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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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邶風·擊鼓》

【一】

城外的官道上蹄煙滾滾,一身戎裝的唐尋正騎着駿馬走在行軍之首,馬上的他一身長袍銀甲,手中握着支長槍,面上冷漠。

他身後是邊塞十萬疆土,衰枝枯草連延腳下,鷹鷲還在不遠處啄食死屍。頭上的紅纓頭盔正閃着日耀,他望着高空的日頭擦了一把汗,還有兩里路可到驛站休息。

“駕!”官道旁的林道上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一聲聲的策馬嬌聲由遠及近。

“前面的!給我停下!”一名容姿絕豔的女子駕馬攔在了唐尋的前頭,三千潑墨絲被高高的束在頭頂。淡掃煙眉下的秀目側掃着面前的一萬精兵,勒馬的繮繩在手中緊緊一拽,朝着那一身銀甲的唐尋而去。

那士兵見有人攔路,以爲劫客搗亂,連忙掏傢伙迎戰。只聽到自己的將軍冷冰冰的吼了一聲“慢”,便收起傢伙看戲。

“你找死嗎?”唐尋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般貿貿然攔軍隊,他還是頭一回見。

就不怕被射成馬蜂窩?

曲纓禾駕着馬走到他身邊,笑道:“區區幾百支明箭還傷不到我!”

唐尋臉色一黑,沉聲道:“傳令下去,等下過站不停,全速趕往漠北!”說完又望着笑意盈盈的曲纓禾——

“邊塞寒峻,還是請姑娘回去吧!”

曲纓禾被這鬼天氣凍的抹了把鼻涕,而後忍着風沙擡頭看他,“將軍,我是奉皇上旨意特來助將軍破陣殺敵的。”

唐尋冷峻的面上挑了挑眉,聖旨三天前就到了他手裡,當時他還嫌曲纓禾這名字女氣,沒想到居然還真是個女子。

真是活久見,皇上居然派了個女子前來助他打仗。

曲纓禾提了個布包,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衫,她見他直直瞧着自己,以爲他覺得自己穿得單薄要將披風給她。等了半晌,卻聽那人道:“曲姑娘可想好了,戰場不比擂臺,若是輸,便是死。”

曲纓禾一怔,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質疑自己的能力。當下長鞭破空,她猛的甩鞭過去纏上他手臂。

唐尋皺了皺眉,暗道這女人自不量力,欲揮開,卻發現手臂上竟然使不上力來,眨眼間他已被她拉下了馬。

曲纓禾收鞭,提身上馬,一隻腳屈在馬背上,笑的得意洋洋,“將軍,馬背上也不是擂臺啊!”她衣裾翻飛,眼眸清亮,低下頭朝他叫喊時,萬里風沙狂妄都不及她颯爽。

唐尋怔了怔,看着她那倨傲的模樣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了。他收了銀槍,看她在用手帕抹着鼻涕,忍不住彎了嘴角。

“曲姑娘英勇,若不嫌棄,隨本將回營喝碗熱酒吧!”

曲纓禾跳下馬拍拍他的肩,“早如此不就好了,我都快被凍死了!”

大魏將士驍營,帳中帳外全是清一色的男人,還有幾隊軍兵光着膀子在營中操練。曲纓禾看到時便瞪大了眼,邊看還邊感嘆身材真好。唐尋咳了咳,入帳命人拿酒。

穆延承進來時先是愣了愣,而後立即行禮,“副將穆延承,見過姑娘。”

曲纓禾看了他半晌,道:“延承兄,你還記得我嗎?小時候你可丟過毛毛蟲在我身上呢!”

穆延承嚥了咽口水,這猴年馬月的事她居然記到了現在。他想着這回死定了,涼州巡撫家的妮子來報仇了!未曾想曲纓禾並沒有計較。

唐尋端着酒碗敬她,“曲姑娘路途勞累,喝了這碗酒,今晚本將便爲姑娘設宴接風。”

“不必。”

唐尋挑眉,見曲纓禾一臉認真,“行軍打仗,最忌飲酒誤事,將軍心意我領了,況且我此次奉旨助將爲次,尋人爲主。”

唐尋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穆延承,問道:“不知曲姑娘所尋何人?”

“實不相瞞,是尋我夫君。”

穆延承後退了幾步,搖搖頭表示不是他。唐尋來了興趣,這如此彪悍的女子,究竟是誰能收入囊中?

