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又開始了她藥店、作坊、居所三點一線的生活。有了咸陽的經歷,她不再像個無頭的蒼蠅瞎撞,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
而且,現在有兩位大財主在後面撐腰,她不用擔心成本的問題,有用錢的地方就跟友直和友諒說。
荊花非常熱情,做了點什麼特別的吃食都要給她端過來。有時候,也到作坊呆着,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小寒忙碌。她偶爾也留在作坊裡隨便對付一口,倒也是個好相處的女子。
小寒不提蒙恬,荊花也不提。都是成熟的女人,知道什麼話題可以說,什麼玩笑可以開。
荊花有時候會提起大公子,她對咸陽的生活很好奇。小寒只是笑笑,說咸陽只是比膚施大一些,在她看來,倒不如膚施住得親切。這話荊花就不懂了,但她是個知情識趣的女子,也就不再多問。
在她眼裡,小寒多少有些怪異。她陪着小寒去了一趟採觀音土的後坡,小寒不但看觀音土的開採,還在那附近走了好大一圈,問附近放羊的,有沒有在這土山上看到黑色的土或黑色的石頭。
在她想來,那肯定是要燒黑色的陶器。可是,黑色的陶器要多黑呢,她以前見的還不夠黑嗎?
小寒還和兩個護衛她的人鑽樹林子,他們一人弄了一小袋黑乎乎的腐殖土,高興得像撿到金子。
有一天,小寒發現了一種黑紅色的土,她高興得又蹦又叫,嘴裡嚷嚷“紫金土、紫金土”,過了兩天,荊花問,那裡真的有金子嗎?小寒說沒有。荊花又問:沒金子爲什麼叫紫金土呢?小寒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搞錯了,它不是紫金土。不過,也是有用的。
小寒這姑娘見了枯草也很感興趣。和她一起出去溜達的時候,有時候會忽然跳下馬來,爬上草坡開始摟草。兩個護衛的人呢,也是見樣學樣,只要小寒姑娘要哪種草,他們立刻連根帶葉地撥起來,隨時準備着袋子裝東西。
荊花見過他們燒草,燒得燒薰火燎的,一人一身煙味兒,然後小寒姑娘就會盯着那堆燒剩下的灰琢磨。他們還把不同的草都燒一遍,然後幾種灰分門別類地放好,一一做上標記。
現在,他們作坊的釉桶裡放了不同種的草木灰,說是要用這個來燒瓷器。
總之,這是個怪異的姑娘。石頭、泥土和柴草,一般姑娘都不玩的東西,她樂此不疲。
大公子看上她什麼呢?
一身煙味兒的姑娘再好看你想親近嗎?荊花想不明白。
也許大公子喜歡吃燒烤吧。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有一點她很清楚,結好小寒,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所以,小寒姑娘讓她幫着找最好的塑坯師傅,她就到處找,找到找不到另一說,態度很重要。沒想到她這麼一找,倒把作坊裡原來的師傅嚇了一跳,一個個又勤快又認真,再不像原來那副應付的樣子。
友直友諒兩個對那小寒也很尊重,他們當着她的面說鹽礦的手續已經辦完,蒙大將軍交待這種事情要多聽聽小寒姑娘的吩咐。小寒倒也不客氣,問得一五一十,還騎着馬走了好遠的路去看。
他們的事情不避着荊花,但也不會專門跟她解釋什麼。這讓荊花覺出自己和小寒的差別來:小寒是幫着他們賺錢的,而自己是幫着蒙恬花錢的。
但男人賺錢不就是讓女人來花的嗎?要不,他們要那麼多錢幹嘛?
