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吹山岡

她揭開第二道碗蓋,卻見左側最上面是一截截乾枯的鐵線菌莖,菌莖通體雪白,只正中央處一點酥紅燦爛奪目,菌莖下面由左至右斜鋪了一層細膩的沙鷗嫩肉,嫩肉層層疊疊,宛如金色沙灘,最低處,淺淺一汪藍色湯水微微盪漾,像是清澈見底的蔚藍大海,整道菜餚,遠遠望去,便是一幅美輪美奐的沙灘海景圖。

雨瀟瀟道:“噢,這道菜我知道,一定是枯木逢春。”

印鵬笑道:“沒錯,不過我這道枯木逢春與一般的枯木逢春有些不同,你再仔細看看。”

“是了,一般的海水都是用透明清湯代替,你這水是如何弄成藍色的?”拿起玉箸碰了一碰那白色菌莖,卻見它毫無動靜,“咦,你這鐵樹怎麼不開花?”

印鵬哈哈一笑,“雨師妹果然見多識廣,竟被你看出來了。我這清湯之所以呈現蔚藍之色,是因爲我將藍尾狐的晶核切成薄片鋪滿水底,這樣湯水想不藍都沒法了。至於那鐵線菌莖,嘿嘿,你再瞧瞧。”

便在印鵬說話的這會功夫,那盤中一株鐵線菌莖的酥紅之處,悄然開出一朵紅花,紅花中央數根淺黃骨刺沖天而立,狀似花蕊。緊接着又有兩三朵紅花相繼開放。

雨瀟瀟夾了一根開花的鐵樹放入口中,只覺入口綿綿,一咬之下,滿口生香,不由讚道:“鐵線菌莖嫩滑細膩,翻天紅魚酥脆爽口,更難得的是骨刺竟然入口即化,嗯,好吃,好吃,誒,遲師兄你快嚐嚐,真得很好吃。唔,印師兄,不過這花竟會自動開放,你怎麼做到的?”

遲墨依言動箸,也夾根鐵樹吃了,不過他並不懂這廚藝之學,口中只說好吃,要問怎麼個好吃法,便說不出了。好在兩人都知他不懂,也不問他。

“我將這紅魚之肉夾在兩片青鯉晶核與一片藍狐晶核中間,青鯉屬水,藍狐屬火,水多而火少,當水火相沖,藍狐晶核融化之時,這花自然便開了。”

雨瀟瀟又拍掌讚道:“這想法真是妙極,妙極。啊,不行,我實在忍不住了……”話未畢,已將剩下的八個碗蓋全都揭了開來。

“天羅地網,美人出浴,彼岸花,盤龍……”樣樣都是精美絕倫的雅緻菜餚,但樣樣又與雨瀟瀟所知略微不同,她一股腦兒喊出了七個名字之後,看着最後一道菜餚,卻傻眼了。

盤中是團即不像葷肉又不像素食的灰不溜秋的東西,色香味俱無,雨瀟瀟喃喃道:“這,這是什麼?”

印鵬看着那盤中之物,目光突然變得深邃起來,連說話的語調都不同以往,“這是我家鄉最常見的一道菜餚,本來沒有名字,但……我叫它思念。”

“思念?”

雨瀟瀟重複着這個名字,夾了一小塊“思念”放入口中,初覺軟涼甜蜜,像是雨後清水之味,微一咀嚼,卻又隱含一股酸澀,那酸澀莆一沾舌,立刻化爲一股辛辣之氣,直衝上腦際,待得人反應過來,脣間又盪出一絲悠悠苦澀,苦澀入喉,化爲涓涓細流,似甜非甜似苦非苦中倏然消於無形,彷彿不是進入了胃中,而是在流動過程中直接融入四肢百骸。雨瀟瀟只覺彷彿心上懸了一塊大石,又彷彿全身通泰舒暢,喜悅中參雜了沉悶,壓抑中又透出歡樂,那感覺當真怪極。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遠方的故鄉,想起族裡相親相愛的人兒,想起愛她寵她的父親大人……

一滴淚悄然從雨瀟瀟眼角滑落,她已想得癡了。

“雨師妹,你怎麼了?”遲墨見她突然流淚,關切道。

雨瀟瀟的思緒被拉回了現實,她忙轉過身子,悄悄擦乾了眼角的淚水,換了一副笑臉:“沒什麼,遲師兄。想不到印師兄廚藝這麼好,太讓我驚訝了,啊,大夥肚子早餓了吧,趕緊吃吧,不然菜都涼了。”遲、印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於是一番往來穿梭,杯盤狼藉,三人吃得大飽,其間雨瀟瀟大呼好吃不絕,更引得兩人笑聲不停,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飯畢印鵬小心收了杯盤碗盞,遲墨自去療傷,雨瀟瀟一時無聊,便來到溪邊,看着小紅與麒麟鹿打鬥嬉戲。

