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冷不丁的,甄偵微笑着說。
“很好。”他再度重複了一遍,還是那樣充滿江南風情雅緻氣質的笑,輕柔得優雅得混合着某種奇異的韻律的語調,不知爲何讓人從後背涌起了一股股莫名的寒意。
楚故和燕舞望天,最靠近他的蘇日暮忍不住後退一步,搓搓一手洶涌澎湃的雞皮疙瘩,“好什麼?”這變態又在發什麼瘋?
甄偵睨眼看他,杏仁似的眼睛眼角彎起,“醉死這種死法,很好,很新奇,”頓了頓,話鋒一轉,“可惜我不欣賞。”
對方眼裡藏着的殺氣太重,蘇日暮識相地默默閉嘴,眼角抽了抽——誰要你欣賞了?
“秦太醫,”那種冷冽的感覺只是稍縱即逝,甄偵再擡起眼簾望着秦儀的時候,又是那個翰林院出名的溫柔的茶道美人,“他年紀尚小不懂事,吃藥戒酒這些事,在下會好好督促他的,他言行有冒犯之處,也還請秦太醫多多包涵。”
伸手不打笑臉人,秦儀也不好冷着臉不說話,只好道:“不配合的病人秦某見多了,甄大人無需抱歉。”
“那這藥方的事,就拜託秦太醫了。”甄偵道。
鷓鴣已經備好紙筆,請秦儀到馬車上好寫藥方。
秦儀瞥一眼蘇日暮,脣角譏誚,不過沒說什麼,掀簾子進去了。
蘇日暮被他刺激了額頭抽一下,轉頭就找甄偵麻煩,“小生什麼時候說過要戒酒吃藥了!?”還年紀尚小,這副長輩似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啊啊啊?
“我剛纔決定的。”甄偵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跡象。
蘇日暮深吸一口氣避免自己忘記收斂內力一掌把他拍死,磨牙的聲音還是怎麼都掩飾不住,“請問,甄偵大人是以什麼身份替小生決定的?小生沒有記錯的話,我們認識還不到十二個時辰!!!”一個銅板的關係都扯不上!
最後還是按耐不住飈了高音。
甄偵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隨即緩緩問:“我的決定錯了麼?”
蘇日暮怔了一怔。
“你的身體狀況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剛好有個醫術精湛宮廷御用的太醫能治好你,我雖然不貪污受賄,還是有錢替你買點藥的,”甄偵的表情充滿了費解,側着頭好似是好心當做驢肝肺的委屈,“所以我替你決定要治病,是哪裡錯了,導致你如此氣憤?”
蘇日暮張張嘴,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甄偵那太逼真的悲傷的眼神,口舌如刀的他竟然會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楚故也看出端倪了,和燕舞交換了一個眼色——蘇日暮哪裡是不在意秦儀的診治,他根本連自己的命都沒有在意。
可是這是爲什麼?蘇日暮只有二十來歲,這正該是年輕人最狂、最傲,也最有本錢囂張的歲月,蘇日暮的確又狂又傲還很囂張,只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似的。
詭異的沉默一直延續到秦儀從馬車裡出來,鷓鴣捧着一打可以裝訂成一本書的紙張隨之而出,板着的臉隱隱有抽搐的意味。
“藥方都在這裡了,該怎麼弄也寫上面了,你們自己斟酌着辦,有需要的話可以再找秦某,”陰鬱的中年男子掃了一眼蘇日暮,不冷不熱地扔了一個不大的木盒子給他,後者本能地接住,“混小子,你最好別糟蹋我的藥,不然我讓你死都不安寧。”
說完,就隨口道聲“告辭”,轉身回宮了。
燕舞目送他,感慨:“好有個性的太醫哦……”居然沒被排擠出太醫院,真是奇蹟。
蘇日暮打開木盒子,裡面是一排藥丸,光聞氣味就能聞出幾種珍貴藥材,他頓了頓,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往巍峨的宮牆重殿上瞟了瞟,隨後還是放進袖袋,沒隨手丟了。
楚故接過藥方看了看,被密密麻麻的字弄得一陣頭暈,只好放棄研究,望向那個黑衣的書生,欲言又止,“蘇公子,這藥……”
燕舞撓了撓腮幫子,“那什麼,我娘說了,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就是不能不聽大夫的。”
“這身體是自己來保重的,別人說再多也沒用,良藥苦口利於病啊。”楚故充分發揮父母官的母性光輝。
蘇日暮斜眼看他們,抿了抿脣,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還是默然。
傳說中鐵面無私的楚府尹,彈文劾武的燕學士,對只有一面之緣的他露出真實的擔憂的目光。
阜遠舟對他說,你會覺得有趣的。
現在,他還真的有些興味了。
至於甄偵……蘇日暮的臉黑了一下——這混蛋意圖不明,背景不明,應該列入應遠離的危險人物榜單第一名,遠遠高於當朝皇帝!