在小寒搗鼓陶瓷的時候,扶蘇已經漸漸接近咸陽。
一路上冒頓都很配合,小山子教他說雅言,教得笑話百出。
幾個人想使壞,要教冒頓賭博。可惜因爲溝通的問題,老是教不會。二狗子只好把希望放在小山子身上,說:“你有耐心,你就教他這幾句。”
扶蘇知道冒頓在琢磨自己,他就衝他笑笑,任他琢磨。他在冒頓面前哼着小寒唱過的歌,一邊想念小寒,一邊折磨冒頓。
他們兩個都離開了心愛的女人,但情況大有不同,男人和女人都在等待不同的結果。
只要他在,眼前的冒頓就不能輕易地放回去。
要回去也得“改造”好了放回去,不是作爲朋友,就是作爲廢物。
清風驛的驛丞趙微塵很熱情的地接待了他們,又很貼心地準備了那個大木桶。
泡在大木桶裡想起了小寒,想起她的旖旎風光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不在,這個大木桶就顯得太大了。
這纔多久,他就這麼想念她了。
他想她不光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想念,而且是朋友之間的想念。這睡前的時光沒有人說話,說有意思的話,實在無聊。
他想起她枕在小寒的腿上,聽她講幼稚的故事。想起她的手撫摸他的臉頰和鬍子。
想起好咋咋呼呼地怪叫和溫情脈脈的眼光。
想起她擡眼瞅人時一瞬間的風情。
她,也想着他吧?
睡不着,把木木叫進來。
“大公子,這麼晚了您還不睡嗎?”木木揉着眼睛,踩着鞋子。
“木木,咱們談談要緊事。”
“嗯?什麼事?大公子您吩咐。”
“不是吩咐,我是想問問你的親事。”
“親事?”木木一下子就清醒了,眼睛發亮,聲音提高。
扶蘇哈哈大笑,這事情任誰都是興奮的。
“咱們回了咸陽,我有許多事情,你得幫我打理。但你的事情你自己得有譜,要找哪家的姑娘,什麼時候去提親,要我幫什麼忙,都可以和我說。能辦到的,我不會回了你。”
“啊,謝謝大公子,我就知道您會給我操心!”木木很激動。
“那麼,心裡有譜了嗎?咱府裡有沒有看上的?”
木木漲紅了臉沒吭氣,想說又不好說似的。
扶蘇見狀逼問一句:“你要是沒有準兒,我回去給你指一個,然後就給你訂下。”
木木趕緊搖頭。他不知道這該怎麼說。
“那是不讓我給你指定呢,還是你自己沒準兒?”
“不,不。”木木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大公子,我是有些拿不準,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
扶蘇點點頭,“那你就試着說說,讓我聽聽是什麼情況。”
木木艱難地說:“我想娶親這是肯定的,我想跟着大公子這也是肯定的,我拿不準那個女子是不是我要娶的那個人。”
扶蘇一聽就笑了,敢情木木也變得這麼複雜了。
“大公子,一說娶親,我腦子裡只有一個人,但爲什麼她老是撅着嘴不高興的樣子呢?我要娶的人應該是笑眯眯的呀,可是我沒見過她笑,我腦子裡還趕不走她的影子,這件事讓我很奇怪。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要娶的人?”
“你說是誰?西施?”
“啊?大公子,您怎麼知道?”
“哈哈哈……”以他大公子看人的眼光怎麼不會知道。
“哎呀,這個……,您知道了也好,幫我出出主意。”
“還要出什麼主意,回咸陽提親!我跟你一起上門去,咱各說各的事情。”
木木一愣,“可是,大公子,我還不確定是不是她?她老撅着嘴愛搭不理的。”
扶蘇樂了,“她愛搭不理你還老想她?那不是她還能是誰?”
木木還是不明白,辯解說:“我沒想她,就是一說起娶親這事,腦子裡就想不起別人。”
扶蘇搖搖頭,“好了,今晚回去再想想,是她咱就去提親,不是,咱就去找別人。”
木木“哦”了一聲下去了。
他肯定今晚是睡不着了。
第二天,坐在車上,扶蘇有些睏倦,昨晚一晚失眠,天剛亮卻要出發了,只好草草吃了一口來到車上睡。
驛丞趙微塵又很熱情地送出來,拿了一小包乾花,說是放在枕邊可以安眠。
扶蘇真是服了,他怎麼什麼都能想得到!
天底下怕只有這麼一個驛丞是這樣的吧?
正當扶蘇在車上昏昏欲睡的時候,木木在簾子外面卻絮叨開了。
“大公子,我明白了,就是那個西施了。我本來懷疑來着,但您昨天一說完這事情,我就莫名其妙地想笑,我一夜都高興得睡不着。好像從來沒有一件事兒讓我這麼高興。”
“回去,我就和您上她家提親。我得帶上在膚施買的大皮襖。”
“以後,我跟着您,小寒姐也跟着您,她和小寒姐一起開店,我們幾個怎麼樣都在一起,這是多好的事兒!”