麒麟鹿雖與小紅一樣同爲四階靈獸,但小紅只能控制風屬性能量,它卻能同時控制兩種屬性不同的水火能量,顯然比小紅更高半級。

這時兩獸風刀水劍,正打得不亦樂乎。風利水鈍,麒麟鹿的攻擊多半無效,不得不連連閃避。雨瀟瀟見它身姿優美,體態輕盈,心念一動,暗想:“若能捉了這麒麟鹿做騎寵豈不是美妙的緊。”這念頭剛起又被另一想法代替:“它才救了我們一命,我又怎麼能以蠻力征服它呢。”便將捕捉麒麟鹿的念頭拋在了腦後,只是一心一意看着兩獸往來打鬥。

看了不久,眼見麒麟鹿又被小紅一道風刃打入水中,忍不住技癢,嬌笑道:“小白莫怕,我來幫你。”手中玉鐲迎風而長,化爲一把長刀,向小紅擊去。

小紅見她動手,興奮地吼嘯一聲,憑空凝出數十把風刀,一半迎着雨瀟瀟的祭器撞去,一半卻折向麒麟鹿而去。

麒麟鹿打了一個老大響鼻,卻不與雨瀟瀟聯合攻擊,反是身軀一躍,遠遠逃離開去,眼高於頂,似不屑她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又似不屑接受她的幫助一般。

雨瀟瀟見它神情,又氣又笑,“嘿,你這畜生,不知好歹,幫你還不樂意了,小紅,我不幫它了,現在幫你,咱們一起把它打得落花流水。”

小紅也打了個大大的響鼻,卻是欣然接受之意。歡笑聲起,兩人身形動處,對麒麟鹿迎頭便是一番痛擊。

麒麟鹿狼狽地躲過了一人一獸的聯合進擊,表情憤怒,四蹄踩水不停,似在抗議一人一獸的過分行爲。雨瀟瀟哪裡答它,玉刀之上陡然火起,沒入小紅的螺旋風刃之中,風助火長,頓時形成好大一股熱浪,熱浪不停旋轉,氣焰洶洶,向麒麟鹿滾滾而去。

麒麟鹿終於被激怒了,不再操控水流,它仰天嘶鳴一聲,晶瑩的鹿角瞬間變得火紅,全身驟然騰起一股燦爛火焰,而後如流星趕月,撞入熱浪之中。

只見溪流之上兩股滔天火浪寂然相遇,融爲一體。漫漫飛揚的火焰之中,一個麒麟火頭睥睨而立,猶如長鯨汲水,將雨瀟瀟刀上火龍一口吞沒,而後迎風亂舞,化爲一道三丈來高的火焰漩渦,帶得溪水盡起,在漩渦外圍又形成一個旋轉水壁。

雨瀟瀟被那個轉瞬而逝的麒麟火頭驚得目瞪口呆,連祭器掉落在地都不知道,她想不到這番隨意爭鬥,竟然激活了麒麟鹿身上的麒麟之血,使得它能夠凝火成形,在晉階路上邁出了無比重要的一步。

麒麟鹿似也知道這點,不再與他們爭鬥,去了最外圍的旋轉水壁,沐浴在烈烈火焰之中,全身心地感受着什麼。

一人一獸在溪邊凝神觀望,都看得呆了。一時萬籟俱寂,但聞溪流微微叮咚之聲。

便在這時,一絲若有若無的笛聲隱隱約約傳入雨瀟瀟耳內,她仔細一聽,但覺那笛聲低沉喑啞,曲調古樸蒼涼,意韻卻頗爲悠遠遼闊,好奇之下悄然起身,再顧不得觀看麒麟鹿,循着聲音而去。

樹林之後,山岡之上,一人倚樹而臥,卻是印鵬。雨瀟瀟一見是他,便不出聲,只遠遠坐在他後面,聽他繼續吹笛。笛聲悠悠,奏了一段,但聽他低吟淺唱:

秋天已深

我說不妨

怒馬低吟

情歌淺唱

炊煙飄盡的地方

馬鈴薯裹着芬芳

風吹山岡,我在流浪

墓碑旁

山鷹眼神蒼茫

蒼茫,似這笛聲悠揚

飄向遠方

風吹山岡,北方的山岡

如曲水流向青色遠方

遠方更遠

紫薇已然綻放

我說思念的花兒

你爲何開得如此絢爛

可知惆悵不可思量

可知寂寞不可回望

風吹山岡,發起白霜

那時我想:

