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絕不可能有孩子(重要伏筆來咯)
佈置優雅的和室,同直子前兩次來時,並沒有太大變化。
通往庭院的拉門打開了兩扇,但中間又被繡屏擋住,滿院的夏日緋色,只透入細細碎碎的一點蟬嘶,屋裡連一絲陽光都照不到。
空氣裡燃着皇家常用的助眠放鬆的薰香,幹冽清爽,又有絲絲令人安心的馨甜。
待女僕將被子裡的那隻小手輕輕取出後放在綿墊上,直子纔敢稍稍擡眸,目光也只落在眼下的小手上,伸出食指和中指號脈,不敢再多移動幾寸。
半晌,她心神俱震地收回手,面上卻不敢有絲毫表情泄漏,和女僕交換了幾個眼神,啞聲以脣語相問,並比了幾個手式,瞭解到的信息更令她眉峰深結。
她忍不住又搭了搭脈相,剎那間,有一絲驚惶劃過面容,卻迅速而妥帖地收斂。
最後,她起身退出房間,在屋外才啓聲叮囑了女僕們照料的事項,轉身時,親王殿下的帖身侍衛十一郎已經候在三步外,朝她眼神示意。
直子點點頭,隨之行至主屋,於廊下稍待,她悄悄擡手擦去了額際的薄汗,眼底閃過一絲矛盾掙扎。
屋裡的男人正在接一個重要電話,俊美的面容上漸漸浮出肅殺的森意。
“……女人的舌頭最易壞事,已經割了?很好。讓他們別把人玩死了……”似乎很滿意對方的說辭,他愜意地靠進了身後的軟墊中,舒展修長的身姿,服帖的黑色和服勾勒出一副完美精壯的軀體,彷彿蓄勢的猛獅。
他的語調也愈發悠揚,“孩子?呵,南雲,你平常都不逛歌舞伎町麼?”
那方的南雲衛俊臉一赫,非常慶幸此時兩人只是以電話交流。
“請殿下示下。”
織田亞夫哧笑一聲,“聽說那裡常會提供一些特殊服務,有些客人格外喜歡模樣驕好的嫩貨……”
南雲衛立即明白,道,“那個孩子,的確長得很漂亮。”
電話那頭再無迴音。
在短短五秒的沉寂中,南雲衛的心從未跳得如此之快,矛盾糾結卻又無法抗拒,終是出聲,“屬下明白。屬下保證在祭旗前,給他們留口氣。以待……”
那方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聲,似有嘶啞的叫聲傳來,通話“咔嚓”一下斷掉。
南雲衛拿着電話,眉峰微蹙,如果剛纔沒聽錯的話,那應該是個女聲。可在親王殿下的居所裡,有誰敢在殿下講重要電話時冒然撞入,還能輕易得手將電話給他掛斷?
不用深想,他腦海裡浮出一張嬌俏的小臉,臉色遽然轉沉。
……
“讓開,通通,讓開……”
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叫聲中,滿頭蓬髮、憔悴至極的女孩,僅着一件單衣就跑出了屋子,她揮開了所有人的扶持,撐着牆,跌跌撞撞朝前跑。
直子驚訝地瞪着朝她衝來的女孩,下意識地伸手相扶,女孩卻錯過她,直接撲向了她面前那扇緊扣的拉門,完全不顧周人的阻攔,一把將門拉開,衝了進去。
她伸出手,卻不敢踏出一步,目光僵直地落下,看到走廊上深棕色的木板上,一串發亮的水珠,紅殷殷的懾人心魂。
輕悠衝進屋後,四處尋找那個男人,大叫,“織田亞夫,你,你給我出來!”
匿大的屋子,她先衝向陽臺,沒人,又反身書房,也沒人,再衝進臥室,還是沒人。
氣極了,大罵,“織田亞夫,你個縮頭烏龜,你在哪,你給我出來,你有膽子做,沒膽子出來見人嘛!可惡,你出來,出來……”
她憤恨地一把掀掉了貢案上的武士刀,嚇得十一郎大叫一聲衝上前來接刀。
她旋身一轉,又憶起那處他們平日常待在一起摹畫的小茶室。
這回終於找着人了,她也不管他還正在打電話,撲上去搶過電話,直接扣掉,抓着他的領口,就叫,“你說,你把向大哥關在哪裡了?你答應過要放他一條生路的,你說啊你說啊!你要敢食言而肥,我就要你好看,咳咳咳……”
她這會兒吸氣都不及呼氣多,滿眼冒金星,罵出口的話也中氣不足,還強撐着眼瞪人,一雙眼紅通通的宛如小兔子,毫無威脅力,倒更顯得可憐巴巴。
“你快說,你把人弄哪兒去了?你敢說話不算話,我真的,真的會殺了你!”
