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替身而已
她能自由行動的時間本就不多,無論上頭的是誰,溫凝不太想應付。
可那一隊人堵着她的去路,一副她不跟他們走就不得善了的樣子,溫凝只得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躁氣,跟着那普通人模樣的內侍往前走。
最終仍舊是在四鳳閣,連廂房都還是上次那間。
楚珩依舊殷勤,沒擺出皇子架子,而是一口一個“表嫂”,又是給她倒茶,又是請她落座。
待菜上來,都是那晚她多伸過兩筷子的菜式。
溫凝不由多看楚珩兩眼,才十七而已,身在高位卻八面玲瓏,難怪能與各方面看起來更有優勢的瑞王一爭。
“表嫂,今日才得知表哥在杭州府事務繁忙,還未歸來,只落下你一人在官驛,想來你一人難免無趣,便擅自請你過來一併用晚膳了,還務必見諒纔是。”
楚珩的話也溫和客氣,挑不出一點錯處來。
溫凝當然知曉他並不似表面看來這般好相處,恐怕每句話都是有的放矢,想從她這裡套到點什麼。
雖說她不那麼樂見裴宥的好,可如今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她總不能給自己放冷箭。
“殿下如此顧念阿凝,阿凝銘感於心。”溫凝笑容妥帖,“朝事女眷不宜多問,因此夫君去杭州府,阿凝並未跟上。但看他一日未歸,的確心中有些擔憂,不知殿下可知他是否遇上什麼麻煩了?”
楚珩聞言輕眯了一下鳳眸,笑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有幾個官員任調頗有些爭論,表哥從中協調罷了。”
“原是如此。”溫凝喝了口茶水,“那我便放心了。”
然後開始用膳。
“表嫂上次說嚮往江南,接下來打算再去哪裡?”楚珩極爲隨意地問道。
套裴宥的行程?
溫凝放筷溫婉道:“夫君尚有公務在身,阿凝不敢任性,自是夫君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偶有閒暇能像今日這般自己走一走,逛一逛,已十分滿足。”
語畢,反客爲主:“殿下是打算遊覽江南嗎?不知接下來想去哪些城鎮?”
楚珩同樣避而不答:“好不容易在這裡碰上故人,本打算與表哥表嫂一道同行,又唯恐給伱夫妻二人帶來不便。”
當然會帶來不便。
換做其他女子,大約即使“不便”,也會假惺惺說一句“怎麼會呢”,對方可不就順杆子爬上來了?
溫凝可不上當,舉起茶杯:“殿下思慮如此周全,成全我夫妻的二人世界,阿凝實在感激,便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楚珩溢滿笑意的眼裡閃過一絲暗霾。
裴宥猶如銅牆鐵壁,任他如何籠絡始終不動聲色,原想折道而行曲線救國,卻不想這鴻臚寺卿養的好女兒,竟精得跟兔子似的。
還真與那裴宥蛇鼠同窩,天生一對。
但一個女子而已,他不信她心性能如裴宥那般堅定。
“表嫂,此次表哥前來江南,便是爲着一個多月前學堂垮塌之事,表嫂可曾有所耳聞?”楚珩喝了茶,狀似無意地問道。
“自然是聽說過的,不過此乃朝事,阿凝便不與殿下議論了。殿下,今日這西湖醋魚,味道比上次更加鮮美呢。”
楚珩卻彷彿沒聽見溫凝後面那句話,自顧自道:“表哥行事最爲穩妥,江寧府五間學堂親督親建,若說問題出在學堂,我是不信的。表嫂覺得呢?”
溫凝知曉他是不肯輕易放棄了,笑笑道:“阿凝自然也是信夫君的。”
“前有學堂垮塌,後有溫府莫名被人污衊,還連累表嫂的酒坊被砸,表嫂可知,在朝堂上攻訐令尊和令兄的,又是何人?”
得了,這是來挑撥離間的。
哦,說“挑撥離間”也不太合適。畢竟裴宥與瑞王從無交情,何須離間?