他呷了口酒看她,“那敢問姑娘夫君是何人?”

“唐尋。”

“噗……咳咳……咳咳……”一口酒嗆在了嗓子眼兒裡,唐尋冷峻的面上咳得通紅。穆延承瞬間興趣盎然,剛要詢問,就被他一個眼刀堵了回去。

曲纓禾疑惑——“莫非將軍認識我夫君?”

唐尋啞舌了半晌——“曲姑娘,令尊可是涼州巡撫曲策?”

“正是。”

這下好了。兒時爹孃曾與他提起唐家與那曲巡撫之女的婚事,他壓根沒放在心上,不料這姑娘竟尋他尋到這兒來了。

“據本將所知,那唐尋還尚未成婚,姑娘怎喚他夫君?”穆延承不知何時已端了盤乾果,一邊吃一邊看戲。

曲纓禾猛地抽鞭打翻了桌椅,氣勢洶洶,“我自是要喚他夫君!那唐尋不識好歹,竟要與我退婚,將我曲纓禾當成什麼了!這婚豈是他說退就能退的!我此次來就是爲了取勝之後與他完婚!”

穆延承嚥了口茶,憐憫而同情地望了唐尋一眼。定是父母見他對這門婚事不滿意才幫他退了,未料惹怒了這姑娘。

唐尋胸口氣悶——“可是,曲姑娘並未見過那唐尋,怎就非他不嫁了?”

“將軍此言差矣,我嫁不是爲那唐尋,爲的是我曲家顏面!”曲纓禾看着他,誓有殺之而後快的意味,“唐家是朝中官臣,我曲家亦爲名門。我若不與他成婚,整個大魏都會道我還未進他唐家門便給譴了回來。我曲家丟不起這個臉!”

帳中突然安靜下來,曲纓禾揉了揉凍僵的胳膊,穆延承趕忙將一旁的絨風遞了過去。曲纓禾笑開:“多謝延承兄,延承兄可知唐尋在何處?”

穆延承慌忙道:“曲姑娘來的不是時候,唐尋幾日前受了重傷,現下已回京休養了。”

曲纓禾眼中嫌棄又增三分,“大男人如此嬌氣,真給唐家丟臉!”

唐尋額上青筋直跳,一邊忍着穆延承幸災樂禍的目光一邊硬生生扯出微笑,“曲姑娘說的是,說的是。”

曲纓禾愣了愣,總覺得她貶譴那人時這將軍怎的一副不樂意的模樣。

難不成是……曲纓禾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這將軍與她夫君唐尋有斷袖之嫌?

他後頸一冷,又聽得她道:“喂,大將軍,我住哪兒啊?”

唐尋帶着曲纓禾停在了一處簡樸的中軍大帳前,並排有三間小營帳。他大方道:“除了中間那間,剩下的你要挑哪一間?”

曲纓禾環顧了三間小營帳,指了右邊的那間,“我住這就好。”

“可以,我立馬……”唐尋的聲音還沒完,就生生的被穆延承打斷,“那可是我的住處啊!”

“對不住啊延承兄,我不知是你的住處,多有得罪。那我就住左邊的那間帳子吧。”說完,曲纓禾便帶着自己的行囊朝左邊而去。

等她走到了帳門口掀開簾,唐尋才反應過來,慌忙喊了一句:“慢着!”隨着那帳簾掀開,濃重的筆墨書卷的味道撲鼻而來。

唐尋連忙將曲纓禾從門口拉開,笑道:“姑娘稍等,這是我的書房,我收拾收拾你再搬進來。”

曲纓禾想起剛纔帳內狼藉的模樣,笑了出聲,“無妨無妨,既是我要借住將軍的書房,自是該由我來收拾。”

曲纓禾一出手,只消小半天便將凌亂的書房收拾妥當,挪到了唐尋的寢帳。

結果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唐尋都要重複一個問題:“姑娘,你把我的那什麼放哪了?”

【二】

唐尋正思索着該如何剿滅多出自己一倍的漠北蠻兵時,見穆延承入帳,問他:“唐尋,你不會真打算讓她留在這兒吧?不說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單是這軍營哪能住女人?”

唐尋笑出聲,想起了白日裡被她給拉下馬的場景,反問道:“那你覺得該如何?”

