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紹周在府門外站了一會兒,慢慢收斂了面上剛纔送客時的恭敬嚴肅神色,轉身快步回府。
“老爺!老爺!”
管家夏九的聲音在大門外急急響起,可這並沒有使夏紹周慢下腳步。
夏九幾步跑到夏紹周面前,穩穩站住,才恭敬稟道:
“老爺,三少爺帶着瓖哥兒已經到府門外了!”
“哦?”夏紹周立即頓住身子,喜色從眼底透出來,但隨即又被他一生慣有的嚴厲之態掩藏住。只餘那花白的鬍鬚微微抖動,似乎在抒發着他的激動喜悅之情。
“讓他們到我書房來。”
他聲音還是很平靜、冷厲,但夏九卻還是聽出了自己老爺語氣中的變化。
“是!”
夏九腳下更是匆忙,心裡卻是輕鬆。轉身到府門外,去迎接少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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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承業正遠遠地站在臺階下,仰望着依舊巍峨富麗的府邸,不由感嘆:他有多久沒有回府了呢?
父子不見已有十幾年了啊!這次,雖得父親周全,讓他回京;並棄前嫌,允他回府,只是前景卻也是吉凶難料。
他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神情態度卻比他鎮定從容得多,幽黑澈亮的眼珠骨碌碌轉動,四面打量着。
剛纔府門外是很熱鬧的。
宰相府很少一開的正門在他們剛到時才慢慢關閉,兩隊衣着鮮明的侍從整齊地走下臺階,擁着一輛金頂金黃繡鳳車輦,車上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旁邊一匹高頭駿馬,極爲雄壯威武,上坐一個身穿明黃便袍的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行人緩緩往北街而去。
這樣的場合,夏承業知道父親這次的客人身份定是非同一般!看那些人的衣飾排場,或許就是皇族中人吧?
他自然沒有上前,只遠遠地默默看着,要等到那羣人走後,才進府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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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瓖的注意力卻被車輦旁正欲上車的那個小女孩吸引住了。
那小女孩跟他年紀不相上下,身着淡黃色繡鳳綢衫,雍容華貴;面上嬌美無限,神采飛揚!那整個神情風度雖似在傲然睥睨衆人,卻也是天然風致,毫無矯揉造作之態。
她是正欲上車的,卻一瞥眼看到夏瓖,於是推了推身邊那個少年扶她上車的手。
“長寧兒,你又要做什麼?”
“哥哥,你看那邊那個男孩子,長得……可真好看!”
少年也跟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再好看,也比不上我的長寧兒!”
“哼!哥哥騙我!他明明比我好看!”
少年再細看夏瓖一眼,暗道果然:這小男孩這般俊美無儔,實是生平未見!目光戀戀,一時難以收回,卻還是拍拍妹妹的肩頭,笑着,“長寧兒,他再好看,也是男孩兒呀……”
“男孩兒就不能說好看了嗎?哈哈……哥哥是妒忌了吧?他長大後肯定比你好看,到時候……”長寧笑得很得意。
少年看着妹妹語笑嫣然的樣子,心知因爲對方是男孩之故,也便釋然。笑道:“哥哥是男子,可不在乎是不是最美的,只要我的長寧兒是天下第一美人兒就行了!”
長寧被哥哥的話哄得很開心,可看着哥哥目光像是膠着在那男孩身上,不由起了促狹的主意,再看那男孩一眼,對哥哥扮個鬼臉,笑道:“哥哥,看樣子你很是遺憾哦!莫不是希望他是女孩兒?到時候你就可以娶她,那你可就……嘿嘿!”
少年揚了揚漆黑如墨的劍眉,點頭一笑道:“好呀!但願妹妹的話成真,那哥哥可就能給你找到一個比你美貌的嫂子了!”
長寧鼓了鼓嘴,嗔了哥哥一眼:不可能的事,哥哥倒說得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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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瓖被父親拉着往府門走去,並沒在意那兄妹倆打量自己的目光。他自記事以來,這樣看自己的目光太多了。然而這次他對着自己目光所觸之處,卻微不可及地嘆了口氣。
“瓖兒!”夏承業也目露歉疚和遺憾之色,卻又只得催促道,“我們該去見你祖父了,遲了他會怪責的!”
夏承業額頭上帶點薄汗,右手也不停地用一塊絲帕拭汗,但腳步仍是沒有半點遲疑地急急向父親的書房走去。他身後的夏瓖,也是急急前行——這自然是父親千叮嚀、萬囑咐的。第一次見祖父一定要討祖父的歡心,而祖父自然是一向喜歡別人對其極盡尊重之意的,如果有半點不恭,那可就很糟糕的;何況,夏瓖身上還帶着很大的一個使命啊!
