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爲人父,又在妻子的膝蓋上尋着不見許久的溫柔,範閒這一覺睡的極爲安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醒來的剎那,脣角竟還帶着愜意的微笑。
睜開雙眼,發現婉兒已經不在身邊,估摸着應該是去看女兒了,他不禁摸了摸腦袋,笑了笑,心想如今自己也是做爹的人,做起事情,思考問題,總要更妥貼穩當纔好,這般想着,倒將連日裡京都的死亡紛爭拋到了腦後,陰鬱已久的心情,難得地開朗了幾分。
只是天光大亮,催促着他回到險惡的人世間,範閒嘆了口氣,在丫環的服侍下隨意洗漱一番,穿上官服便進了花廳,也不肯正經吃飯,端着一碗燕窩粥便進了東廂房,看着自己猶在沉睡中的女兒,一面吃一面和婉兒思思說了幾句笑話,再去給父親柳氏請安後,便出府往皇宮而去。
京都的街道還是一片肅殺氣氛,只是陛下無恙歸京,京都百姓們的心緒安定許多,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範閒隔着馬窗看着這幕,心裡微感安穩。
行過宮門,走過長廊,來到御書房,不出意料,看見了勤勉的皇帝陛下正披着一件單衣在看奏章,範閒微微一怔,行禮後站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候在一旁,用餘光偷看着皇帝老子的表情。
一看之下,卻是吃了一驚,因爲他發現皇帝陛下的脣角帶着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自然透露出一份快慰之意,全不似昨日天家父子相殘後的寂寞模樣。範閒心中有些糊塗,暗想自己是剛生了個寶貝女兒,纔有些高興,皇帝老子的高興又是從何而來?
一念及此,對於昨夜奉召入宮的陳院長,範閒更感佩服,大概也只有那位老跛子才能把陛下哄的如此開心,竟似是忘了接連發生的慘劇。
皇帝將奏章放下,擡起頭來,看着範閒溫和說道:“今兒又沒朝會,怎麼這麼早便進宮來了?”
京都初定,六部官員關的關逃的逃,傷的傷死的死,一應還處於軍力管制之中,以禁軍爲主,京都府爲鋪,維持着京都的大致秩序,自然還沒有辦法按舊例召開大朝會。但範閒心裡有些奇怪,暗想如今局勢這般緊張,宮裡不知有多少事情要處理,即便皇帝老子想馬上剝了自己的監國職司,但身爲近臣,總要入宮分憂纔是,難道自己還敢在府上關門過小日子?
他小意應道:“叛軍將伏,只是各處還有些不穩妥,臣仔細想着,只怕陛下會有交代,便急着入宮來了。”
皇帝笑了笑,說道:“剛生了個丫頭,也不說多在府裡呆會兒,難不成還真是個忙碌命?”
範閒笑了起來,知道必然是陳萍萍昨夜與陛下說的,說道:“下了值,再回府多抱抱便是。”
“你又不是門下中書的大臣,朕何時給你排過值?”皇帝瞪了他一眼,說道:“生了孩子還這般漫不經心,哪裡有做父親的樣子。”
範閒一愣,這才聽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看來是準備讓自己回家抱奶孩子去,這本是他心中所盼,但聽着皇帝的那句嚴厲批駁,心中卻是有些鬱郁,暗誹道,論起當爹這種事情,自己雖是頭一遭,但想必定比皇帝強的多,也不看看承乾和老二什麼下場……
想到那兄弟二人,旋即想到承乾此時在東宮裡等着死亡,自己卻剛剛生了個女兒,臉上的表情便開始怪異起來,嘴脣微動,不知如何應皇帝的那句話。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麼蹊蹺,臉色也微微變了下,卻沒有交代關於謀叛一事的後續處理,淡淡說道:“今兒宮裡不用你候着,你先回去,第一日當爹,總得用些心……”略頓了頓,皇帝忽然側着頭,想是在思考什麼,片刻後緩聲說道:“明日讓晨丫頭抱孩子進宮來給朕瞧瞧。”
範閒趕緊謝恩,也瞧出這位心情又變得差了起來,得了旨意,趕緊退出了御書房。一出御書房,便被姚太監攔着了,大概也是得了範府有喜的消息,連聲恭敬地賀喜,範閒本沒時間與這公公多聊,遞了個紅包過去,卻忽然想到一椿事,便壓低聲音,問了問宮中那些被抓的太監宮女,還有內廷的高手侍衛們,究竟該如何處理。
雖說真正的秋後算帳,應當是局勢大定後的事情,但是宮中的處置向來要比宮外快很多,即便還沒有動手,皇帝陛下也該擬了章程,範閒心裡有些擔心,趁着這機會,便詢問陛下身邊的親近太監。