穆延承也咂舌,那曲家的妮子雖生了副俏模樣,可言語舉止全無姑娘家扭捏,光使得那一手長鞭,穆延承想跟她動手都還得思量思量。

他想了半晌,又問道:“唐尋,說實話你想娶她嗎?”

“自然不想。”

穆延承一拍桌子——“這不就結了,跟她說開了,這軍營不能留女人,你也不會娶她。讓她明日就回去!”

簾帳被人掀開,人未至語先聲:“讓誰回去呢,延承兄?”曲纓禾已換了一身深青色的束腰勁裝,她本就生得嬌好,那衣服穿在身上更是顯得她英姿颯爽了。

唐尋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說怎麼不多穿幾件,然後硬生生給咽回了嗓子眼兒。

他管這幹嘛?

“沒什麼,我們在想你不喝酒,豈不是要讓全營的人都得戒酒了。”唐尋看着她道。

曲纓禾頓時笑開,聲音都清脆起來,“將軍不必如此,酒也要喝,不過得少喝才行。”

穆延承坐在一旁給他打眼色,都什麼時候了還談喝酒!

“纓禾啊。”穆延承叫她,見她詢問的看過來,“延承哥哥也算小時候跟你玩得好吧,你能不能聽我一句話?”

“延承兄直說便是。”

“回去吧,這軍營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穆延承說完就已經做好了要被她一鞭抽死的準備,未料曲纓禾聽完只是挑了挑眉。她腰肢極細,全倚進寬大的椅子裡,笑着看向了唐尋。

“將軍可知調我來這兒的是聖旨?”

“本將自然知道,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曲姑娘是女子,軍營中有諸多不便。”唐尋這人,明明是將軍,可說話總跟富家公子一般慢條斯理的,想堵他,卻又找不到漏洞。

曲纓禾面上也無所謂,給自己倒了杯茶,“如果我一定要留在這兒呢?難不成將軍要打着趕我走?”

“曲姑娘若想留,便留吧,只是這邊塞寒峻,切勿感了風寒。”曲纓禾愣住,他看着自己時的模樣當真像是關心她,她剛感動得不得了又聽那人道——

“不然本將不好向皇上交代。”

“……”

唐尋說得沒錯,這邊塞果然寒峻,極北之地陰冷,將士每天都要大量操練來使身體禦寒。曲纓禾自認從小習武身體要比平常人強壯的多,可才五天就已經病倒在了牀上。

唐尋來看她時死活不讓看,蒙着被子嚷着沒事沒事。

他強扯下棉被,扳着她單薄的肩膀把人轉過來。她肩膀的溫度隔着衣衫都直燙手,唐尋皺緊了眉。她面上通紅,他去探她額上溫度,燙得都能煮雞蛋了。

曲纓禾死閉着眼不看他,髮絲黏在頸子上,後背也被汗浸溼一片。

“軍醫可來過了?”他冷着聲音道,後面有人恭敬答來過了。

“曲姑娘體寒,本就不能受涼。所幸姑娘習武底子不弱,煎劑藥吃了就好。但今後萬不可再着涼寒。”

“你別聽他胡說,我身體好着呢!”曲纓禾慌忙睜開眼看他,這一看不要緊,唐尋正坐在牀前皺着眉瞧她,大手還放在她額頭上給她降溫。

他手也算溫熱,比起她額上溫度卻涼了不少。

“曲姑娘,明日起你便隨軍中將士一起操練吧。”

“爲什麼?”曲纓禾果然是被燒糊塗了,平日裡看着挺精的一姑娘。唐尋嘆了一口氣,拿過身後遞來的湯藥喂她。

“漠北不似你想象的那般,這裡,危險極了。曲姑娘就沒想過,來這裡可能會死嗎?”曲纓禾被苦味薰的直皺鼻子,他語氣冷淡,可曲纓禾還是聽出了一絲關心的味道。她嚥下那勺湯藥。

“我當初向皇上請旨來這裡時就想好了。我來不僅是想爲大魏出力,更是不想讓別人瞧不起我曲家。我爹一生爲官清廉,名譽倍榮,就因爲唐家一句兩人無緣,讓我爹淪爲大魏笑談!我自然不能善罷甘休!”

“我要整個大魏看看,哪怕是戰場殺敵,曲巡撫之女也比唐家那臭小子強多了!”