不過,夏瓖並沒有半點因爲走了遠路且又是第一次見祖父而緊張——他腳步甚至比父親還輕快,而且面上也一直從容鎮定得很。不僅沒半點汗珠,而且還時不時睜大一雙清秀澄澈的眼睛偷空打量着祖父的府邸。
祖父身爲當朝宰輔,府邸自然比父親在邊地的官府要大的多。從巍峨的府門到七拐八轉的書房路徑曲折漫長,一路上雕樑畫棟,粉牆金瓦,層層迴廊上隨處可見精細繁瑣的雕飾。其富麗堂皇的程度,不說別的,就是這一路迴廊的地上都是鋪着純白色的大理石地磚,一點雜質都沒有——這可是由皇帝御賜給宰相大人的,也足以叫人歎爲觀止了!而其中反映出的當今皇帝對宰相大人的恩寵更是讓天下人羨慕或妒忌的了!來來往往的僕人也都穿戴不凡,行止恭肅嚴整。正所謂: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
夏瓖看父親面頰上竟已很紅了,也不知他是緊張還是真的覺得熱,於是呼道:“爹!我們走慢點好了!”
“不行!”夏承業頭也不回,立即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腳下更是半點不停。
夏瓖撇撇嘴,很是悠閒地跟在父親身後,慢慢地道:“走這麼快的話,以後,娘不知道能不能跟上呢!”
“你娘又不用去見祖父的,自然不必走這麼快的。只是你要小心纔好!別叫祖父失望,否則——”夏承業住口,面上神色不定,心裡很是有些忐忑。
“爹!我知道了!你放心好了!”夏瓖不在意地說。
“噓!噤聲!到了!”夏承業趕緊對夏瓖使個眼色,伸手去牽他的手。
夏瓖本來不想讓父親牽手的,但是看到父親緊張,也就讓他牽着,倒有藉此安慰父親的意思了。
他擡頭一看,一個很寬闊的院落,紅漆的大門,掩映着華貴富麗,處處透露出尊貴之態。走進院門,庭院裡一方池塘,兩旁是高大的芭蕉,更有白鶴、孔雀之類鳥禽在院中悠閒的踱步……
正對着院門的是三間闊亮的大書房,正中間的門楣上大書“正學齋”三個字,一個看起來精明強幹的年約六七十歲的老人正威嚴地站在門前。
夏承業見到父親竟出了書房站在門口,心裡更是打鼓起來:看來父親對第一次見面的嫡孫果然是很重視的,只是……他不敢想了。
他趕緊拉着夏瓖一起下跪,極其恭敬地道:“不孝兒承業見過父親大人!”
夏瓖自然已跟着跪下,跟着父親的話朗聲道:“不孝孫瓖兒見過祖父大人!”
夏紹周微微皺眉,看了兒子一眼。雖是多年未見,但看他還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仍是不喜;可是聽到孫子那稚嫩清亮卻乾淨利落的聲音和從容自若的態度,略爲覺得舒快,沉聲道:“都起來吧!”
卻也不禁往孫子身邊走了幾步。
夏瓖先站起來,扶了父親一把,擡頭大膽迎上從未謀面的祖父的目光。
夏紹周也自打量這個初次見面的孫兒,但見他:面容清秀之極,一對黑漆漆而純澈的大眼睛頗爲靈動,整個面龐竟是比兒子幼時還要俊美秀雅;體格似乎略顯瘦弱,但見他剛從外面一直這樣快步走過來,竟是比他盛年的父親還要輕鬆穩健、從容鎮定。想着兒子來信告訴自己的,這孩子雖年紀尚幼,但已練了一身功夫,定然是不假了。現在看他一副氣定神閒、毫不怯場的樣子,心裡更是歡喜,面上雖不想露出卻已露出那對幼孫的無限愛憐來。
“瓖兒!你背《孟子》梁惠王一章給祖父聽。”夏紹周打量完孫子,忽道。
夏承業自然知道父親初次見到幼孫,定是要考較他,但是也沒想到一進門就要他背這麼長的文字!不過,對於背書,他對兒子還是很有信心的。
只見夏瓖卻並不吃驚,更不遲疑,童稚而清脆的聲音如流水般將那篇文章背了下去。夏紹周邊聽邊很滿意地點頭。
“好!小小年紀,果然還讀了不少書!就是臨時抱佛腳,也比你那幾個堂哥強多了!好!”夏紹週一連說了兩個好字,顯是對這個初見的孫兒極其滿意了,雖然他臉上的笑意並不太明顯。
“謝祖父誇獎!”夏瓖望着緊張的父親輕鬆一笑。
“嗯!”
夏紹周長長地哼了一聲。雖然也覺得這麼小的孩子竟能如此順暢的背出書來,是也不錯,但畢竟這是死記硬背的功夫,或許是兒子刻意所教,要討自己歡心。見孫子得意,卻又有點不快,怕這孩子驕傲,立即就想着要打擊他一下。於是略帶嚴肅地道:“那你再講講這篇文字的意思吧。”
夏瓖眨眨眼,略想了想道:“這篇文字,孟夫子講的是有關王道的理論和主張。他說國君只要能善於擴充不忍人之心,就可以施行仁政,這就是所謂‘推恩足以保四海’;國君只有使百姓生活有保障,才能得到百姓擁護,推行仁道與天下,這就是所謂‘保民而王’。反之,如果以武力求霸,結果必定失敗!”
夏紹周驚異地瞪大了眼,這孩子難道知道自己要問這個,竟說得如此流利精準?難道這也是硬背下來的?只是不管怎麼,這對於一個七歲幼童來說,都很是不容易的!這時候他已是十分高興,不由誇道:“好!瓖兒!說得不錯,當今皇上施行仁政,也正是這樣的意思,你竟然也能體會,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