甄偵收起那堆藥方,道:“阿楚阿燕,我們先回府,三爺說巳時會把試題送到翰林院,禮部也會一起過來討論文舉的事,你們作爲主考官也要來一趟。”
楚故一曬,“三爺還有心情處理政事啊?哦,也對,分擔兄長的重擔嘛……行,待會兒見了。”
隨即就和燕舞一起回自己的轎子走了。
甄偵淡淡道:“回去用早膳吧,蘇日暮。”
說着,人就上了馬車,回頭掀開簾子等他。
蘇日暮仰起頭,只看到那人秀美俊逸的輪廓被馬車的陰影蓋住,沒有可挑剔之處的微笑依舊溫柔而完美,好像剛纔費解委屈的詢問不復存在。
他只停頓了一瞬,就斂起所有波瀾,戴上外人眼中酒才的面具。
鳴鶴輕揮馬鞭,馬車咕嚕咕嚕遠去了。
……
種滿藥草的藥圃裡,渾身陰鬱的灰袍男子拿着小鋤頭仔細地翻着泥土。
“能入你眼的人,並不多見。”毫無徵兆地,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
秦儀沒有吃驚,還是一絲不苟地處理着自己的事。
“尊主不就是了嗎?”他好像很隨意地道:“那個人……根骨不錯,死了可惜。”
那個聲音頓了頓,“他如何?”
“不好,”簡略地概括,秦儀覺得對此人這般說法似乎有些敷衍了,又補充,“喝酒傷身,五臟勞損,肝臟最甚,他喝了不止一兩年,應該有嚴重失眠的毛病,也沒個人勸他,那身體殘得……嘖嘖,屬下都佩服他居然還能直着走。”話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泄露一份嘲諷。
那個聲音不知爲何突然沉默了下去。
秦儀眼角的餘光只掃到一片繡着繁複暗紋的衣角,似乎想到什麼,不自主地皺了皺眉,“莫非尊主的意思是不理會他麼……?”叫他去診治又不打算救人嗎?
“不,盡全力,”這次那個聲音很快就接道,“你能讓他的身體恢復得多好?”
“如果他肯聽話的話,七七八八吧。”秦儀道。
“……若是,他功力甚高,不下於右使呢?”
秦儀一驚,“難怪經脈強健得不像重病之人……”不過壓制的很好,診治的時間太短,居然連他都瞞住了,秦儀在心底斟酌再三各種用藥情況,然後道:“若是如此,屬下有把握讓他完全恢復,只是需要時間,除非他……”未盡之意已經明瞭。
“不會有除非的,以後那就勞煩秦左使了。”那個聲音似是鬆了一口氣。
“尊主客氣了。”秦儀忽然有些好奇那人和尊主的關係,不過一陣風過,那一幅衣角已然不見影蹤。
藥圃裡,又恢復了一片孤清的寂靜。
……
用盡撒潑打滾裝委屈疾言厲色(……-_-|||)等等等等手段總算讓兄長答應肯在用過早膳後放下那一堆怎麼也看不完的公務去睡上半天,阜遠舟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深深覺得阜懷堯某方面的固執程度簡直是令人髮指——皇兄對處理政事似乎有種詭異的狂熱的愛好……?
