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儂八歲那年被推下樓梯, 磕破腦袋後,便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所以自失憶以來, 她對一切都感到陌生, 害怕。
她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極其敏感了起來。因敏感, 所以可以分辨得出到底誰笑裡藏刀, 誰又是口腹蜜劍, 誰真誰假。
可皇宮裡邊的人,人人都有一副算計的心腸,算計來算計去, 讓年幼的李幼儂覺得瘮得慌。
因此她不愛與人往來,有時候只一個人坐着發呆, 也不知想些什麼, 久而久之外邊便說七公主摔傻了。
旁人都好奇這傻公主最終花落誰家。有着公主尊貴的身份, 便是再怎麼癡傻,也不可能嫁入尋常人家。
但無論旁人怎麼猜想, 都沒想到竟然落入了一個小小的評事的頭上。
好似是說,太子先前在金月庵遇刺之時,那評事表現得極爲出色,得太子賞識。再者在遇刺的時候,那評事救了公主, 皇上再三思索, 便把公主許給了那評事。
那大理寺的評事究竟是何許人也?
在除夕那晚, 纔算是衆人真正見識到這位準駙馬的實力。
以極大的身形差異, 漂亮地贏了那身高九尺的丹苧高手。
衆人這才明白這準駙馬是有本事的, 難怪會得到皇帝的青睞,因而尚公主。
而這準駙馬與七公主的婚事, 定在了二月底。
二月的天氣還是溼冷溼冷的,但合了八字後,與二人來說最好的日子,便是在這二月了。
二月天氣寒涼,新娘的嫁衣一重又一重,倒是半點也不冷。雖不冷,可頂着十斤重的鳳冠和穿着一身繁冗的嫁衣,一日下來,差些沒把七公主她那小身板給壓垮了。
旁的姑娘公主成婚時,在洞房之中等着自己夫君的時候,怎樣都會偷偷懶,可李幼儂卻是一點都沒偷懶,嬤嬤讓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嬤嬤讓她端莊地坐着,不要亂動,她就一直舉着扇子端坐着。
好在靳琛還沒待客就先回了房,把她的扇子拿開了。
扇子一拿開,李幼儂的一雙鳳眸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靳琛一怔,不知她怎這副委屈的模樣,問她:“怎麼了?”
李幼儂軟軟的聲音中帶着委屈:“一直舉着扇子。手痠,麻了。”
約莫是因爲手麻得厲害,說話的時候,聲音都輕顫着。
靳琛聞言,看了眼她那垂得僵硬不自然的手臂,沉默了一下,隨而坐在她的身旁,拿起了她的手。
“你、你要做什麼?”通臂發麻,一動可難受了,難受得她的一雙鳳眸都不自覺地盈了淚。
靳琛擡眸與她解釋:“血液不流通,按一下會好受許多。”
李幼儂聞言,淚巴巴地看着他,好像是在問——是真的嗎?
靳琛點頭:“是真的。”
隨後從她的身後拿來了一個軟枕,放在膝上,再把她的手輕放在了軟枕之上。
指腹在隔着幾層衣袖,在她的手臂上放輕力道,輕中帶勁地揉按着。
他這般輕柔按着,好似是真的舒服了許多。
一條手臂沒那麼難受了,她便主動起了身,小碎步走到了他的另一側坐下。
靳琛繼而把她的另一條手臂也放到了軟枕之上,纔開始揉按,新房的門就被敲響了,傳來嬤嬤的聲音:“駙馬爺,要出去招待賓客了。”
靳琛頭也沒擡,沉聲回道:“再過一刻,我便出去。”
嬤嬤遲疑道:“可還未到時辰,不宜在新房中坐太久。”
靳琛面色依舊,還是那句話:“再過一刻,我自會出去。”
外邊的嬤嬤不怕七公主,倒是怕這整日黑着臉的駙馬爺,被拒絕了兩回,倒也沒敢再喊。
屋中的李幼儂有些忐忑地問:“不出去真的好嗎?”