唐尋手上一頓,又繼續喂他的藥,面上難得有點無奈的笑意,“曲姑娘說的是。”

曲纓禾嫌他太慢,索性伸手拿了藥碗一飲而盡。

“多謝將軍,放心,我不會再給將軍添麻煩了。”

唐尋點點頭,說了聲好好休息便出了營帳。曲纓禾拉上被子接着睡。

【三】

曲纓禾十九年的功夫底子到底是剛硬的,風寒剛消就已隨着將士一同操練了。現下十月,秋寒也盛,曲纓禾穿不慣厚衣,仍舊穿着錦服。這軍中大半將士一天天地跟着享眼福,還有些私下調笑。

唐尋聽見時也只是皺了皺眉,什麼都沒說。穆延尋見她又活蹦亂跳起來,提議說晚上給她把接風宴補回來,讓她好好吃一頓。曲纓禾答應的爽快,說要全軍將士都沾沾她的光才行。

唐尋看了她一眼,半晌讓人把厚氅拿來給她披上,“別又着了涼。”

士兵們正在篝火前暢飲,還有幾方士兵在鬥武,每每一個妙招回身都會惹來陣陣歡呼。曲纓禾出現的時候,那些喝過酒的男兒們更是熱情高漲。爭相擁着要來看看跟隨而來的膽色女子。

篝火旺盛,酒碗盛滿,烤肉架在木棍上,被燒的通紅,就連這寒風似乎都被這火烤的沒那麼冷了。四周將士很久沒如此大吃大喝了,葷話張口就來,一陣人笑得放肆。

唐尋皺眉,下意識看着曲纓禾,她卻跟沒事人似的大口吃着肉,又喝了一大碗酒。

“好酒!”曲纓禾徑自走到他旁邊坐下,端起一碗酒嗅了嗅,“真是不錯!”說着便要仰頭飲幹。一隻大手止住了她的動作,一塊香噴噴的烤肉遞到她嘴邊。

唐尋說:“酒烈,先吃口肉。”明晦的火光映着他的側臉,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在咕嘟咕嘟的釀造。

曲纓禾以酒就肉吃得好不歡快,那嫺熟的動作好似早已做了千遍萬遍。

唐尋微微皺着眉,他止住了往嘴邊送的碗,擔心道:“這酒烈,少喝點。”

曲纓禾微微一笑,“哪這麼嬌貴了,我從小就是喝酒長大的,將軍可相信?”她掙開了他的手上前與衆將士們一飲而盡。

她說這番話時,唐尋勾着嘴角笑,“信。”

這女子都能跑到軍營裡來,還有什麼事是她沒做過的。

不想曲纓禾那豪爽的行徑倒獲得了一衆將士的好感,在頻頻撂倒了幾名壯兵後,她在將士們心中的地位儼然高漲了許多。

曲纓禾回頭就見唐尋正笑着瞧她,篝火正燃,他眼眸被火光映的明亮,流光溢彩。

曲纓禾愣了愣,看他起身走過來,拍了拍掉落在地上的厚氅,然後給她披上。嘴角都盛滿笑意,“曲姑娘……當真女中豪傑。”

曲纓禾笑開,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

【四】

轉眼又過去了十日。

這估摸着不是第一次開戰了,敵方兩萬兵甲在陣前對峙,氣勢洶洶,叫囂大魏的懦夫速來應戰。

曲纓禾雖武功高強,但還是缺乏實戰經驗。聽敵方這麼叫囂,她立馬坐不住了,單槍匹馬就往前衝,以至於第一次上陣殺敵就掛了彩。

唐尋皺眉,駕馬出戰。他顧忌着要去救她,前來砍殺的兵將前仆後繼,源源不斷。

戰馬應軍鼓,鎧甲冰涼,廝殺喊將。八百里銀霜,鮮血飛濺到臉上,他擡手抹了一把。反手甩槍,利尖挑了近身之人的腦袋。駿馬飛馳,他彎身時將她攬抱上馬,手臂緊錮着她腰身。

“曲姑娘定要小心,切不可大意。”

曲纓禾笑着伸手在他胸前鎧甲上錘了一圈,“將軍放心,這些嘍囉傷不了我!”

