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看着那個年輕人笑了笑,只是被笑容掩藏極深的心思,卻沒有讓這個年輕人發現。他在草甸上已經站了好一會兒,看着這個年輕人從王帳裡走了出來,等着這個年輕人漸漸靠近這片草甸,才說出那六個字。
他要給這個年輕人一個搭訕的機會,因爲他知道這位從王帳裡走出來的年輕人,一定很想和中原來的商人說會兒話。而搭話的手段,是範閒最擅長的一項功夫,想當年北齊聖女海棠,最終也是敗在他的口舌功夫之下,更何況是這位年輕人。
“當然好。”那名年輕人呵呵笑着,說道:“雖然只是六個字,但草原氣勢頓時被這六個字逼了出來。”
這是藉口,這是在草原上寂寞已久,急需要與中原來人聊天,聊解思鄉之愁的年輕人,尋找到的一個很弊腳的藉口——常年監察院的特務工作,讓範閒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快速地下了決斷——這個年輕人面貌明顯不是胡人,但卻從王帳裡走了出來,一定和自己追尋的人有些關聯,所以他纔會出手。
“中原人?”範閒故作狐疑看着他,問道:“一路商隊裡沒有看見過你。”
“上回來的,有些貨物沒有出手,大王待我們這些客人極好,所以我便留了下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處。”很明顯,這位年輕人不是撒謊的高手,口氣裡被範閒聽出了一些問題。
“我是第一次來。”範閒呵呵笑着,指着面前的月牙海和草原,說道:“沒想到草原上的風光竟是如此迷人。”
“看久了,也會膩的。”那個年輕人苦笑着說道。
“噢?我今天剛到,還沒辦法感覺到膩,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範閒好奇問道:“都說胡人野蠻。你在這裡住着,難道不怕他們忽然發瘋?”
喬裝後的範閒擁有一張清俊而誠懇的面容,加上他自在的說話口氣和無比誠心地態度,很容易獲得旁人的信任。他與這位年輕人的談話,很自然地進行了下去。
這位年輕人姓魏名無成,估計應該是個假名,用他的話說,他也是入草原經商的一員。只是被迫無奈滯留在了草原之中,在這裡已經呆了三個多月了。
然而範閒的心中已然有了計較,自然不會相信這些託辭,如果是商人,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進出王帳?以有心算無心,以誠懇中的陰險,應付思鄉的年輕人,他很輕鬆地套出一些話來。
尤其是那名年輕人地穿着打扮。那雙已經被磨出痕跡的胡人皮靴,暴露了他在草原上已經呆了很久。通過這些談話,範閒獲得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比如停留在月牙海王帳的中原人應該不止年輕人一個,長期停留的至少過了十人。又比如,王帳這兩年來的一些細微變化,諸如此類。
“終究是胡人的地盤,這次貨物清空之後。魏兄還是回中原吧。”範閒很誠懇地邀請道:“跟着我們商隊一起走,路上安全也有保證。”
魏無成一愣,不知如何接話,看着這個年輕商人誠懇的表情,他心裡竟有些歉疚之意。他不是很理解,爲什麼會和這個看似普通地年輕商人聊了這麼久,但他能感覺到,這次談話很舒服。對方是一個很值得信任的談話對象。
如果魏無成的這個推論被傳了出去,只怕全天下人都會笑掉大牙,南慶範閒,是能被信任的人?
“好的,我去請示一下族中長輩。”魏無成勉強笑着應道。範閒卻也不會傻到直接點破這一點,從草甸上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說道:“魏兄。晚上見。”
晚上。西胡王帳設宴招待中原來地商人,如果魏無成真的是商人。那在宴會上一定能遇到,魏無成猶豫片刻後,解釋道:“晚上設宴是招待你們,我們估計不會來。”
“魏無成沒有口音,但他肯定不是商人。”範閒喝了一口羊奶酒,有些難受地皺了皺眉頭,對身旁的沐風兒說道:“而且他在草原上至少呆了一年,與他一道可以隨意進出王帳的,至少還有十來個人。”
沐風兒看了大人一眼,壓低聲音問道:“是不是我們要找地人?”
“應該差不多了。”範閒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運氣好到這種程度,但旋即搖了搖頭,“但這個魏無成不是職業的間諜,不然不可能犯這麼大的錯誤,我在想,這些中原人停留在西胡境內,究竟是想做什麼呢?”
範閒擱下碗,看着沐風兒說道:“最關鍵的是,那個叫鬆芝仙令的人,還沒有現出身形,不管魏無成這一行人,能夠幫到西胡什麼,但是西胡王帳如此信任這行人,肯定是因爲鬆芝仙令。”
“依大人的意思,我去打聽了一下,但是沒有敢直接說出姓名,怕引起他人注意。”沐風兒稟道:“不過這兩年多的時間,西胡單于並沒有納過妾妃,甚至除了正妻之外,連女人都沒有過。”
範閒停頓了片刻,從一開始地時候,他就認爲鬆芝仙令是個女人,所以沐風兒纔會從這個角度着手去查,但此時聽到沐風兒的回稟,範閒不由自嘲笑了起來,說道:“如果真的是她,怎麼可能去當單于的寵妾。”
“還有一個問題。”沐風兒認真說道:“我覺得那個魏無成出現的太巧,巧到不能解釋,他說的話不能完全相信,萬一是個陷井,或者是誤導怎麼辦?”