……
扶蘇不理他,他進入夢鄉之前,只記得一句話:我們幾個怎麼樣都在一起,這是多好的事兒!
第一百三十六 向南向東又向西
嬴政今天少有的好心情。
早上起來,院子裡的樹上就有喜鵲叫,小鶯兒很乖巧地說:“這說不定喜事馬上就上門了。”
他當然知道是什麼事。戰報和談判結果前幾天就傳到了。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是他的最低打算,但戰爭能速戰速捷確實讓人欣喜,而且,上千的牛馬和肥羊已經到手,人員的傷亡率是歷次戰爭最低,怎麼想,都是一次划算的買賣。
蒙恬確實會用兵!
扶蘇以打促和的主意果然有效!
加之前段時間從南邊傳來的戰報,說任囂、趙陀他們已經平定越地。嶺南也可以劃入大秦版圖了。
這不是喜事還是什麼?這是喜事連連!
站在扶蘇送的長城圖卷之下,嬴政緊緊握着自己的手,感受手部傳來的力量。此刻,他胸中的熱情就像十八歲時那樣澎湃激盪。
他還年輕,他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在他的統御之下,更年輕的將領們將把大秦的版圖一片一片地擴展出去。
下次,他要一路向南,巡視他新得的國土,讓那些愚蠻不化的生民看看他們的皇帝,感受新的國家的歸屬。
他要劃分新的郡縣,讓那些地方有勞動的人,歸化的人,臣服的人。
他還要一路向西,統御羌人、月氏人。
向東北,降服東胡。
再向東,東邊是大海,大海那邊是什麼人呢?
徐福還沒有音信。
這個信口開河的術士!
想到徐福,嬴政的心情突地就不好了。
小鶯兒款款走過來,撒嬌地拉他的手,“皇上,我們到屋外透透氣吧!胡亥說父親如果天天曬太陽,就會把太陽的光熱全積聚到身上,就會向太陽一樣永壽綿長。”
嬴政抽了抽嘴角,嗯哼,果然誰調教的孩子像誰。他們都生得一張巧嘴。
正要走出去,樑辰進來,說是公子扶蘇從上郡回來了,要彙報談判的事。
“那讓他進來吧,到東暖閣等着!”
樑辰應下,又說:“大公子帶來了匈奴人的太子冒頓,皇上的意思是——”
“讓他先在外面等着。”
小鶯兒陪着走出來,陽光確實很好。她貌似天真地說:“皇上,那匈奴人長什麼樣子,恐怕很多人都只聽說過,沒見過,要不要讓宮裡的女人和孩子長長見識?”
嬴政不置可否,小鶯兒的天真他曾經很享受,但漸漸地也有些膩了。一個人要是一直天真下去,未免不真實。但要是太精明,他也不喜歡。他也不知道是他有毛病,還是諸人皆有毛病。
可能他有毛病,因爲他有毛病,別人也跟着不正常。
是這個位置帶來的不正常!
小鶯兒見沒有迴應,也就不再提這個話茬兒,只說秋天有秋天的美麗,草木也是有情有性的。
這就是這個女人的聰明之處,還真是難得。
“曬一會兒太陽,便要去東暖閣。你若對那匈奴人有興趣,等他們進來,你在稍遠的地方看看,不要招人圍觀。匈奴人性子野,雖說是失了勢,但沒必要激怒他。他也不是戰俘,是人質。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
“嗯,鶯兒知道了。我剛纔考慮得太簡單了!呀,真是的!”
“好了,你去吧!讓胡亥好好練練身子板,別沒事幹就胡混!”
“嗯,鶯兒知道了,鶯兒告退了。”她淺淺地福了下身子,倒像是弱柳扶風的美態,這女人,這麼些年了,還有這少女的韻致,雖見勉強,也殊是難得。可見,沒生養過與生養過的確實是不一樣的。
東暖閣裡,扶蘇已經在等着了。
他黑了些,身上有壓壞的褶皺,鞋子上的塵土沒有撣乾淨。明顯的一路風塵。
儘管是這樣一副面貌出現在他這個皇帝的面前,但他卻沒有一絲侷促。扶蘇知道他重視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
這孩子的眼睛有神、坦蕩、乾淨,真像他的母親。
“父皇,兒臣回來了。”扶蘇伏身便拜。
“你多跪會兒吧,你好久都沒有跪了!”