唐尋手中銀槍已殺出重圍,剛想再囑託她幾句,下一秒懷中女子已縱身躍了出去。

“多謝將軍解圍,看我取了敵軍首級,獻於將軍!”

唐尋懷中一空,下意識要去抓她,卻愣了愣。身旁的一個敵兵被他嚇得停了動作,緊接着被抹了脖子。唐尋看着她離去的方向,這本不該纔對。

本不該對她上心纔對。

大魏是贏了。一萬精兵損了五千,卻殺了敵軍兩萬多人馬。

似乎打勝仗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將士們還是很高興,穆延承前來請示說能不能多開幾十壇酒,給兄弟們慶祝慶祝。

曲纓禾有些詫異,自上次她說酒要少喝,唐尋就真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嗎?

邊塞的夜晚總是悽清寒冷,天空也不見什麼星星,帳外的篝火倒是燒的耀眼無比,一簇一簇的溫暖。

曲纓禾待在營帳內沒出去,肩上傷口已被軍醫包紮好了,她暗怪自己想多了,何必要爲這事糾結,當下掀了簾帳去和將士喝酒。

“曲姑娘,您今兒個可是立了大功了,不喝上十碗別怪兄弟們不讓走啊!”全營的人也都跟着起鬨起來,領頭的是上次被曲纓禾喝倒的那個將士,現下是對曲纓禾馬首是瞻。

曲纓禾笑開,看着他道:“行啊,我喝多少,你也得喝多少,今兒誰先倒了誰就給全軍營的人洗碗!”她說完軍營裡又是一陣拍手叫好的。

唐尋看過來時就是這幅場面,曲纓禾換了身火紅的曳地長裙,厚氅也沒披,端着酒碗就往嘴裡灌,夜風吹起她腳邊的裙子,篝火在她身邊燃燒。

“曲姑娘好酒量!”說話間曲纓禾又喝完了三碗,等喝到第四碗時卻被人握住了手腕,“曲姑娘,你還有傷在身,不可飲酒。”

男子穿了一身月白錦衫,腰上掛着玉佩,墨發玉冠。曲姑娘,曲姑娘。曲纓禾笑開,明明就是將軍,怎麼說話舉止總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樣?就連這相貌都如此俊朗。曲纓禾眯起眼直愣愣瞧進他眼裡。

“將軍,你不做小倌都可惜了!”

軍營詭異般霎時靜了下來,將士們嚥了口唾沫,敢這麼跟他們將軍說話的,這曲纓禾當真是第一人了。

唐尋沒什麼表情,只自顧着拿走她的碗,有不想讓她喝了的意味。

“將軍這是幹什麼?我要是輸了,可得給將士們洗碗呢!”

“本將替你喝!”他聲音低沉渾厚,原本寂靜的軍營霎時又如炸開了一般熱鬧起來,“將軍這是有意要抱美人歸啊!”

曲纓禾愣住,他手掌寬大溫熱,將她手腕都捂熱了。唐尋已喝了兩碗,她把手腕抽出來,不知爲何就笑着看着他喝,還同將士們坐在一起吃肉。

偏有幾個起鬨的喊道:“將軍這是心疼曲姑娘啊!曲姑娘,趁這良宵美景趕緊從了咱們將軍吧!”

曲纓禾有點控制不住場面,下意識去看他卻發現他正低頭笑着瞧自己,眼裡好像全是溫柔,曲纓禾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打着哈哈道。

“兄弟們可別開我玩笑了,我哪敢覬覦你們將軍?再說了,我可是有夫之婦!”

她說完這話唐尋笑意更深了,嘴角險些咧到耳朵根兒上。將士們仍不甘心,“那曲姑娘說說您那夫君是何人?能有咱們將軍帥,有咱們咱們將軍威武嗎?”

曲纓禾閉了口,又灌碗酒水起身給了那將士腦袋上一巴掌,笑說:“是,我夫君哪有咱將軍威武,咱們將軍可是梟雄啊!”

唐尋聞言,嘴邊的笑意越發深不可測,拉過曲纓禾便離開了宴席。

四周的起鬨聲不絕於耳,只不過兩人都置所未聞。

【五】

夜裡,高遠的空中懸着一勾淺淺的月色。唐尋帶着曲纓禾爬上了一處高山,又險又陡。偶有細石滾落的聲響,星光照路灑在削巖上泛着冷清的白。

等到山頂的時候,曲纓禾才發現是一片光潔平坦的四壁。兩人力竭躺在上面,望着那璀璨的星光銀河,微風輕拂。

曲纓禾坐起看着上京的方向,夜色如墨。京城此時定是萬家燈火耀眼無比,妻女父母歡聚一堂,有誰又會想到這茫茫邊塞還有這守着大魏疆土的將士呢?