心中擔心,他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焦慮,儘可能問地雲淡風輕,只裝作是監國權臣應有的關心。姚太監知道這位年輕大人的身份,更知道對方今後的權勢,自然不會多心,揀重要的幾椿處置說了。
範閒本來還想問問東宮的情況,但仔細一想,卻閉了嘴。
與姚太監告別之後,他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令他震驚的是,皇帝陛下對於這些太監宮女侍衛的發落竟是如此寬仁,全不似自己猜想的模樣,莫說洪竹這個表面上什麼事兒都沒做的太監頭子,便是含光殿裡的嬤嬤,東宮裡新晉的太監,廣信宮裡的宮女,也基本上沒有殺幾個,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準備要趕一批人出宮。
範閒搖着頭往宮外走着,心想今天太陽莫非是從西邊出來的?陛下怎麼忽然變成如此溫柔的人物?忽然間他心頭一動,聯想昨夜皇帝的幽暗面容,再聯想陛下先前和自己的溫柔對話,不由猜測,莫非這位受了大刺激後,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開始爲自己和李家江山的後代積福?
事實其實與他的猜測相差不遠,皇帝並非濫殺之人,更不是好殺之人,只是性情堅毅刻厲,不忌殺人罷了。像宮中那些下人,只是聽從太后之令,與謀反牽扯不深,而且皇帝又不在乎斬草要除根……加之太子與二皇子用死亡做出的抗爭態度,讓皇帝的心態,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
……
第二日範閒便和林婉兒抱着那小丫頭入了宮,皇帝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表現出一位長輩應有的仁慈模樣,抱着那名女嬰細細看了許久,心情極佳。只是當皇帝用手指細細撫摩女嬰眼眉時,範閒真有些心驚膽顫,在含光殿裡,他可是知道皇帝老子的手指頭厲害到了什麼程度。
但皇帝似乎極喜歡這丫頭,尤其喜歡這丫頭的眉眼。範閒看着這幕,心裡直犯嘀咕,猜測陛下莫不是又開始想起當年的某些痕跡了吧?
正想着,皇帝卻讓他抱着孩子去各宮裡給那些娘娘們看看,而把婉兒留了下來。範閒微微一怔,沒有說什麼,遵旨而去。如今宮中沒有個女主人,打發孩子的賞賜自然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便留到了日後處理。只是寧才人抱孩子的時候,說要宮中派嬤嬤和乳孃,卻被範閒堅決地拒絕,倒讓寧才人和一旁的宜貴嬪有些納悶。
這本是件喜事,但宮中最近死人太多,怎麼也喜不起來,寧才人再大聲音的笑容,都無法沖淡宮裡的詭異味道,宜貴嬪也只是溫和的笑着,倒是三皇子李承平身上傷還未好,卻強行掙着要抱,還一口一個妹妹喚着。
範閒脣角微翹,心想這小子果然早熟的可怕,只是這輩份似乎錯的有些離譜,不知怎的,卻想到了遠在北齊的妹妹與思轍,大東山一事牽涉三國,苦荷必然斃命,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那邊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沒有呆多久,範閒便抱着孩子退了出去,進御書房接了妻子,向陛下告辭歸家,皇帝略一沉吟便允了,又說賜名的事情緩緩再說。範閒心知皇帝陛下這幾日忙於處理謀叛後的朝政,沒有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些小事兒,不免有些意外。
出宮之後,範閒沒有問婉兒陛下究竟把她留下來說了些什麼,但看着妻子又紅腫起來的雙眼,心裡清楚,這次舅舅與外甥女之間的談話,無疑與長公主還有那兩位的死亡有關。
……
……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在皇帝的強力收攏下,朝廷六部三院三司漸回正軌,散於四野的叛軍殘兵也被盡數剿滅,葉重領軍凱旋而歸,整個局面已然安定了下來,京都回到了平靜之中,這一場謀反的氣息,終於漸漸的淡了。
而範閒卻是一大早便辭了監國的職司,在御駕返京的當夜便歸還了陛下的行璽,雖說辭不辭,如今也沒有人再把他當監國看,但誰知道這些小地方犯的錯,將來會不會釀成大禍,遲上一天,便多一天的風險。
他仍舊做回監察院的提司,內庫的轉運使,再也不用理會朝政中的問題。朝政自有兩位大學士領着一衆文臣打理,軍方自有樞密院打理,與他都扯不上什麼關係。如此一來,除了言冰雲偶爾上府來報一下差使,江南蘇文茂與夏棲飛按時遞來院報,便也沒有什麼事需要他關心。
