。
明珠見小順子在一邊不敢先動,嘆了口氣道:“咱們先吃,你師傅還有一會兒呢。”
“等等!”辟邪突然擡起頭。
“什麼?師傅?”小順子立即放下才拿起的筷子。
辟邪合上手中的摺子,道:“外面來人了。”
“辟邪,”院外已經傳來如意的聲音,“快出來。”
辟邪對明珠低聲道:“收起來。”
明珠將摺子卷在包裹裡,撩起簾子退到後堂。
辟邪走到屋外,寒風吹得人一個冷戰,見如意搖着拂塵側身進了院子,後面跟進一個欣長的身影,竟是皇帝來了。
“皇上萬福。”辟邪領着小順子跪在院子裡叩頭,“皇上紆尊降貴駕臨,奴婢等不勝惶恐。”
皇帝笑道:“快起來,地上涼得很。”
“萬歲爺怎麼想起到奴婢這兒來了?”
“這不剛從誼妃那兒出來麼,今天太后似乎有些怪她生了個公主,說是來年要重選秀女進宮,她覺得委屈,哭訴了半天,朕覺得氣悶,想散散心,聽如意說你這兒晚上總是開小竈,就過來搭個夥兒,喝兩杯。”
“這便折死奴婢了。”辟邪見皇帝往正房走去,忙道,“正房是從前奴婢師傅住的地方,空了快兩年了,裡面實在是冷,奴婢的屋子生了火,皇上若不嫌奴婢那兒髒,就在奴婢屋裡歇會兒可好?”
皇帝點頭進屋,見炕桌上幾個小菜還沒動過,放着三副碗筷,笑道:“敢情明珠也在這裡,人呢?”
明珠從裡面盈盈出來,叩頭請安。
“現在才知道你的日子過得不錯,朕只道你一直病着,還以爲如何淒涼,想不到你自有美人伺候着。”
明珠笑道:“奴婢命薄,吃不慣宮裡的山珍海味,有時想到家鄉的小菜,便過來借居養院的小竈使使。讓萬歲爺見笑了。”
辟邪也道:“奴婢師徒只是厚着臉皮沾光。”
如意笑道:“既然皇上已經來了,明珠你只管放開手段,好好做幾樣拿手菜,皇上見好了,自然有賞賜。”
“奴婢不貪圖皇上的賞賜,只要皇上說得一個好字,奴婢就心滿意足。”
皇帝在炕上坐了,辟邪已命小順子燙了銀筷子和酒杯,又暖了酒來,道:“這是原先奴婢師傅的藏酒,皇上將就喝着。”
皇帝環顧四周,見屋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又沒有絲毫的裝飾,笑道:“你這兒真乾淨。”指着角落裡兩大盆龜背竹又道:“原來吉祥如意的法子是從你這兒學去的。”
“花草也能養人。”
“花草也能養人,”皇帝微微一聲冷笑,“朕原以爲滿室芳草能養人清閒之氣,想不到自己還是按耐不住。”
辟邪替皇帝斟上酒,道:“皇上這是爲什麼?”
皇帝搖搖頭,剛飲完這杯酒,明珠又添了四個小菜,還有她在宮裡按大理法子醃製的泡菜,也裝了兩個盤子上來。皇帝挾起一筷嚐了,只覺酸辣中帶着微微的甜味兒,着實爽脆可口,讚了一聲“好”字。
“如意,你盛讚明珠的手藝多日了,別處去閒着吧,朕這裡辟邪伺候。”
如意笑道:“萬歲爺心疼奴婢,謝主隆恩。”朝明珠和小順子使了個眼色,退了出去。屋裡靜了一會兒,皇帝恍惚想着別的什麼,又飲盡一杯,辟邪靜靜執壺斟滿。
“你坐吧,”皇帝指着炕桌對面,心不在焉地一笑,“纔剛說什麼呢?”
“正說到皇上爲什麼事操心。”
皇帝道:“高厚的事,你知道了?”
“聽說了一點。”辟邪放下酒壺,斜坐在炕沿上,“皇上想問什麼?”
“他在洪州到底有沒有如洪王所參,做了些橫徵暴斂的事?”
“高厚在洪州克己奉公,白璧無暇,”辟邪的臉色在燈光下白得透明,“白璧無暇”這個詞從他嘴裡吐出時,讓皇帝不由凜凜一驚,“洪州更無民變之虞。”
皇帝挪開目光,“洪王所參子虛烏有,他急着殺高厚另有他因?”
“高厚前幾天的密摺裡所奏,已經觸及洪王痛處,不殺,洪王難以安枕。藩地徵糧更是干預了藩地私政,不殺,如何能挫皇上銳氣?”辟邪說到這裡仍是心平氣和,“這是奴婢的錯,原以爲洪王對高厚有些忌諱,不便動手,真是沒料到他果決專斷,竟不以此爲意,果然是當世梟雄,奴婢心眼小,錯看了他。”
“昨晚和景儀、劉遠商議到深夜,他們各執一詞,到最後也沒有議定此事如何處置,這個高厚保還是棄,如何保得,如何棄得?”皇帝嘆了口氣,“保住高厚,與洪王翻臉,不用做,光是想想,也有些擔心他手中的十萬兵馬,更不說太后也會從中作梗;棄出高厚,我的臉面,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其他在藩地上的徵糧使得知必定瞻前顧後,還能辦什麼差?”