唐尋深深的吐了口氣,“你看,這兒是不是很美?每次我花光力氣爬上來,在對着這璀璨的星河,一身的疲累也消散不見。”

曲纓禾微微一笑,“是很美。”星子落入了她的秀目裡,好像盈了萬千璀璨。她微微一側目,正看見唐尋緊緊地盯着自己,問道:“你在看什麼?”

唐尋扭頭,對着漫天的星光道:“看星子,多美的星子啊!”

“啊!看吶!有流星!”

唐尋也不由得呵呵一笑,“流星!”

曲纓禾閉着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地許了一個心願。睜開眼後,看見唐尋也學着她的樣子在許願。

曲纓禾頓時覺得有些好笑,這個男人在所有人面前是一個殺伐決斷、可以獨當一面的蓋世將軍,此刻在她面前卻像是個孩子,曲纓禾玩味地問道:“你許了什麼願?”

“希望你的願望都實現。”他離得她有些近,聲音就響在她耳邊,曲纓禾硬生生聽出了一絲危險的曖昧的味道。

她下意識抽鞭,剛揮出去鞭子被他握在了手裡,他反手一拉,輕而易舉地就卸下了她的防身武器。唐尋笑出聲,“曲姑娘這是做什麼?要與我切磋武藝嗎?”

“纓禾不敢。”她還坐着,另一半身子側向他,顧忌她肩上有傷,唐尋伸手托住了她背脊。

“將軍,我有夫君!”

“曲姑娘認識本將這麼久了,就不想問問本將的名字嗎?”

她還真沒問過,“那將軍叫什麼名字?”

“在下唐尋。”

曲纓禾聽過一個戲文,講的是一個富家的小姐不願嫁一富家公子便逃婚了,卻被賊人偷了銀兩,正得一公子相救,兩人相處之間便生了情愫,最後成親時才知道對方的身份。

她當初聽過後差點笑暈過去,怎麼可能有這麼狗血而且白癡的事情。講戲的人嘆她不知紅塵情事,自然也就不明白其中繾綣了。

什麼狗屁繾綣,曲纓禾看着他與自己咫尺之間的臉,笑道:“將軍,把鞭子給我好嗎?”

“爲什麼?”

“因爲我要抽死你。”

“我原先沒告訴你,是怕你一時衝動要殺我而後快,畢竟你認定當初我唐家退婚是羞辱了你!”

“既然如此,現在又跟我說明白乾什麼?將軍不怕了?”曲纓禾一雙杏眼怒瞪着唐尋,誰知他卻上前幾步抱緊了她。

“怕,我怕你若是殺了我,就得守寡了。我想我該是喜歡上你了,唐將軍也好,曲姑娘也罷,纓禾,你也怕是對我動了心思吧。”

心思?她對他動了心思了?他看似冷漠,卻處處對她留心。一開始她以爲這將軍覺得自己是個女子纔對她照顧有當,她蒙在被子裡聽他說軍醫可來過了時,是有那麼點感動的。他問,曲姑娘沒想過會死在這兒嗎?曲纓禾想,她還真沒想過啊,畢竟是連她阿爹都沒想過的事情。

唐尋還抱着她,大手摩挲着她的後腦勺,聲音含笑,“纓禾,別恨我罷。”

她本來就沒恨過他,只是不甘心。

“這是我從不離身的玉佩。”唐尋從懷中拿出來遞給曲纓禾,“它對我來說很重要,如今給你,就當是下聘了。”

“待這場仗贏了,回上京,我讓皇上親自爲我們賜婚,我要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地把你娶進我唐家大門。”

“待得我們回程之日,便是我迎娶你進門之時。”

曲纓禾笑開,手上不知何時已拿了鞭子,“唐尋啊唐尋,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臉皮可真厚啊!”

