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呢?在寢殿嗎?”我抓住成還問道。自楚挽衾下葬後我已經好幾日沒有見過他了。
“三哥不在寢宮。”成還指了指楚挽衾生前住的清音閣,“三哥已經將自己關在那好幾日了。不吃不喝,不眠不語。”
我的目光追及他指的方向,眼內驟然潮溼。
所有人都說,我是上京城裡最美麗的女子。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用來形容金枝玉葉的攸寧郡主再貼切不過。
然而,再秉傾城之姿又怎樣?再精通於琴棋書畫又怎樣?我還是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心。
初入皇宮時,我才五歲。在這個陌生的宮闈裡,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迷茫的。我不知道在以後沒有了母親的日子裡,生活該怎麼辦。可是我遇到了成羨,那個神明爽俊的少年。他比我年長,生得眉目疏朗,教人見到一眼便難以忘懷。
後來,我常常躲在校場的籬笆邊上,透地籬笆的間隙偷偷地看他,經常與他一起的,還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我看他們騎馬,看他們射箭,看着他們策馬狂奔在草場上,看着他們百步穿柳,我便在一旁開心得忘了形,拼命地拍起巴掌來。於是那一日,他便發現了我,彎着腰,饒有興趣地打量着我。
“你是攸寧?”他對上我的眼眸,一臉的探究。
我點了點頭。
“爲什麼要躲在那裡,你傻呀,知不知道很危險?你躲在那裡,就不怕我們射偏了準頭,傷到你嗎?”他聲音清洌如山後的清泉水,令我一時忘了該作何反應,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搖頭,無畏的搖頭,並且笑着說:“他們都說了,三公子的箭術頂頂厲害,一箭能穿透那塊石頭去。”我伸手胡亂地指着,正指向校場外圍一塊比我還高的山石。
一側看似與我年齡相仿的四公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三哥,真的?”
“他們說四公子的箭術也很厲害,能射下天上飛的小麻雀。”我點着頭,笑顏如花。
“三弟四弟,那你們倆便比試比試,讓咱們這小妹妹瞧瞧誰的準頭更厲害?”一側久久不曾開口的成謹開了口,聲音裡掩飾不住的笑意。
“想不想看我與四弟比箭?”他依舊彎着腰,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點頭。
他又說:“不過你得幫個忙。”
我看着他轉身便將一側一株石榴樹上尚不曾成熟的石榴果摘了下來,放在我的頭上,“我與四弟便射你頭上的這小石榴如何?”
我一驚,可也來不及後悔,他們便已經走遠了,那步子如飛,轉眼已飄到了百步之外,拉着弓,搭着箭。
我站在原地不敢動,使勁地閉了眼去,祈願着他們不要射破我的腦袋,不要射瞎我的眼睛,哪怕是射掉了我的一隻耳朵,我也願意。可半晌,耳畔一點風聲都沒有。我偷偷地睜開一隻眼睛,才發現面前赫然出現三張帶着笑意的臉,而他一直憋着的笑終於綻放了出來,那笑顏,像極了野生的向日葵。
“寧兒,三弟贏了,可惜你沒見到。”成謹伸手從我的頭上取下那顆石榴,上下拈量着,一臉笑意地看着我。
“三哥使詐,說好是射這粒小石榴,怎麼可半道上用你的箭劫了我的箭去?”四公子也淺笑盈盈,可話語裡,卻沒有半分的埋怨之意。我便知道,他用他的箭,將四公子射向我腦袋上的箭,半道上劫了去。
後來我才知道,即便四公子不會射偏準頭,那箭的力道,也會讓我在瞬間倒地不起。
再後來,我便很少見到他了,聽宮婢隱隱提起,他的母親與侍衛私通,被當場抓個正着,還被指出他的胞弟成還,並非皇室血脈,他母親誓死力證他們的清白。
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成爲了失去孃親的孩子了。
我從不曾想過,他居然會主動請纓要求作爲質子去敵國,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漫長的五年,我等了他五年。
好在,他回來了。再見到他時,他已然從一個如明月般的孩童,長成了丰采高雅的少年。隨之而變的,不僅是他的容貌,還有性格。他不再是那個笑意吟吟的少年,想來五年的質子之行,已磨去了他的棱角。
不過他的身後卻多了一個喜歡跟着他的女孩,那女孩嬌小玲瓏的,看着與我的年紀相仿,樣貌卻不及我三分之一。看得出來,他好像並不大喜歡她,甚至有些厭煩她,但那小女孩仿若並不在意,依然樂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後,笑聲如鈴,她的笑容亦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炫目。