只是當中有些插曲,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來的,範閒一個字都沒問,他如今連監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問那些讓人心煩的問題。相反倒是夏棲飛來信中說,江南那位明老爺子在獲知長公主事敗的消息後,自縊身亡,很讓範閒感慨了一番。
明青達終於死了,想到當年在江南與這位老爺子纏鬥許久,沒料到就這般死了,範閒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爺子上吊的時候,或許用的還真是那條自己送給他的那條白巾。
或許是被京都裡連串的事情累着了,又或許是舊傷一直纏綿,範閒實實在在病了一場,病癒之後,便只是在家裡抱孩子,哄妻子,孝順老子,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樓外東南西北風,盡享天倫,好生快意。
京都漸漸平靜,那些活下來的官員們,在心思初定後,又開始回覆到往常的鑽營歲月裡。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個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偉的小范大人極少入宮,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納悶,有些自作聰明之徒,還以爲陛下有了些別的心思,但後來宮中漸漸傳來消息,據說皇帝陛下極喜愛小范大人家的小丫頭,便是小范大人靜養一月,也是陛下給的恩典。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太后新喪,滿京俱白,依禮停了一應娛樂消遣,酒樓都要關上一個月。範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門口一個紅燈籠都不敢掛,怎麼也看不出來喜氣,但是每天黃昏之時,總有些官員們偷偷摸摸地進入範府,留下禮物,不吭一聲便走。
範氏父子二人悶聲收禮,但對於那些官員所託之事,根本懶得理會。他們清楚,爲何在這等嚴肅緊張的時節,那些官員還要冒險送禮走門路——平叛之後,往常跟着太子二皇子長公主的官員被拿下了一大批,都關在監察院的大牢裡,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場不夠堅定的官員,也被皇帝一隻筆便趕出了府衙,整個六部,加上東邊的東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幾百個位置來。
貓兒愛腥,狗兒愛屎,官員當然最愛官位,這幾百個位置薰紅了他們的眼,哪裡還顧忌的了太多,宮裡變動太大,許多老年間的門路都斷了,大多數人與定州軍方面又沒有關係,更沒有人敢給冷臉大皇子送禮,恰好小范大人誕女給了他們大好的送禮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一月之後,京都終於大定,關於各部、寺、院及東南二路里空出來的位置,門下中書省擬了個單子,揀着當年春闈裡的候補官員填了許多進去,大部分還算是良善能幹之徒。那些被寫了名字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爲是自己給範府送的禮起了作用,沒有被選上的,則暗自惱怒,家中備的銀子太少,小范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範閒抱着孩子,一面低頭逗弄着小丫頭的嫩紅薄脣兒,一面對父親說道:“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的。”
範尚書喝了口酸漿子,微笑說道:“我馬上便要辭官了,誰耐煩進宮說去?”
“小花,小花兒……”範閒對父親笑了笑,復又低頭去哄孩子,這一月裡天天抱着丫頭,真真是越來越愛了。
範尚書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雖然有旨讓你休養,但你也養了一個月,監察院的衙門竟是一天也沒有去過……你究竟在躲什麼?”