她咬牙切齒地伸手卡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他,從頭到尾看着她撒潑耍狠,神色眼眸都是一片平靜,宛如千年古井,波瀾不興。
“織田亞夫——”
她氣得又吼。
好半晌,他像是戲耍夠了,才悠悠啓口,“照你的要求,那晚已經攆出荻宮。是生,是死,都與本王無由!”
“你,你……你個卑鄙小人,你差點殺了向大哥,你這樣做根本就是間接下毒手。”
他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你只叫本王放過他,可沒叫本王救他的命。”
“你……”
她受不了他的無賴,錯愕地張大了小嘴兒。
他別開喉口的小爪子,將旁邊的電話一推,那還是他贈她的那部華麗非凡舉世獨一的西門子,說,“或許,你可以打電話問問。”
“問什麼?”
她被他的言行搞得很懵懂,直覺他沒那麼好心。
他擡眼看向一臉惶色跑來的十一郎,“把電話薄拿來。”
十一郎愣住,口氣十分不忿地低叫一聲,“殿下!”
“拿來!”
織田亞夫聲音一沉,十一郎也不敢違逆,很快拿來了電話薄,滿臉不情願地遞到輕悠手中。
這親王宮裡的電話薄自然非比尋常。放眼整個東晁,目前除了首者京城外,只有貿易最發達的大阪、橫濱、北海道等幾座城市設有電報電話局,且都是由織田亞夫主掌的商貿辦事廳總管其事。
近兩年,在他的督促下,大城市的各大政府辦公廳統一引進電話電報設施,除了表面上方便發展商貿業,其背後亦有許多不可直言的用意,關係利害。
現在輕悠手上的這本電話薄,不僅列出京城本地的電話號碼,就是連政府辦政廳以及許多重要機構官員的電話號碼,亦在其中,其中有不少還是保密單位和人員。
難怪十一郎會如此緊張了。
輕悠毫無所知,翻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重要的線索。她剛剛醒來都是憑着一股意氣,折騰了這大半會兒已經有些不支,睜着眼,視線已經變得模糊不定,偏偏心裡懸着人命案放不下。
“這上面到底有什麼?你給我這個做什麼?你直接告訴我,向蘭溪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根本看不清那堆密密麻麻的小數字,她氣急敗壞地甩開本子,又抓住他的領口,大聲咆哮。
“悠悠,你如此沒耐性,如何做大事?”
“我不要做什麼狗屁大事,我只要一個結果!”
他斜斜地靠在軟墊中,她俯在他身上,甚至在剛纔的氣憤掙扎中跨坐在了他腰腹上,這模樣怎麼看怎麼曖昧勾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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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霍然發現兩人的姿勢超過限,立即翻身下馬,他戲謔地看着她尷尬的動作,眼眸深沉,脣角斜挑。
後來,還是好心地將電話薄拖過來,翻到某頁,又甩給她。
“自己看!”
輕悠眯起眸子,廢了好大勁兒才終於弄明白這一頁上全是醫學院校的電話,她腦子裡模模糊糊地串過了什麼,身心俱疲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織田亞夫看着女孩虛眯着眼睛,搖頭晃腦,一副渴睡似的可憐表情,眸底的黯色悄悄褪去,他已經打破常規,仁志義盡,本不想再睬她。
“這裡!”