楚珩無非就是想敲打她,裴宥已經與瑞王交惡,這朝堂,統共也就兩位尚有一爭的皇子。瑞王與裴宥既然已經不對付,他當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果然,楚珩下一句就是:“表嫂,我與表哥血濃於水,本應感情深厚。奈何這些年他流落在外,他又生性淡薄,我想與他親近一些,卻始終不得其法。表嫂,弟弟想請你爲我二人搭橋牽線。表哥雄才大略,將來必是我大胤的國之肱骨,若能得表哥相助,珩必將銜環以報之。”
楚珩到底不過十七而已,一雙眼清明鋥亮,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信誓旦旦。以他的身份來說,算得上是紆尊降貴,低眉折腰了。
與瑞王比起來,他看來的確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惜……
她知道他不是啊。
嘉和十六年疫症肆虐大胤,大胤大傷元氣;
嘉和十七年,一北一南,邊境異族頻繁來犯;
嘉和十八年年初,皇后薨逝,嘉和帝備受打擊一病不起,兩位皇子的奪嫡之爭陷入白熱化;
嘉和十八年十一月,嘉和帝病勢兇猛,罷朝一月,卻堅持不肯從兩位皇子中選立東宮;
嘉和十八年十二月,瑞王謀反,於南陽起兵,直逼皇城,同月,四皇子勾結外藩,引胡人南下攻破京城城門。
瑞王名楚瑄,字宣雲,四皇子名楚珩,字平磬,史官將這場亡國大難稱爲宣平之亂。
楚珩一番慷慨言辭之後,目光灼灼地擡起手中的酒杯,只等溫凝舉杯相碰。
溫凝細細嚼着嘴中的菜餚,慢之又慢地拿起茶杯,纔剛剛拿起幾寸高,手一抖,茶杯掉在餐桌上,茶水灑了一桌。
她忙起身屈膝告罪:“殿下恕阿凝失儀,阿凝一介婦人上不得檯面,此等要事只覺膽戰心驚,竟連茶杯都拿不穩。”
楚珩同樣站了起來,滿含笑意的眸子隱隱涌現出墨色,意味不明地盯着溫凝。
稍息,那墨色到底被壓了下去,他面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溫和,親自將溫凝扶了起來:“表嫂多禮了,是我唐突,如此良宵美食,卻偏要與表嫂說這些煞風景的話。”
溫凝順勢站起來,由他扶着重新落座。
楚珩果然再不提剛剛那一茬,倒是說起京中趣事來,閒閒聊了幾句,突然道:“聽聞表嫂對鑄芳閣的首飾還較爲喜歡?”
看來楚珩來找她,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有準備啊。
溫凝不動聲色地應道:“倒也談不上多喜歡,只是女子能逛的鋪坊就那麼些,前些日子便去過一次。”
楚珩鳳眸微彎:“我偶爾也會去瞧一瞧,記得裡面有一支蝴蝶簪子很是別緻,想來表嫂也會喜歡。”
話音落,拍了三下掌。
馬上有人弓着腰,呈上來一個錦布蓋着的托盤。
溫凝還是第一次應付這樣的場面,一時沒想到托盤下面會是什麼。
卻見那人走到她跟前,將那澄黃的錦布一扯,裡面整整齊齊,赫然列了一盤子的蝴蝶金簪。
溫凝極力剋制才叫自己沒當場抽出一口涼氣來,這是……道理講不通,行賄來了?
十、二十、三十……
粗略看去,得有百來根。
溫凝心裡的算盤不受控制地開始扒拉,一根三千兩,百來根……
三……三十萬兩?!
楚珩極具親和力的嗓音響在耳邊:“哎呀瞧弟弟如此冒失,這麼多簪子,表嫂如何方便攜帶?且都是同個款式,想必帶兩日表嫂就該膩了。”
他鳳眸一彎,裡頭笑意淙淙:“便將它們換成銀票,給表嫂帶走罷?”
溫凝緩慢地眨了眨幾乎被晃花的眼。
三十萬兩啊……
裴大人,此人的大腿,好像比你的要粗得多啊?!-
“夫人今日也只去找了那位錢老闆,並未有其他異動。”
杭州府內,新晉知府早給裴宥闢出一間廂房。晚膳之後,徒白便照舊進行日常回稟。
“另外今晚,那位殿下去找夫人了。”徒白繼續道。
即便是出門在外,裴宥閒暇下來,手上也就一卷書冊,燭光下鼻間那一點紅痣照舊冷清,聞言擡眸看過來,卻並沒言語。
徒白垂首道:“公子放心,十一一直跟在夫人身後,確保夫人安全無虞。”
裴宥眼神落回書卷,淡淡問道:“她作何反應?”
“十一還未有進一步消息,但是……”徒白難得地說了兩句奉承的話,“夫人聰敏過人,又與公子鶼鰈情深,斷不是旁人三言兩語便能哄騙住的。”
裴宥鼻腔極輕地哼笑了一聲。
鶼鰈情深?只怕現在正在後悔從他這裡要的銀子太少,琢磨怎麼多弄點銀子過去。
他就沒見過比她更貪財的官家小姐。
“公子,今日時辰還早,要不……”徒白掃一眼外頭的天色,“回官驛?”
其實他覺着昨日也不必留在杭州府,雖說官員任調牽扯到新老派系的爭端,可新知府是自己人,並不需他們花太多功夫。
裴宥卻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她今日找錢老闆,事情談妥了?”
“應該還未。”徒白猶疑了一下,道,“對方似乎是……把夫人當騙子了……”
裴宥一聲嗤笑,將書卷放下來,看住徒白:“你還說她聰敏過人嗎?”
徒白:“……”
“杭州府的事情辦完再回去。”裴宥復又拿起書卷,聲色淺淡道。
可是……把夫人一人留在官驛?