等天再高些

等雲再輕些

等一個疏星朗月

而又默默的長夜

我在孤獨的中央

喝一壺酒,想一想故鄉

唱到最後,又奏起笛來,雨瀟瀟聽他總是反反覆覆吹奏着最後一句的曲調,“喝一壺酒,想一想故鄉”,音如嗚咽,曲意黯然,知道他是起了思鄉之意,不免心中跟着神傷,一時他哼他的歌調,她想她的故鄉,兩人心醉神迷,俱都忘了身之所在。

似乎只過去幾秒,又似乎過了很久,雨瀟瀟突然從沉思中醒來,只覺左掌之中一物溼軟滑膩,不由轉頭望去,卻是麒麟鹿正溫柔地舔着她的手指。

雨瀟瀟展顏一笑,伸出手來摸了摸麒麟鹿的腦袋,摸了一會,手臂倏然停在空中,她這纔想起,什麼時候,麒麟鹿跟她這麼親密無間了?而且——它不是在進化麼,什麼時候完成了?

雨瀟瀟一臉迷惑之色,麒麟鹿感受到她不再撫摸,更親暱地將腦袋蹭了過來,一臉感激的樣子。

陡然之間雨瀟瀟腦中一個念頭電閃而過,“莫非是因爲我無意中助它激活了身上的麒麟之血,它纔對我這般親熱。”

想到這點,雨瀟瀟將麒麟鹿全身上下細細打量了一番,發現它與之前的模樣並無半點差別,正百思不得解,印鵬卻聽見了身後響動,回頭看去,正好見到麒麟鹿依在雨瀟瀟懷中,又驚又喜道:“雨師妹,你馴服它了?”

雨瀟瀟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它突然之間便對我這般親熱了。”

印鵬歆羨地看着麒麟鹿,同時心中隱隱泛起一絲落寞,現在遲墨與雨瀟瀟都有了騎寵,他卻還沒找到中意的騎寵,看這情形,是要希望而來,失望而歸了。

雨瀟瀟似看穿了他的想法,“放心吧印師兄,遲師兄一定會幫你捕捉到一隻好的騎寵的。”

印鵬勉強一笑:“但願如此吧。”

雨瀟瀟不願他多想,忙岔開話題:“對了,印師兄,我剛聽到你唱歌,那歌叫什麼名字,很好聽哦,可不可以教教我。”

印鵬不好意思地一笑,“就是無聊之際隨口唱了幾句,哪裡有名字了,何況我唱得也不好聽,當不得真的。”

雨瀟瀟哪裡依他,非纏着他教不可,印鵬被纏得沒法,最後只得同意。當下兩人相對而坐,印鵬變出一枚六孔玉笛,放在脣間嗚嗚咽咽吹奏起來。

雨瀟瀟本通音律,聽他奏了兩回,便已將韻調盡記在心。她將玉鐲化爲一管洞簫,按着印鵬教的曲調拈指按孔,一絲不苟吹了出來。

簫音肅穆深沉,她卻吹出一片鶯燕之聲,與印鵬所奏大是不同,奏到一半,放下簫來,大呼道:“不吹了不吹了,奏得這般難聽。”

印鵬道:“這與難聽無關,所謂樂由心生,意從樂出,我吹奏時心中滿是哀傷,因此曲音低沉幽怨蒼涼悲壯,你吹奏時心中磊落坦蕩,因此這曲子便也跟着花團錦簇歡喜無限了。”

“原來如此,我懂了。”

於是雨瀟瀟提起洞簫,又認真學了起來。

霎時間天地一片清幽之音,綿綿密密,舒舒朗朗,時若流水漸漸,叮咚泉響,時若高山巍峨,遮天蔽日,時若弱柳扶風,不勝跌宕之險,時若微風拂雲,漫天俱現溫柔,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一曲畢,印鵬鼓掌讚道:“雨師妹心胸寬廣,落落大方,初學此曲便能奏出其中真諦,難得,實在難得。”

饒是雨瀟瀟活潑外向,聽到這番誇讚仍是面紅過耳,不好意思起來。

兩人這番吹奏,盡舒思鄉情懷,心中大是輕鬆愜意,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惹起密林之上一個龐然大物。那龐然大物早聽雨瀟瀟吹奏多時,這時聽到清音漸消,不由“嘰咕”一聲,巨翅揚處,從大樹頂端直衝下來。

雨瀟瀟猶未反應過來,便覺眼前劃過一道閃電,已被那龐然大物攫住後背,帶得離地而起,眨眼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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