範建心中一震,生怕父親看出自己的心思來,笑着說道:“能躲的時候趕緊躲躲,和婉兒成婚後,除了懸空廟受傷那次,還沒有過過這等休閒日子。”
提到懸空廟,他的脣角微微顫了一下,卻沒有讓父親注意到。
其實這一個月裡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監察院,實在只爲一個原因——他很害怕碰到陳萍萍。如果真的碰見了陳萍萍,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要問對方一些東西,證實某些東西。雖然老跛子出於對自己的愛護,依然會選擇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見面了,究竟該如何相處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沒有看明白事情,範閒卻是漸漸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裡就越寒冷,越擔心。
就這般清閒的過了數日,京都的秋意愈來愈濃,天也愈來愈涼,京都也愈來愈安穩,宮裡也愈來愈平靜,大部分的太監宮女都活了下來,繼續他們服侍人。復職了的戴公公偷偷傳出話來,說小范大人問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還極爲感動地說,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會對這些可憐人如此照應,又想到當年的自己如何云云……
問了一些人名兒其實只是個幌子,範閒只是要最終確認洪竹的處置,然而戴公公說的另一個消息,卻讓他的表情凝結了起來。
明日宮裡便要發明詔。
明詔說的什麼內容,範閒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廢太子,而這封明詔終於發了下來,只證明了一點,東宮裡的那位已經……或許那位已經走了很多天,只是沒有人知道,範閒低着頭,飲着茶,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什麼悲哀神情,平靜的令人心悸。
林婉兒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知道這廝又在想什麼問題,小心問道:“怎麼了?”
“明日我要入宮。”範閒對她輕聲說道:“有些事情要稟報陛下。”
林婉兒擔憂地望着他。
範閒安慰道:“沒什麼大事兒,只是答應了一個人某些事情。”
與謀叛有關的京都官員共計三百四十餘人,加上他們的下屬親信府上親眷,此次陛下攏共抓了四千人,監察院的大牢早就關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滿了人,最後甚至連太學的西學堂也挪空了出來,用來關押人犯。
依慶律,謀逆者誅九族,縱使有法外開恩的情況,只怕也要掉兩三千顆腦袋。
範閒苦笑着搖搖頭,心想如果是當年的自己,或許這兩三千顆腦袋掉便掉了,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應人的事情,總得去做纔是。
而且從這個月的情況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來愈溫和了,範閒心裡有幾分把握,至少那些婦孺兒童,應該能多活幾個,不說積不積福,便說太子投降,至少讓慶國的軍士們多活了幾千人,這份心思,範閒一定要還。
第二日一大清早,範閒便整理好官服,腦中一動,又回身揀了一塊布放進了懷裡,這塊布上是範小花滿月裡踩的紅腳丫印,當時闔府上下,都覺得範閒行事有些出奇,卻沒有想到他只是懷念很多年前的習俗……而今日拿這塊布,自然是準備攻帝心去也。
準備妥當,上了馬車,不料卻看到街對面那個熟悉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範閒低頭看着自己黑色的監察院官服,再看着那人身上的純白衣裳,沉聲說道:“說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無常來拉我,我還是不去。”
言冰雲走了過來,冷漠的臉上帶着一絲微笑,說道:“這是院長的意思,我這個做下屬的,當然只好天天來煩你……您這是要入宮?既然都能入宮,自然要回院裡辦理院務,總不至於要等着院長去宮裡請旨。”
範閒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宮的事情,皺着眉頭,在言冰雲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言冰雲微異看着他,心想叛賊人人得而誅之,加之此事乃依慶律而行,陛下並未大行株連,提司大人爲何要入宮進諫?
他像看着怪物一樣看着範閒,搖搖頭說道:“院裡沒有亂抓人,那些人絕沒有冤屈,屬下不解,大人的心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柔。”
在這些親信或友人的眼中,範閒溫柔的面容下,一直隱藏着一顆堅厲陰狠之心,故而言冰雲才大感不解,皺眉相看。範閒被他看的有些不自了,微嘆一聲說道:“等你和沈家姑娘成親後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