唐尋嘆了口氣,輕輕將曲纓禾攬入懷中,“纓禾,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漠北不似你想象的那般,這裡,危險極了。我懷疑軍中出現細作,你若是成爲了我的軟肋,我怕我會護不了你。”

曲纓禾微微靠在他身側,“我有自保的能力,你切莫擔心。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定不會讓你有後顧之憂。”

【六】

又是一日鳴鼓出兵,曲纓禾因受了傷唐尋併爲讓她出戰。穆延承在一旁發牢騷,將軍什麼時候這麼體貼過弟兄們,果然有了妻子就是不一樣啊。

豈料此話換得曲纓禾一個白眼。

他討好地端來了一盅燉湯,着手將湯盛了出來,送到曲纓禾的手中,“剛剛煮好,你快嚐嚐!”

曲纓禾接過碗,倒了半碗在穆延承的碗中,“多謝延承兄了,只是這一碗分量太多,我喝不下,還請延承兄幫我喝點。”

穆延承翹着脣張嘴便喝了下去,見他喝下,曲纓禾才仰頭將湯也全部喝下。

良久,她不由得是真正的心底一驚,且遍體生寒。

她皺着眉頭抵着那襲來的濃重睡意,勉強看向他,“居然真的是你?”

穆延承亦是深深看她,一面緩步上前,一面開口道:“是我。聽你這口氣看來是跟唐尋早就懷疑我了?也難怪這次出兵沒有帶上我,只不過即使他唐尋千算萬算提防我又如何,他還不是漏算了一點也是最爲致命的弱點,就是你。”

穆延承——“我的時間不多,只好得罪了。”

曲纓禾撐着最後一口氣問道:“爲何你喝了沒事?”

“藥全都沉在了碗底,我喝面上半碗並無大礙。”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進,心也慢慢地寒了下來,剎那之間,只覺得濃濃的疲倦,滲入五臟六腑。

曲纓禾醒來,是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中。

頭很疼,渾身癱軟像沒了骨頭一般。

“醒了?”穆延承手裡握着物件兒,曲纓禾看清了那是唐尋給她的玉佩。

“唐尋倒真的看重你,竟然連他母親的東西都給了你。”

曲纓禾全身無力,只一雙眸子刀子似的割向他,“我竟不知延承兄的演技如此精湛,將我與唐尋都騙了去。”

“穆某深受漠北可汗大恩在先,但憑他吩咐,萬死不辭,只能對不起你們了。”

曲纓禾定了定神,又開口道:“延承兄,你是大魏的副將軍,怎能淪爲漠北的細作!唐尋多信任你,他將你一手提拔上來,如今你卻背叛他,你怎對得起他,怎對得起大魏的黎民百姓!”

“不要再說了!”他驟然打斷她,“自古忠孝難兩全,忠於義,亦同此理,若非漠北可汗大恩,便不會有今日的穆延承,我就算負盡天下人,也斷不會負了他。”

戰場之上,殺聲震天。

兩軍對峙,唐尋自然在那兒。

他受了傷,兵甲上全是血,尤其胸口處,赫然可見的一道傷。一見到曲纓禾,那雙冷炙的眸子便陰騭起來,握着冷刃的手青筋暴露。

穆延承挾持着曲纓禾到了戰場,那烏泱泱的軍隊踏出了一片黃煙瀰漫。他微微皺眉,眯眼望向遠處的兩兵相交。

“唐尋!速速退兵!不然我就殺了她!”穆延承朝唐尋的方向吼了一聲,手中抵着曲纓禾的劍不由得緊了幾分。

唐尋冷冷地看向他,聲音冷寒如鐵,“穆延承!漠北兵早已潰敗,如今你這樣,現在無非是要我倒戈卸甲,又何必挾持一介女流,白白落人口舌?”

頸上的劍又近了幾分,有鮮血流出,曲纓禾低低痛呼一聲。

“穆延承!”唐尋低吼一聲,眼睛死死地盯着曲纓禾流血的脖頸。

穆延承冷笑:“只要你死。”說着,鬆了鬆曲纓禾頸上的劍,“她就可以活。”

話音剛落,曲纓禾還不及制止,唐尋便舉起劍,刺進自己的胸腹。

血汩汩而出,從他身上掉下來,蔓延進曲纓禾眼裡,像針一樣扎進去,疼得她胸口一窒,淚洶涌而出。

唐尋卻感覺不到疼似的,看着曲纓禾,安慰般輕輕笑了一下。

拔劍,他並沒有倒,轉而看向穆延尋,眼神依舊狠戾,“第二劍之前,先放了她。”