嘖嘖,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得想辦法改改皇兄這一愛好,天塌下來又不是隻關阜懷堯一人的事。
——哦,親,你一定不知道,這種讓無數小攻小受抓狂的屬性叫工作狂。
督促人喝粥吃藥的同時,阜遠舟把太醫院那邊回稟過來的關於蘇日暮的事提了一提,同時拐彎抹角地提醒天儀帝注意身體別搞得跟蘇某人似的。
阜懷堯裝作沒聽出言外之意,從影衛查出的那酒鬼書生的生活習慣看來,對於蘇日暮的身體情況他也多多少少有些準備了,但是現在看起來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一點。
也是,蘇日暮擺明了得過且過,怎麼還會去注意這些。
想要拉攏這個和阜遠舟有的一比的酒才,果然是沒什麼希望了。
見對方臉上有對他來說很明顯的失望之色,阜遠舟自是明白他的想法,輕咳一聲,道:“甄偵說會監督蘇日暮吃藥戒酒。”
說到這個,他的表情有點古怪,有人看着蘇日暮自然是好事,何況這人還是他的剋星,威力足夠大,不過……甄偵有那麼好心?開玩笑吧,就憑那個人性子的惡劣程度?
阜遠舟不由得望着阜懷堯,甄偵是他的人,莫非得了他的命令?
其實阜懷堯也在疑惑,不過想到這個得力屬下素來行事另闢蹊徑,他就沒深思了,反正甄偵能影響的了蘇日暮養好身體參加科舉的話,得益的也是玉衡皇朝。
“皇兄你好好休息,遠舟去處理公務了。”放下帷帳,阜遠舟對已經躺下的人道,他的神情帶着成熟的堅毅,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
琥珀色的眸子靜靜看着他,“出宮的時候帶上影衛,別勉強,盡力就好。”
阜遠舟嘴角溢出一抹笑,帶着一種歲月靜好的溫柔,“皇兄不是說遠舟是最好的嗎?怎麼會連這點事都覺得勉強?”
“你啊……”依舊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說出這句話,阜懷堯闔上了眼簾。
他不想問他到底恢復了多少記憶,因爲這個人,在爲他而學會擔當,這就已經經足夠了。
不着痕跡拂了兄長的睡穴,阜遠舟撫平他的額發,隱去嘴邊一抹苦澀。
皇兄,你就是這般的性格,放下十分賭注,就給出十分信任,此時盡數坦白只會毀了我們之間的感情,那麼,我該做什麼,才能覺得不內疚?
……
三下五除二搞定想了一夜的文舉會試考題,密封好之後叫人嚴密運送到翰林院,再翻了一份資料,阜遠舟換了一身衣服就出宮去了。
還在鬱悶新監考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記得正事的莊若虛出乎意料地接到阜遠舟的通知,早早等在宮門口了。
“三爺。”見到那個蕭疏豐峻的藍衣男子跨出宮門,莊若虛迎了上去,拱手一禮,也刻意地觀察了對方一番。
他是太子伴讀,阜遠舟九歲後就跟着阜懷堯,和他也很熟悉,不過自從阜遠舟得了瘋症之後,除了自家親親兄長就不認得也無視絕大多數人了。
“莊大人不必多禮。”阜遠舟想了想,既然決定幫皇兄,就要和大臣們打好人際關係,於是恢復仁德君子的溫和性子外加除開政敵身份後的親切,但不再壓抑,舉手投足間也比往日多了份張揚凌勁的意味。
對比起羣臣直諫時的情景,鎮靜沉穩如莊若虛也有些受寵若驚——這位爺果然正常很多了。
兩人都在努力適應新的相處方式,一時氣氛有些冷場,幸好有個銀衣鐵衛牽了阜遠舟的馬過來,緩衝了一下沉寂。
“灰宵!”阜遠舟一看,有些驚喜地牽住繮繩,摸摸它的馬鬢。
灰宵也跺了跺蹄子,打了個響鼻示意對主人的想念,它的毛髮很光亮,顯然受到了很好的照顧。
