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看了那個‘天’字,驀然一笑道:“我喜歡這幅字,謝謝。”
白蓮花嫣然道:“喜歡就好。”
今次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卻熟悉得像多年相知的好友,這肯定不是愛,也不是喜歡,但兩人間確然產生了一種珍貴的情感。人和人之間除了愛情、親情、友情之外,的的確確還有一種親密的情感,就像兩顆相互瞭望的星辰,或是飛鳥與魚。
沈煉收下字,離開青霞觀,步子輕悠悠地邁在石階上,背後石階近處,白蓮花悄然地看着他,直到再也瞧不見。
婢女好奇道:“姑娘,你們之間便是人間的真情麼?”她雖然是白蓮花的婢女,卻不是人,而是一條青霞山的蛇,受白蓮花點化,化身成人。
白蓮花道:“你想知道,可以去人間走一遭。”
婢女有些嚮往,可還是道:“婢子不去,婢子要留下來服侍你。”
白蓮花微笑不語,山間的薄霧漸漸變濃,掩映主僕二人的身形。
沈煉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於是夜摩天發現了他。
夜摩天道:“你是誰?”
沈煉頓住身子,揹着手瞧着這個黑麪漢子,他的身形既雄壯,又說不出的完美,鍾鐵衣的體魄與之相比,如螢火比皓月。這樣完美的身軀,足以摧毀人世間大部分事物。面對這樣的人問話,哪怕是一位還丹有成的修士,都會心頭起伏。
而夜摩天只瞧見了沈煉平靜的眼神,似清風都吹不起半絲漣漪。他瞧見過類似的眼神,來自於他化自在天。一個人間的人,怎麼能跟他化自在天相似,只能說明這個人絕不普通。
夜摩天很驚訝,卻不害怕,因爲值得他恐懼的人本就不多,哪裡會隨隨便便遇到。只是這次他意外,沈煉很是淡定地回了一句很狂妄的話,“我是你惹不起的人。”
他從那平靜的眼神裡讀出了輕視、不在乎,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憤怒。夜摩天從來沒有被這樣輕視過,這個人應該付出代價。於是夜摩天沒有多說一個字,只是一拳轟出。簡簡單單的一拳,是將極度可怖的力量,壓縮到極致後的再度爆發,並且集中朝沈煉而去。
這一拳不但快,而且沒有多餘的力量逸散,甚至沒使周圍出現風吹草動,就連他足下的螞蟻都還在悠然自得搬運事物,以這些卑微生靈的敏感,都不能察知在自己極近的距離內正產生着無比可怕的破壞之力。
只是夜摩天這勢拔太嶽的一拳,沒能擊中沈煉的要害,而是被一根食指點住。高明的仙人,用一根指頭迎敵和用一拳一腳迎敵,當然是沒有差別的,並且舉手擡足間就能爆出驚天動地的力量。夜摩天遇到的當然不是同樣強絕的力量來跟他對抗,而是那根指頭像個無形無質的黑洞,瞬息間就汲取了他所有的攻擊力,讓他陷入一身中從未有過的空虛中。他沒有陷入這種空虛太久,因爲很快他熟悉的力量出現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迴轉,就像是一處乾涸的湖泊立時遇上了百年罕見的暴雨和山洪,瞬息間沖毀堤壩和湖牀。
他修行的巨靈玄功和太嶽真形訣,在此刻竟是那樣脆弱不堪。人間竟有這樣強大的人物,這是他下意識的念頭。而不知不覺夜摩天就半跪在地上,大地出現一條裂縫,涌出甘美的地下水,來年青霞山的山腳定然會更加鬱鬱蔥蔥,充滿生趣。
過了很久很久夜摩天才直起身來,只是瞧不見那個人往何處去了。
可他的意識裡,被深深種下畏懼的烙印,從今往後,他若是再見到那個人,很難興起鬥爭的意志。
他終於嚐到徹徹底底的失敗,從靈魂深處都生出臣服。便是詭異多詐的他化自在天,亦沒有使他這樣的頹然。
夜摩天心裡忽然涌出這樣一個念頭,那就是‘他’纔是真正值得自己追隨的強者,這個念頭生出,竟那樣的強烈,且不可抑止。
…………
轉眼間,就到了正月十五,這天是元宵節,顧微微她們都去府城上看花燈了,連覺心也去,沈煉留在酒樓。
他之所以不去,一來是因爲不感興趣,二來是因爲今天有客人。
空空曠曠的酒樓只點了一盞燈,昏暗的燈光裡,沈煉獨自品茗,在萬家燈火的夜裡,他怡然自得的享受獨處。
直到門推開,風進來,攪碎了這片難得的寧靜。門外來了一個客人,同時出現悽風苦雨。他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用青色綸巾裹着頭,眼睛如墨點就,若是出現在人羣中定然使人一見難忘。倒不是因爲他多英俊,而是他有種特別的氣質。
大約應該這般形容,那就是一個人對自己一切都做到了完完全全的掌握,清晰無漏的察覺自己所有一切,不會害怕、恐懼。
道家說本性,佛家講真如,就是這個意思。
比起同凡人打交道,沈煉更喜歡跟這類人交流,大約是因爲惺惺相惜。
“我叫顧長生,我知道你就是這裡的掌櫃沈煉。”來人道。
沈煉道:“我知道你來這裡不是爲了喝酒,可是既然來了酒樓,順便喝喝也無妨。”說話間,沈煉桌前就多了一個小火爐,上面蒸着美酒。
顧長生皺眉道:“我從來不喝酒。”他又看了沈煉一眼,說道:“修行的人不該喝酒。”
沈煉道:“你們修行的時候有不準喝酒的戒律?”
顧長生點頭道:“有的。”
沈煉笑道:“我修行的時候可沒這個戒律,而且既然設定了戒律,自然也會被打破,你既然來了,喝一點酒又有何妨,如果你怕我會讓你結賬,你大可放在心上,我請你喝。”
顧長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處理一件事上把握不到主動,這並非是因爲沈煉的說辭有多麼蠱惑人心,在於沈煉舉手擡足間展示的那種從心所欲,正是他致力於追尋而暫時沒有達到的境界。
別說是他沒有達到,就連自己的師尊尹仙君也做不到對方那樣灑然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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