扶蘇一笑,父皇心情好,是大家的福分。
“你路上走得還順吧?”
“嗯,很順的。沒下雨,路也比較平整。”
“等修了直道就更順更快了。”
“嗯,想來他們堪輿的也快回來了。”
“蒙恬要過幾天回來?”
“是的,大將軍要重新佈防,畢竟河南地新撤出去那麼多匈奴人。戰事剛結束,小心一些是必要的。他說要過幾天回來彙報,並請示佈防和安置軍士以及得來的牛馬分配的事情。”
“嗯,這一仗打得不錯,你談判的結果也不錯。談判紀要看了,很好!”
扶蘇又伏身一拜,“父皇的褒獎就是兒臣繼續努力的動力。兒臣在路上想,父皇就健健康康地在咸陽呆着坐鎮天下,兒臣不斷東奔西走,不靠征伐也能把我大秦的版圖一點點地延伸出去。”
嬴政“哦?”了一聲,“你知道南邊的事情了?”
“知道了,父皇!”扶蘇直起身子,認真地說:“任囂將軍他們把我大秦的版圖擴展到如此之大,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兒子想,我大秦的影響力不靠刀劍征伐也可以向周邊擴展,只要讓他們看到我們的強大,自然不敢蠢動,自然有心臣服。只要四海平靜,我大秦一定能迅速強盛!”
“呵呵,你是說靠做生意嗎?”
“有這個意圖。不過,示富的同時要示誠、示強。兒子知道有商隊是和外族人做生意的,但官方的正式交往還沒有,兒子想,是不是可以……”
“扶蘇,你太急了。你剛回來,一事未了又來一事,你先把這件事辦好再說!”
扶蘇趕緊又拜,“父皇說的是,兒子是太急躁了。兒子一出去,看到軍隊每天有偌大的消耗,而農婦織一匹布要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就想一口氣把能想到的都幹完。唉,兒子都三十歲了,還這麼不沉穩,實在是愧對……”
嬴政笑着打斷他,說:“這件事先放放,你說說那冒頓的事,你打算讓人幫他們創制文字?”
“嗯,有一個野蠻的鄰居實在讓人頭疼。所以想辦法讓鄰居受點教育,變得不那麼野蠻。”
“哈哈,野蠻的鄰居,說的對,就是這樣的。那你不怕他們學得多了,超過我們?”
“論馬跑的速度不敢說,若論文明程度,哼,這個是日積月累的,他們還沒開始學步,早着呢!再說了,我們又不是停下來等他們,讓他們跟在後邊吃灰吧!”
“哈哈,扶蘇,你小時候就自信,但現在好像不但自信,還變得輕鬆了。”
“哦?兒子自己倒沒覺得。父皇,兒子有一事想跟父皇說。”
“你說。”
“那個冒頓,兒子想對他好一點。”
“爲什麼?”
“有人說,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兒子想,咸陽的生活比之草原那苦寒的地方,不知要好多少倍。如果好好對待,冒頓王子樂不思歸也是可能的。如果是這樣,那頭曼單于栽培了那麼多年的心血就白費了。過些年,頭曼單于去世,沒有成熟強大的頭領,他們必然不會迅速擴張,我們北方邊境也安寧不少。而且還由於沒有強大的頭領,匈奴各部可能重新走向分裂,這對我們都是機會。”
“哦,你是這麼想的……”
嬴政應了這麼一句,忽然就不想再談下去了。
扶蘇說到頭曼單于死了以後的打算,固然有些道理,也是爲了國家好,但他真的沒了繼續談下去的心情。
頭曼單于會死,那他嬴政呢?
頭曼如果後繼無人,那他嬴政呢?
扶蘇這麼健康、這麼有熱情,和他比起來,再怎麼,他也是正在走向衰老的。
“你下去吧,回家歇一歇,還有許多要做的事呢。冒頓太子的事,你看着辦!”
“嗯,兒臣知道了!兒臣告退了!”
離開東暖閣,扶蘇不明白,父親怎麼忽然臉色就不好了。來來回回想了一下,突然明白了,父親很怕死。他提到了頭曼單于身後的草原。
這是忌諱,怎麼就忘了呢?
人一得意,果然就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