穆延尋頓了一下,手中的劍又鬆了些,再不肯讓步。

曲纓禾噙着淚,眼見唐尋又要刺向自己,神色忽然凝冷。

她冒着被劍封喉的危險,一掌劈向穆延尋。穆延尋失手,丟了劍,連連後退。

曲纓禾頸間頓時如血洗,可她顧不得疼,躲過衆人的刀劍,朝着穆延承揮鞭而上。

與此同時,兩軍混亂,短兵相接。

唐尋看着曲纓禾倒下,眼睛一紅,嗜血一般,拼死殺出一條指向曲纓禾的血路。可是到了那兒時……遲了。

一切都已經遲了。

穆延承已死。

敵兵已滅。

曲纓禾安安靜靜地伏在地上,右臂已斷,腹背受劍,渾身是血,身子將涼。

——你若是成爲了我的軟肋,我怕我會護不了你。

——若真有那麼一天,我定不會讓你有後顧之憂。

淚掉下來,心碎了滿地。

唐尋小心翼翼地抱她入懷,珍寶似的,唯恐弄碎了她。

鮮血自她胸口源源不斷地流出,霎時便浸透了她的白衣。唐尋死死抱着她,顫抖着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頰。

第一次,他如此生動地觸碰到了她,卻也是最後一次。

“纓禾?纓禾……”他按住她胸前的傷口,按住她斷臂的傷口,卻怎麼做都止不住血。曾經號稱無所畏懼的大將軍,竟頭一回感覺到了莫大的恐懼。他此刻慌得像個孩子,也只能像個孩子,顫着聲,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半晌之後,曲纓禾終於睜開眼,氣若游絲。

“纓禾……留下來……留下來……”他幾欲崩潰,已經分不清臉上流下的是什麼,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她蒼白的臉,不斷地擦去她嘴邊涌出的鮮血,“我還沒八擡大轎娶你進門呢,你從上京追至漠北不就是想讓我娶你嗎?我娶我娶,我要風風光光把你娶進唐家大門……”

曲纓禾看着唐尋,忽然笑了,她替他擦去他滿眶的淚,一張口,血便溢了出來,“我可能……等不到了呢……”

她的微笑定格在默然的光影裡,蒼白的手劃過一個淒涼的弧線再沉沉墜落,如同一片終將凋零的落花。

唐尋朝她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可眨眼之間,那笑便消匿無蹤,“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上京。你別睡,我還沒娶你……”

那天,日頭過得很快。

他抱着她,從漠北到京城,他已經與她走完了一生。

這一生不算短,至少執子之手,與子同遊。

【尾聲】

棲憂酒坊內。

我脣邊漸漸斂了笑,停了半晌才淡淡開口,“這故事,便配隱憂酒罷。”

我斟滿一碗隱憂遞與他。人生苦短,有時候當下纔是最該需要緊握的。

他遲疑地接過,接着仰頭一飲而盡。

茶閣酒樓上的人熙攘,幾個巷口的婦人也話雜,指着唐尋道,要哪個人家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曲纓禾愣了愣,隨即不知名的怒氣蹭的竄了上來。駕馬就要先走,唐尋勾起嘴角,提身就坐到了她身後,手臂勒住她細腰。

“唐尋你幹什麼呢?”這下可是看清了,在上京城衆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低頭親了親她側臉,“你說我幹什麼?”

“你還要臉嗎?”

“要你。”

那幾個將士竊竊私語,“還說有夫君,我就說曲姑娘是騙兄弟們的,哪個男人能比得上咱將軍?”

“就是就是。”

“曲纓禾!”唐尋突然對着整支隊伍大喊,嚇了曲纓禾一跳,“嫁給唐尋!”

說完看了身後弟兄們一眼,不然怎麼說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呢?霎時上京城中喊聲震天。

“嫁給唐尋!”

“嫁給唐尋!”

“嫁給唐尋!”

曲纓禾怔愣時聽見他在耳邊說:“現在你想拒絕都不行了,娘子。”

所有將士都在這喊呢,也沒她拒絕的份兒啊!

她彎起嘴角笑,笑得跟兩人初見時狂妄,“要嫁也得是我的小相公嫁!”

他低下頭親吻她,她聽見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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