“我的目標本來就不是王帳裡的那些中原人。”範閒低頭說道:“魏無成地出現在你看來很巧,但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巧。”
他搖了搖頭說道:“草原與中原完全是兩個世界,你不在這裡呆上一年半載,根本無法理解那些人,對於家鄉地思念……魏無成還是一個年輕人,思鄉之情難以抑止,看見我們這些來自中原的商人。當然想來說說話,聽一下故土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有趣地事情。”
思鄉之情真地會讓人如此難受?沐風兒皺着眉頭,暗想自己從一處調到啓年小組後,也曾經外派差使,可並不覺得會如何。
似乎猜到沐風兒在想什麼,範閒說道:“外派的差使總有做完的一天,但那些進出王帳的中原人……或者說北齊人,他們卻可能永遠也無法再回到故鄉。”
說完這句話。他陷入了沉默之中,之所以對魏無成的心思摸的如此清楚,完全是因爲範閒十分了解,一個故土難回,滯留異鄉的遊子,心中會積壓多少的情緒。
就像他自己一樣,離開了那個滿是藥水味道地世界,便再也回不去了。雖不曾碎碎念過,可依然思念難抑。
“就算……魏無成思鄉心切,想和中原來的商人說說話,可難道王帳裡的人們不怕他說漏嘴?”
“他用的是商人身份,我們又無法深入王帳去看西胡貴族們的議事過程。誰也無法證明什麼。”
很明顯,沐風兒還是很擔心魏無成與提司大人的偶然相遇,皺緊了眉頭說道:“只是覺得很奇怪,既然是隨便聊天。爲什麼他不去找熊家的商人,或者找我……偏偏找上了大人您?”
範閒沉默了片刻,一抹可愛的笑意浮上臉龐,開口說道:“我與魏無成地相遇,本來就不是湊巧……要知道他從王帳裡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站在了草甸之上,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那一幕景象,沐風兒也看的清清楚楚。他站在月牙海旁的帳蓬門口,看着提司大人立於草甸之上,俯瞰草原湖泊。
“我長地比較好看,就算化了裝,也還是比較好看……”範閒笑着說道:“而且會給人一種願意親近的感覺。當我站在草甸上時,海子旁邊的胡女都在火辣辣的看我,你沒有發現?”
沐風兒地臉色都變了,這種自戀的話語。實在是不怎麼好接。但他也清楚,提司大人說的只是事實。他或許能裝扮成普通的商人,但也絕對是商人當中最吸引人的那一位。
“我站在草甸上,便是要吸引那個匆匆走出王帳的年輕人的注意力。”範閒說道:“我要讓他一眼便看見我,然後……來找我,如果說是我勾引魏無成來找我說話,也不算偏離了事實。”
沐風兒無可奈何地一攤雙手,說道:“原來是美男計。”
二人在帳蓬裡說着閒話,實際上是等着太陽斜照月牙海之時,王帳大宴的到來。沒有過多久,便有一名胡人裡地通譯角色,前來恭敬請客,各個帳蓬裡的商人們,紛紛走了出來,沒有帶着貨物,但看他們的懷中,應該是揣着獻給單于的貴重禮物。
沐風兒的身上也帶了一些,具體的安排範閒不是很清楚,他只是走在衆人的最後,絲毫不引人注意地向着王帳前進。
那個山下最大的帳蓬,那枝高高聳立地王旗,標示着裡面人地尊貴身份和強大的力量。看着這一幕,範閒地心裡也不禁有些異樣感覺,這便是西胡的王帳了,裡面住着草原的主人。慶國軍隊與草原的主人進行了無數年的廝殺追逐,卻沒有一次能夠找到這枝王旗。
因爲西胡王帳隨時遷移,而且蹤跡神秘,所以不論是當年慶帝親自領兵西征,還是後來大皇子以及葉家的連番進攻,都沒有找到對方,甚至連靠近都沒有辦法。
範閒的腳步緩緩移動着,心裡想着,數萬鐵騎都無法靠近的王帳,居然就在自己的面前,這種吸引人和誘惑實在是無比巨大。不過他旋即冷靜了下來,西胡王帳現在居然敢如此宣示在世人面前,也證明了對方的企圖以及那些王帳裡的中原人所帶來的改變。
進入王帳才發現,這頂帳蓬已經不像是帳蓬,而像是一個式樣獨特的宮殿,高高在上的頂蓬用塗料繪着奇怪的圖案,雲中有異光出現,流筆異彩。讓範閒頓生幾絲熟悉地怪異感覺,像是在哪裡見過一般。
他的身份是沙州第一商行的二主事,比諸其他的大商人地位要低很多,只是跟隨着沐風兒坐在了最靠近門口的位置。