之後我聽宮人說,她是楚皇后的侄女,楚相爺最疼愛的千金,楚菀清。
長輩從小就告誡我,女孩子一定要端莊得體、高雅大方。只有這樣,纔會討人喜歡。所以我的笑容總是淺淺的,從來不會露出自己明眸的貝齒。可楚菀清,這個世家小姐,她從來都是放肆的笑,笑得如同夏日枝頭的繁花,風一吹,便花枝亂顫,落英繽紛。
我心裡清楚,他是絕對不會喜歡上像楚菀清這樣的女孩。一個女孩子如此不顧禮儀尊卑,如此沒分寸,若不是她姓楚,若不是她是皇后的親侄女,他又怎會多看她一眼?能配得上他的也只有出身高貴、秀麗端莊的大家閨秀,比如我。
我一直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但我也同時在豔羨着她,羨慕她可以時時跟他待在一塊兒,羨慕她可以這麼樂此不彼地一直跟在他後頭,怎麼趕也趕不走。
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去親近她,跟她在一起的時間裡總有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可以跟他在一起。只要能在他的身邊,哪怕是默默不語,我都心滿意足了。
我喜歡看他穿着玄黑色的鎧甲,騎馬在林中疾馳。儘管,坐在他馬後的人兒不是我,我的血液也如沸騰的滾水,癡癡爲他瘋狂。
可是我也慢慢發現,他的笑容漸漸多了,恍惚令我看見了當年爲我比箭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不再像剛從敵國回來那一般不苟言笑。儘管他從未表露過心跡,雖然他面上總表現着厭煩,不過只要看到楚菀清開心的笑靨,他也會漾起一絲璀璨奪目的笑容,如熾陽般熱烈。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
我一直都不願相信,他對楚菀清動了心,他怎麼能對一個這樣的女子動心呢?
直到那一日,我親眼見到,楚菀清大概是追他追累了,直接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他坐在旁邊,眼中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柔情。他用自己的袖子給她遮擋太陽,地上的人兒睡得香甜,而伸着袖子的少年,嘴角噙着笑意,側臉望着睡着的姑娘。
那樣的柔波,是那樣的繾綣,只有在四下無人之時,他纔會允許自己展露出內心最柔軟的一面,這樣的情感也許楚菀清亦或是連他自己,都不曾知曉。
我妒忌得發瘋,我多麼希望楚菀清能消失,從此消失。上天果然聽到了我的祈禱。那日,楚氏一族謀反,楚氏皇后被廢,皇上抄了楚家,誅連九族。楚氏上千口人,無一人倖免。
而唯獨,楚菀清卻活了下來,我雖不知其中原因,但也猜到了兩三分。是他,成羨保住了她。
而後我又得知了楚氏滅族實乃他所爲,心魔開始在我的心裡作祟。
我告訴了楚菀清一切,楚氏滅族、楚後被廢皆是他所爲,以及他的生母便是因楚後忌憚而被陷害死的。甚至於她對他動的感情,都是他設計好的。其原因,僅僅是因爲她姓楚,是楚後的侄女。他恨楚家,他恨姓楚的每一個人,所以他要報復楚家。而她,不過是一枚可憐的棋子,是他報復楚家的犧牲品。
我親眼見到楚菀清的雙眸由黯然變爲絕望再是如一灘死水毫無生機。可我卻幾乎能聽到她心臟裂開的聲音。哀莫大於心死,大概說得便是她此刻這個樣子吧。
我不知道她去找他說了些什麼,之後就得知了她被他軟禁的消息。 щшш✿ тtκan✿ ¢ O
我半夜偷偷跑到她所在處,建議她逃出宮去,這樣,就可以遠離他了。
楚菀清的淚珠一滴滴的墜落,她哭泣着對我說道,攸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到哪兒去?
我對她說,我替她都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一出宮,便會有人接應她,帶她離開成國,從此山高水長一輩子,想去哪兒都可以。
單純的她竟然真的相信了,她答應了,她說她一定會走,並且她走了之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楚菀清走了,我當然知道她走了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因爲,我早已安排了殺手,一旦她出了京城,過了函谷關,護送她的人會立馬將之殺之。而成於斯在宮裡安插了太多的眼線,只要我一個不小心說漏了嘴,他很快便會得知楚菀清逃出宮去的消息。楚氏餘孽,成於斯必定不會留。
我曾不只一次的想過,他知曉楚菀清寧死也要與他分別之時,心裡到底是怎樣的感受。
後悔?
心痛?
還是拖拽着他如影隨形的絕望?