還是忍不住,伸手指了指薄上的一處。
輕悠渾身一震,努力睜眼看清那裡,爲了集中精力,逐字唸叨了三五遍才猛然想起這所醫科大學正是向蘭溪曾經跟她提起過,其正在就讀的學校。向蘭溪說有個很好的導師能幫他傳消息,那麼現在向蘭溪受傷,應該也能幫忙救助。
想到此,她心中一喜,立即拖過電話開始撥號,可那電話號盤不知爲什麼,好像變得格外刺眼,她幾次都沒撥對號,氣得她直想摔電話。
織田亞夫發現,這小東西生病期間的脾氣,真不是一般的差。而且,一發起氣來,當真六親不認,撒潑耍賴,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我看不清,這破錶盤爲什麼做得這麼華而不實啊!你,你幫我撥號,快,幫我撥,幫我撥,撥啦,撥啦……”
十一郎咬着牙握着拳頭,看着那女人在主子身上各種撒潑毫無禮法,氣得眉頭一跳一跳的。早把那晚聽聞林中慘叫時的同情心,也像女人掀刀架子似地,一股腦掀沒了影兒。
“好了,別搖了,要我撥號就把手放開。通了,你……”
輕悠哪有精神理睬男人被輕視的橫眉怒目,電話一通就搶了過去,急慌慌地詢問要找的人,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您是林小姐吧?您放心,蘭君已經醒了,剛纔還問起您,說要當面感謝您呢!那晚要不是您及時幫他止了血,送他進醫院做好初期處理,我們才能勉強幫他保住了一隻手,真是太感謝您了……”
雖然很詫異這話裡的“林小姐”是爲何人,輕悠也沒有打斷對方的話,在得知向蘭溪已經平安脫離生命危險,還因爲及時救治保住了一隻手,而大大鬆了口氣。
最後,她也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拜託對方好好照顧向蘭溪,便掛了電話。心裡隱約也想通了這“林小姐”是誰!
不管林雪憶是出於何種目的救了向蘭溪,這樣的結果已經比她所期望的好太多。
心事一放下,她整個人就徹底虛脫了,轉身想離開,身子一晃就沒了意識。
不知道,這一栽還是落進了那副早早爲她備好的胸膛裡。
織田亞夫看着懷裡的人兒,臉色蒼白得厲害,目光下移,她身下已經蓄了一小灘血漬,立即將一直候在屋外的直子招了進來。
“她怎麼還在留血?”
直子不敢看男人的眼眸,垂首應答,“還是因爲……再次撕裂同一處,所以血量較大。我回頭開副藥,煎下吃了,很快就能止住。”
“沒有外用藥止血麼?”
直子身子一抖,頭垂得更低,“有,有,已經上過了,但是剛纔……小姐奔跑時,可能用力過猛又拉傷了。”
“沒有其他問題?”
“這,小姐在之前的傷病中,本就氣血雙虧,還未完全調養好,這回又行房過度,恐怕需要更多的時間將養,不可再,再過度。否則,將來可能……”
“可能什麼?直子,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說完。”
他撫過女孩一頭冷汗,小手都冰涼一片,在這盛夏的氣候裡,實在不妥。
“殿下,小姐年紀尚小了點兒,在那方面仍需循序漸進爲宜。切忌,捨本逐末。否則,將來若想要孩子,就很難了。”
孩子?!
他看看懷裡的人兒,直覺得她還是個孩子,哪有能力去再生養一個孩子來折騰?!就她一個,他都快傷透了神,再來一個還不摘了他的命去。他自己還正值壯年,可不想自尋末路。
“行了,你下去煎藥,快點送過來。”
他擺擺手,屋裡人都退了出去。
盯着人兒瞅了半晌,腦海裡突然竄過一個念頭:他與她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兒?
不,他絕不能允許再誕生一個小雜種。荻宮未來的親王嗣子,必須是擁有濃厚的東晁皇族血統。跟出雲的婚事,早在母親在世時,就已經定下。他的孩子,也只爲出雲所出。
可……
若是像自己這般,倒也無妨;若是像她那樣的野丫頭,真會氣得人頭疼死!
不不,他和她,絕不可能有孩子!
……
直子回到典藥司,心下仍惶惶不安。
這次她雖沒察驗女孩的身子,可在女孩衝進親王臥室時,看到胸口綻露的一截肌膚,直覺這一次的傷,比前兩次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那個男人明明傷害在前,事後卻又如此寶貝那女孩,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這皇家的人,個個深不可測,性情古怪難辨,當真是伴君如伴虎啊!她雖有幸考入典藥司,卻並不想像其他醫女般,藉機攀權附貴,只渴望……
“直子,你又從荻宮回來麼?”