而草原的主人,西胡的君王,則是坐在最深處的主位上。
帳內一片昏暗,看不清那位單于地面容。範閒眯着眼睛,儘量不引人注意地往那裡盯了一眼。只約摸看清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
然後範閒發現自己的冷靜,確實十分有必要,因爲那位西胡君王的身側,有六七位胡人高手冷眼相看席下。
是真正的高手,有三四人甚至還在胡歌的實力之上。範閒低下了頭,暗自估量,即便自己發揮出了極致的水準,頂多也只能應付四個人。而且那名面容隱在陰暗中的草原之王,坐姿穩定而有狼虎之勢,實在不知實力高低。
虎穴之中還想擒虎王,這不是勇敢,而是愚蠢。而且範閒此行。也沒有充當慶軍鐵騎敢死隊地覺悟,所以他低頭拿着羊腿啃着,沉默不語,兩耳傾聽。
只是可惜宴會上沒有什麼太多需要牢記的信息。羊肉吃的倒是不錯,倒酒的胡族婢女也充滿了健康的美感,但商人們地歌功頌德與左右大當戶熱情的敬酒詞,實在是讓人聽着有些厭煩。而那位草原之王,也不像範閒想像之中的那般充滿了草原上的粗獷味道,甚至整整一個多時辰地宴會下來,這位單于竟總共才說了三句話。
但正是這三句話,讓範閒感到了一絲寒冷。因爲語氣雖然客氣,但是內裡卻透着股懾人的感覺。
在監察院的詳盡情報之中,對於這位單于的記載並不多,一方面是王帳向來隱秘,二來也是因爲這數十年來,由於強大慶國的不斷打擊,西胡連年戰敗,單于王庭的控制力與影響力已經遠不如前。左右二賢王的聲威漸高。在這一任單于父親死亡的時候,甚至有過從兩位賢王中擇其一繼位地傳言。
後來雖然這位單于艱難繼承王庭。但是整個草原之上,卻隱隱以兩位賢王爲強者,慶國的情報工作也早就轉向了兩個賢王帳中,對於這位單于有些忽視。
沒有想到三十出頭的年青單于,居然很好地控制了草原上的局勢,開始大力削弱左右二位賢王的勢力,尤其是力排衆議,迎接了來自北方雪原之上的蠻族兄弟,將那逾萬北蠻精銳納入王庭親衛隊之中,實力頓時猛增。
更何況這位單于的王帳之中還有那麼多的中原人,他究竟想做什麼?範閒一面喝着酒,一面思詢着陰暗中那位單于地心思。
便在此時,那名單于似乎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皺着眉頭擡起頭來,兩眼中露出鷹隼一般地目光,在席上掃了一遍。
他沒有發現什麼,因爲當他的目光落到門口處時,範閒正醉眼偷看着身旁西胡姑娘鼓囊囊地胸部,帶着一絲拘謹,帶着一絲不捨,將一個商人跟班的角色飾演的十分到位。
還是那句老話,慶帝和範閒和世上實力最強的兩位演技派演員。
一場大宴罷,不知多少商人都被胡人灌醉,油膏燈高懸於帳中,冒着絲絲黑煙,單于和左右谷益王都去休息了,剩下兩位大當戶和胡族裡的好漢,依然不依不饒地抓着中原商人們灌酒。
範閒和沐風兒早就已經醉的不省人事,被人擡回了帳蓬之中,只是可惜又可慶的是,西胡行事,並不像中原人詆譭的那般荒唐無恥,至少這些中原商人的帳蓬之中,並沒有身材誘人,如野花一般漂亮的胡女陪寢。
燈滅之後,沐風兒很困難地坐了起來,一回頭,便看見了範閒那雙明亮的眼睛,像狼一樣的眼神,不由心頭一凜。
在青州城的大通鋪裡,沐風兒也看見過這種眼神,全不似大人慣常的溫柔清冽,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的如刀秋風,讓範閒心裡某些厲狠的東西,重新浮現了出來。
範閒遞過一粒解酒丸,沒有多餘地交代什麼,便走了帳蓬,趁着黑夜的掩護,穿過了胡人的營地,來到了月牙海後方的孤山之下,將身上的衣衫繫好,向着山上爬行。
將要爬上山頂的時候,他找到了一塊突出來的岩石,坐到了岩石的側後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筒,很認真地拔弄了兩下,然後將小筒拉長,湊到了自己的右眼之上。
內庫出產的最新式望遠鏡,範閒親自設計,第一個使用。
圓筒安靜地對着下方猶有嘈音的西胡王帳營地,不知過了多久,範閒的眉頭皺了起來,因爲在圓筒之中,他看到那位單于行了出來,拐向了右方後的一個小小帳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