楚菀清死後他消沉了很久。那段時間,是我一直陪在他身邊,默默的陪伴,默默的關心,一個少女的感情,他是能感覺到的吧?所以,當皇舅舅提起婚事時,他亦默允了。
可是,一切,在六年後卻又輕易的改變了。一個與楚菀清長得有七分相似的女子,出現了。她喚楚挽衾,她說這名是他贈她的。
她的出現,讓我的心,再次陷入了絕望。
果然,他再次迷戀上這個與楚菀清有七分相像的女子,更甚從前百倍。在軍營裡,他們天天如膠似漆。而我,只能遠遠望着他縱馬奔馳的身影,他的身後,緊攬在他腰間的那雙手,不是我的。
他曾經親口在皇舅舅面前答應,要娶我。可是,在皇舅舅仙去後,他一拖再拖,再後來他對我說對不起,他說,他不能娶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爲了楚菀清。再之後我竟得知他去求了皇上,給他和楚挽衾賜婚。
那一刻,我的心,如被刀割。
他爲了一個死人,拒絕了與我成婚,現在要去娶一個死人的影子?我真的好恨啊,爲什麼,爲什麼楚菀清連死了都不肯讓我嫁給他?爲什麼她就算是死了也不肯放過我?
楚挽衾有什麼資格成爲她,又有什麼資格成爲她的妻子?僅僅只憑那張臉嗎?
我不可能讓這一切發生,我不可能讓他娶到她。
我一如當年像告訴楚菀清真相那樣告訴她,告訴了她菀清的故事,告訴了她楚挽衾只是楚菀清的替代,我希望她也能離開,離開皇宮,離開我愛的人身邊。果然,當她知道楚菀清的事後,我看到失落與傷心出現在她眸中。
哪怕心中有萬般愧疚,我卻已經不能回頭。一切,一步步,如我所預料的,走向不可逆轉的地步。
事情很快便有了轉機,成於斯以楚挽衾爲籌碼想牽制住成羨,沒想到她竟爲了與成於斯同歸於盡,而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現在,楚菀清已死,楚挽衾也死,他終該是我的了吧?可是事實好像越來越偏離了我的預想,他對楚挽衾的感情好像是真的,挽衾死後,他抱着她的屍體七天七夜不肯放手,整個人彷彿中了魔障了般,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們。
楚挽衾下葬後,他將自己關在了她生前住的寢殿裡整整一個月有餘。那一個月,我日日在寢殿門口等他,卻從未等到他出來。
那日,夕陽的餘暉很刺目,我恍惚想起了在很久之前,落日也是這麼耀眼,刺痛了我的雙目。那時楚家還沒被抄家,我看見了他和楚菀清在花園裡閒逛,他們靠得很近,卻沒有牽住彼此的手。許久之後,在夕陽下,他低下了頭。他的手擺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他距離楚菀清很遙遠,卻一直那樣僵硬地維持着。
我很納悶,也低下了頭。可是,在我低下頭的一瞬間,步履有些踉蹌,急忙扶住了身旁的樹幹。
他那樣僵硬的維持,原來只是爲了握住楚菀清雙手的影子。他是一個極其驕傲的人,我從不曾想過竟有一日他何至於會做出如此不符他心性的動作。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瞬間,我卻被逼無奈只能停在距離他們很遠的距離。
我看着他們遠去,第一次沒有產生想要上去分開他們的衝動。
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或許,能影響他喜怒哀樂情緒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相思相望不相親,正因爲有情,反倒會這般默默地將所有的情緒都埋藏起來。因爲深愛,所以甘願。也許只有在楚菀清面前,他纔會是那個真正的成羨。會惱、會怒、會笑、會瘋、會鬧、會抓狂,儘管他在刻意的隱藏,但是眼神永遠不會騙人。
我瞧着那緊閉的殿門,平生頭一次如此瀟灑地沒有回頭而轉身離開。
成還追了上來,問我:“不等了嗎?”
我擡頭望了望天,許是斜陽太過刺眼,竟生生令我逼出幾滴淚來。我聽着自己咽嗢的嗓音發出一聲生澀的喟嘆,“不等了,等了這麼久,原來一直竟是我錯了。”
我徑直向前走去,晃眼間好似看見了那聲音清洌得如山後清泉水的少年,他把我從草叢中揪出來,彎腰看我,笑得如沐春風,對我說了記憶中的第一句話:“爲什麼要躲在那裡,你傻呀,知不知道很危險?”
我低頭笑了:“對啊,是傻。”
從躲在籬笆邊上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