“是,大藥師。”
“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未料大藥師竟然將她帶到了一個人面前,那人一身華服,裙角堆繡着令人炫目的金繡銀紋,美得不敢直視。
“直子,本宮只想知道,親王殿下對那亞國女孩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直子嚇得頭嗑落地,顫着聲答,“回公主殿下,今日卑下是爲那女孩看傷,傷情,十分嚴重,聽伺候婢女說,一直流血不止。”
“既然親王殿下對那女孩一點不好,那爲何還要大廢擊章地請宮中的醫女看診,而不是隨便叫個民野鄉醫瞧瞧就好了。”
直子渾身哆嗦,“回殿下,卑下真的不知,卑下只看到,那女孩渾身是傷,幾無一處完好。”
“當真?”
“卑下若有一句虛言,定當不得好死!求公主明鑑。”
一聲輕笑響起,直子不敢擡頭,冷汗直往脖頸裡灌。便見大藥師走來,俯耳低語一句,“直子,你心愛的左鶴君就要隨遠征軍出征了,若建了大功勳便可回來娶你。但若他突然間被軍部除了名,那麼……”
“不,求求你們……”
直子嚇得猛然擡頭,胳膊肘撞到了身旁的藥箱,便有一張藥單並兩三藥草落出。大藥師揀了起來,直子卻一把抱住他泣聲求情。
大藥師掃了眼上面的藥名,問,“這可是給那女人開的藥方?艾葉止痛,阿膠健血,爲何還有白朮,杜仲?這倒不像是補血益氣,更像止血安胎的方子!”
“安胎?你說那女人已經懷了亞夫哥哥的孩子?”
一聲尖戾的低喝響起,卻立即被壓了下去。
日色漸漸消褪,廊院下一片陰翳沉沉,涼風掃階,枝上的花蕊終是不堪搖攥,跌進了黑泥中。
……
林雪憶剛下車,就被守門的小侍傳話說,二伯林仲森已經待她之時。
她心下宛爾,知道林仲森這會兒心急的事,便將手中的食盒交給小侍,直接進了內院。
果然,堂屋裡,林仲森正揹着手來回踱步。
林雪憶心下更有幾分得意,心知她這趟外出辦的事定是非同小可,否則一向穩如泰山的二伯,在當初東晁剛剛行戒嚴令差點兒被當成亞國奸細殺掉都不曾皺下眉頭,現在卻如此焦急,情緒外露。
“二伯,我回來了。”
滿臉焦色的林仲森一見林雪憶,瞬時舒展眉頭,竟然忘了長幼禮數上前相迎,更急問道,“怎麼樣,這人還好吧?還有沒有生命危險?那裡醫療條件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話,我們馬上找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一家洋醫館的坐館師傅非常了得。有沒有什麼困難,或需要卻買不到的藥,儘管告訴我。這就算是拼上我這條老命,也要把這向蘭溪給救回來,好好生兒地送回亞國去!”
“二伯,你一口氣問這麼多,讓我先回答哪個啊!”林雪憶接過了婆子送上的茶水,先喝了一口。
林仲森這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咳嗽了一聲,才說讓林雪憶先歇口氣慢慢把情況說一遍。
林雪憶知道伯父心急,不敢拿捏姿態,立即將醫學院的事俱巨糜遺地說了一遍,但就軒轅輕悠打電話到學校的事給瞞了下來。
話畢,林仲森鬆了口氣,語口中已難掩興奮之情:
“雪憶啊,你真是咱們林家的大福星。這回可幫咱們林家揀到了一個超級聚寶盆哪!”
“二伯,您一直不肯說這向蘭溪到底是何人,現在能一揭其廬山真面止了吧?”林雪憶撒着嬌,爲林仲憶斟了杯茶。
林仲森喝過,笑得愈發得意,“雪憶,你有所不知。現今把持着華南十三省的姜家,與這向家自古便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關係。他們兩家,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共同把持金陵百年繁華。
向蘭溪正是這一代向家家長最疼愛的幺子,也是姜家新上位的少主子最信賴的表弟。相信這國內因爲丟失了這位向六少,兩大家族早就急上了火。若是咱們能將人完璧歸趙,這天大的救命恩情肯定跑不掉。向爺出身黑道世家,最講究知恩圖報。以其在華南十三省的地下霸主地位,給咱們林家讓出一條道來,日後在夜上海最有名的十里洋場上,咱們錦笙織造坊也能有立錐之地了!”
林雪憶也是驚訝地低呼一聲,萬萬沒想到,她不甘心地夜候親王宮,竟然揀到這麼個大人物。不禁暗自竊喜,她林雪憶終於時來運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