灰宵是一匹蒲稍馬,別看它一身灰,這可是匹名馬,有野行萬里的雅稱,是阜遠舟十六歲那年獨身去西域降伏回來的,感情極深,入獄之後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見過它,阜遠舟還以爲是被趙衡藏起來了,沒想到竟是在宮中,不過一聯想到琅琊,就不奇怪了,皇兄將他的東西都保存得很好。
武將對馬都很偏愛,莊若虛也和灰宵打了招呼,這馬不怎麼野,和它的主人一樣,靜時是君子,動時一鳴驚人。
兩人上了馬,沿着大道徐行,邊走邊說話。
天氣灰濛濛的,昨夜下雨打散的桃花梨花和木蘭碎碎落下,鋪灑在雨水洗刷過的用硃紅的光彩石磚拼嵌的地面上,勾勒出鎏金的細碎的花邊,暗香隨風而動,枝葉飄飄搖搖。
“莊大人剛纔送來的武舉目前的籌備情況本王已經看過了,”阜遠舟蹙了蹙眉,“武舉雖然在文舉會試之後才舉行,但是目前的進展顯然不太理想。”
熟稔的語氣讓莊若虛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對方眼神犀利而又明澈,不再有野心的味道,他收回視線,放下心頭最後一縷隱憂。
“武舉的事之前由下官和兵部的幾位侍郎主事負責,禮部侍郎布罄大人會來幫忙,但是很顯然,我們能做的有限。”莊若虛有些苦惱地婉轉答道,“上一次武舉距今已經有十多年了,各種事宜都要重新規劃,若非有家父和布罄大人對此有了解,恐怕我們會更手忙腳亂。”
劉家的消失不止意味着一大世家的覆滅,也意味着大量人才的損失。
阜遠舟掩下聽到隱含的那個家族的事情不由自主浮現的冷意,“布罄呢?”
“武試從今天開始報名,布大人他在府尹府門口主持登記考生資料一事。”武舉和文舉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不需要考幾次試才能上京參加會試,只要當年在考前報名就是了,相對文試,它的限制也比較少。
“據本王所知,布罄是文官。”
莊若虛楞了一下,“三爺的意思是……?”
這人將才是將才,辦事也穩重,就是有點呆,不夠細心,用他家兄長的說法,就是太年輕,尚需歷練。
不過皇兄,你記不記得你比他們還更小……
阜遠舟搖頭,道:“有些武生性子魯莽,容易起衝突,下手不知輕重。”不像書生那樣柔柔弱弱,最多就是吵吵架而已。
“皇城軍有分派人手,府尹府也有衙役。”
“難免有意外,莊大人你此番不夠謹慎了,參加武舉的還會除了行伍中人普通百姓,還會有江湖上一些新起之秀,他們的武功不會差,而且門派衝突個人恩怨之類的數不勝數,一言不合地打起來也不奇怪,雖然聰明的人不會明着鬧事,也難保暗中動手腳,府尹府在朱雀大道,那裡百姓也多,萬一亂起來麻煩可不是一點半點。”阜遠舟道。
他對江湖的瞭解要比認爲那都是一羣莽夫的朝廷的人深一些,殺人兵不刃血的方法太多了,而且,最近京城可不怎麼太平,亂起來不是布罄一屆文官能鎮住場面的。
莊若虛腦子轉的也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氣,“是下官疏忽了。”
“不如我們去府尹府看看情況再說吧。”
科舉將至,京城的流動人口比以往多了很多,到處都能看到或風塵僕僕或抱着書或拿着兵器的書生和武者,街上捕快和皇城軍的巡邏次數和人力也加大了不少。
兩人在靠近府尹府的地方下了馬避免驚了行人,在順手打斷幾次械鬥把瞪眼脖子粗的人交給府尹府巡街的捕快後,莊若虛按住暴跳的額頭,他果然低估了一羣武人的精力充沛程度——該死的,他懷念他軍隊裡的士兵,他們雖然血氣方剛但是不無視軍規動不動就打架鬥毆!
阜遠舟沒說話,聳肩,好吧,他不會讓人知道他因爲不能陪着皇兄所以遷怒而在幸災樂禍的,反正秩序治安是楚故負責的,他只要保證武舉能有個一直適用下去的舉辦方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