“皇上所慮極是。”辟邪點點頭。
“你怎麼想?”皇帝突然一笑,“你心裡有主意,不要賣關子。”
“是,”辟邪也笑道,“奴婢在想當初遣高厚去洪州,檯面上爲的是徵糧,其實還是朝廷在洪州的眼線,讓洪王行事有個顧忌。如今高厚在洪州已遭軟禁,無論是臺上臺下,這齣戲他都沒法接着唱,洪王氣勢逼人,自然是棄。”
“棄?”出乎意料,皇帝不由一怔,“怎麼棄?”
辟邪道:“其一,高厚不能死在洪州,須押回刑部論刑;其二,論刑也當有確鑿罪證;其三,奴婢猜着皇上會將洪王的參本留中不發,提點洪王和其它親王一句,藩地向來平安無事,到底是誰在興風作浪。”
“第一件,不難;第三件,好辦。第二件,”皇帝道,“有些不便,高厚這個人清得很,就向你剛纔說的,白璧無暇,”皇帝瞥了辟邪一眼,“朕能辦他什麼罪名?”
辟邪笑容映着杯中清冽酒色:“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皇帝訝然笑道:“什麼?”
辟邪的目光靜如止水,“既然高厚已成棄子,什麼罪名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皇帝在脣邊慢慢端起酒杯,凝視着牆邊生機勃勃的秀枝扇葉,沉吟中靜靜點着頭。
“啊,”門外如意和小順子輕輕呼了一聲。
辟邪轉身推開窗,笑道:“下雪了。”
“是嗎?”皇帝也挪到窗前,“好大的雪!”只見院中已是白濛濛的一片,銀絮亂飄,撲在窗櫺之上,青石臺階也細細地溼潤過,淡淡反射着幽靜的燈光。皇帝笑道:“煮酒觀雪,也是有興致的事。”
七寶太監得太后寵幸多年,就算他不貪不斂,居養院仍是藏了不少好東西,這壇陳酒香洌醇厚,皇帝不由多喝了幾杯,最後有些醺醺然,枕在炕上看雪。
如意悄悄進來,輕聲問道:“萬歲爺,外面已經備好了輦,萬歲爺是不是回乾清宮?”
皇帝道:“辟邪執壺對我酌,偷得浮生夜半閒。這便回去吧。”
如意去取皇帝的斗篷,辟邪打起簾子,皇帝在門前將酒杯交與辟邪,跨出門,負手站在廊下,“我今天才知道,你身邊的人都對你真心誠意的好,我很羨慕你。”
“奴婢不敢當。”
皇帝直視辟邪冷冽的目光,忍受着眼睛微微的刺痛,慢慢道:“就算朕富有天下,也是如意的時候少,失意的時候多,看起來什麼都是唾手可得,其實朕真正在乎的東西,可能永遠也得不到了。”
辟邪笑道:“奴婢是個做奴才的,過慣了巴結奉承的小日子,萬歲爺的話,奴婢不明白。”
“象這樣其樂溶溶,平靜安逸的日子,朕也想過。周圍的人不是怕着你、哄着你、算計着你,他們對你會哭、會笑、會說知心的話。”皇帝的嘴角浮起一絲奇特的笑容,“辟邪,把明珠給朕。”
廊柱後的陰暗裡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落雪也被皇帝的氣勢所擾,糾纏亂飛起來。辟邪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飛雪乘風涌過來,沾在他比雪還白的臉上。世界在昏暗無光的夜裡正漸漸褪去華彩,皇帝那瞬目光正從中奪目地刺了出來——辟邪在風中輕輕打了個寒戰,向前踱了一步,聲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靜,“明珠不是奴婢的,明珠和這天下所有人一樣,都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想要,明珠即刻就會跟皇上回去。”
“好!”皇帝向如意招招手。
“可是,”辟邪接着道,“居養院的明珠和皇上身邊的明珠不會是同一個人,她一樣會變得失去鋒芒光彩。皇上,”辟邪慢慢綻出微笑,“皇上要的真是明珠麼?”
——“呵呵,只有你真的知道朕的心意,也只有你敢和朕針鋒相對。”皇帝望着他迸出一陣大笑,“明珠,你暫且就放心在這裡呆着吧!”他大聲道,頭也不回地上了步輦。
一大堆人隨着皇帝散去,居養院又是寂寞無聲,明珠悄然從廊柱後轉出,輕喚道:“六爺。”
辟邪在寂靜中對她笑了笑,“我多喝了幾杯,便說錯了話,”他將玲瓏剔透的翡翠杯舉在眼前,細細把弄,“你六爺一樣也會貪杯誤事。”手腕一震,將酒杯遠遠地擲在雪地裡。
明珠“咦”的一聲,低聲道:“這隻酒杯,就算六爺雙脣從未沾過,我一樣也要謝謝它,六爺可不能隨便將它擲碎。”
辟邪望着明珠低頭在雪地裡仔細地尋找那隻酒杯,雪片在風中瘋狂地打着轉,抽打在她身上。
二十六歲的皇帝正在重新估量辟邪的力量,帝王權術的天性使他從木偶般的假面下脫穎而出——有什麼東西終於擺脫了控制,紛亂地向自己撲來——辟邪第一次覺得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惆悵讓胸口隱隱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