剛剛自作聰明瞭一把,徒白心中有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只道:“那四殿下那邊……”
裴宥擡擡眉尾:“諒她也不敢自作主張。”
溫凝還真不敢自作主張。
四鳳閣內,剛剛還整整齊齊擺放着的蝴蝶金簪,此刻散亂地躺在地上,有些連翅膀都被折斷了,顯然方纔被人摔在地上時,力度不小。
“殿下,何須與一介小婦人計較?是她不識好歹罷了。”範六躬身,給楚珩倒了杯茶,“錯過此等良機,往後她湊上來想要殿下用,殿下都不會給她一個眼神。”
楚珩年輕的臉上浮着躁動的戾氣,胸口都有些起伏,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他自認從無皇子的架子,脾氣比起許多世家子弟都要好上許多。
這幾日圍着那夫妻兩人,表哥前表嫂後的,做盡了討好姿態,裴宥便罷了,他早知他是塊硬骨頭,難啃得很,可今日,連一個小小鴻臚寺卿的女兒,都敢忤逆他!
剛剛那一排金簪擺在眼前,他分明見她心動不已,三十萬兩白銀,多少人幾輩子都沒見過,她頂着名聲被毀的風險都要經商,不就是愛銀子?
可她說什麼?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從中拿了一根金簪。
若她收了也便罷了,可轉頭她就叫來小二,用那金簪付了今晚這宴席的賬。
人一走,他就掀了那一排金簪。
這夫妻二人,沒有一個將他放在眼裡!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待日後回頭,如今這些都是小事兒。此番咱們出來也有半月餘,是時候回京了。”範六不疾不徐地在旁恭敬道。
楚珩與瑞王不同。他出身不夠好,幼時上頭還有一位三皇子,並未得到多少重視。
什麼叫能屈能伸,什麼叫臥薪嚐膽,他再清楚不過。
因此身邊人一勸,他的火氣已經散了許多,只略有些不甘心道:“如此就回京,此次興師動衆趕來江南,豈不一無所獲?”
說什麼在江南遊玩,當然都是幌子。
他衝着裴宥來的。
原本得到的消息是裴宥會走陸路,十日內就可抵達,他帶着一行人也走的陸路,且想要早一些到,更是風雨兼程,一刻沒敢歇息。
哪知來了之後又說裴宥改走水路,這一走,慢悠悠走了半個多月。
京中那麼多要務,他卻也只能按捺住,耐着性子在錢塘等人。
好不容易人來了,就第一日晚上一併吃了頓飯,什麼都未聊上。這兩日他再去找,他便總也不見人影。
他這才嘗試以他那位新夫人爲突破口。
“當然不是。”範六與範九,是同個師父帶出來的,可他遇事沉着許多,說話更是輕聲細語,“古有三顧茅廬才請得諸葛孔明,裴世子的爲人脾性,斷不是三兩日便可籠絡的,否則二殿下怎會被逼得與他撕破臉?”
那倒是,他那高高在上的二哥,可是也在裴宥那裡吃了不少閉門羹。
“殿下,此番裴世子雖未側目,可咱也叫他看到了咱的誠意。”範六繼續道,“他如今是一副高冷清寡無慾無求的模樣,可人在朝堂,怎麼可能做到濯清漣而不妖?裴世子,或也只是在觀望而已。”
聽範六這樣說,楚珩的氣更散了一些。
這天下到底姓楚,最終他不是站瑞王,就是站他,就他二哥那德行,哪拉得下臉面又去與他求和?
裴世子,國公府,長公主,最終都只能站在他這邊。
範六又道:“而且殿下,您有沒有覺得……這世子夫人清湯寡臉的模樣,有幾分眼熟?”
楚珩已經完全沉下氣來:“公公這是何意?”
範六將聲音壓得更低:“殿下可還記得裴世子一直在尋的那位‘小雅姑娘’?”
想要拉攏裴世子,對他的一舉一動當然多有留意。從來都不止裴宥一人在找“小雅”,楚珩都早早找人臨摹了國公府尋人時的畫像,暗中尋查過一番。
“那位夫人往日都施了妝,看着還不覺得。可這兩日見她素面男裝的模樣,奴才覺得……與那女子長得有五六分相似。”
“你的意思是……這溫氏阿凝就是……”
“殿下錯矣,這世子夫人若是那小雅姑娘,裴世子何須拿子嗣當兒戲才娶她進門?他大可搬出此前與她的婚約,陛下最重‘孝’,想必不會多加阻攔。”
嘉和帝的確重孝道,爲了表示對先帝的尊敬,登基之後十年才改國號,可謂前無古人。
“那你的意思……”
“殿下,那世子夫人如此得寵,會不會就是沾了那張臉的光呢?”範六眉眼輕斂,掩住眸中精光,“世子此前四處尋那女子,更爲了她拒娶公主,想是對那女子情根深種。可別說京城,大胤都快翻遍了,都沒找着人影子,想必……”
範六搖搖頭,這麼多人都沒找出來,多半是不在世上了。
又道:“那溫氏阿凝,怕就是個裴世子寄情的替身吶!”
楚珩斂目,琢磨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那畫像他自然也看過,範六一提醒,還真是……
否則裴宥何以放着那些個世家貴女不娶,偏不擇手段娶了一個對他沒有絲毫助力的溫氏阿凝?
“公公可是有何妙計?”楚珩此刻又變成溫和可親,一副純然無害的模樣。
範六垂着眉眼微微一笑,自然是有。
這打蛇要打七寸,送禮也得送到人心巴上。
替身都如此得寵,若是來個正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