靳琛低“嗯”了一聲:“晚些出去也沒事。”
他思索了一下,又邊按邊道:“若是嬤嬤與你說教,你便與我說,我來與嬤嬤解釋。”
聽到這,李幼儂嬌豔的小臉上頓時露出了笑意,欣快的應了一聲“好”。
靳琛擡起頭的時候,便看到她的臉上又是淚珠又是笑。
本就生得媚,可偏生那雙眼眸又極其的單純,又媚又純。
靳琛眸色有了些許的變化,可下一瞬恢復如常,繼而低下了頭,給她揉捏着肩膀。
李幼儂看着靳琛,下意識的開口:“靳評事,你長得可真好看。”
靳琛正專心着給她揉按,忽然聽到這麼一聲沒由來的誇讚,動作驀地一頓,悶咳了好幾聲。
“靳評事你怎麼了?”李幼儂關切地問道。
靳琛低着頭,搖了搖頭,回:“無事,只是被口水嗆到了。”
李幼儂看他的臉色淡淡的,好似沒什麼事,便也沒有在意。
按了一會後,靳琛鬆開了她的手,與她道:“你動一動,看還麻不麻?”
李幼儂聽話的擡起手,搖了搖,隨之驚喜地看向他:“好像真的不麻了!”
靳琛看向她頭頂上的鳳冠,問:“冠重不重?”
連頭幾乎都點不了的李幼儂連忙應道:“可重了,壓得我不僅頭疼,肩膀也疼。”
“我給你拆了。”靳琛站起了身。
李幼儂遲疑道:“可這鳳冠帶的時候就很繁瑣,會不會很難拆?”
靳琛上前一步,低頭看了一會她頭上的鳳冠,琢磨了一下後,道:“我應該可以解下。”
說着,便伸了手。沒有絲毫的停滯,不過小片刻便把一頂鳳冠解了下來,那鳳冠在靳琛的手中,他覺得沒有什麼份量,可看到李幼儂白皙的額頭被壓出了紅痕,便知道與她而言,這頂鳳冠很重。
鳳冠一解下,李幼儂頓時覺得輕鬆了,也覺得自己好似活了過來了。
“鳳冠好看歸好看,可壓得我喘不過氣,肩膀還酸……”
話剛剛落下,肩膀微微一沉,一雙大掌力道適中地在她的肩膀上揉捏,嚇得她一個激靈。
“不、不需要再按了,我活動一下就好了,你、你快些出去招待賓客吧。”李幼儂緊張得差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總覺得他給自己按肩,有些大材小用了。
靳琛道:“還有半刻時辰,我給你舒緩舒緩,若是不及時舒緩,會痠痛上兩日。”
李幼儂沒好意思再繼續拒絕,便由着他給自己揉按。
新房外邊熱鬧嘈雜,新房裡邊卻是安安靜靜的。
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的手掌有多大,且隔着幾層衣裳她都好似能感覺得到他那手掌的熱息。
她知道他是收斂了力道的,雖然收斂了力道,但用了暗勁,不會被捏得疼,反而很舒服。
靳評事真好,李幼儂在心底暗暗的想着。
李幼儂舒服得微微咬脣,不讓自己喊出聲音來。
過了片刻,舒服得睏意上涌的時候,靳琛拿開了手,與她道:“時辰到了,我先出去。”
李幼儂以掌心捂脣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那你去吧。”
靳琛“嗯”了一聲,隨而轉身出了新房。
等靳琛走了之後,她便靠着牀柱子睡了過去。
月色漸深,靳琛也從酒席上退了下來。他飲酒上臉,沒喝多少就已經紅了臉,讓旁人以爲他已經喝了很多,也沒太敢灌太多。
畢竟今日與靳琛成婚的可不是普通女子,而是皇上掌心上的寶珠,是金枝玉葉,總該不能讓這七駙馬醉得不省人事,連洞房都洞不了。
因此,靳琛輕鬆的躲過了一衆勸酒。
酒席散去,他回了新房之中,只見公主就着一牀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睡着,還抱着方纔枕着手的軟枕,睡得很是香甜。
宮女是隨在靳琛身後進來的。嬤嬤見了公主,忙去喚了她,讓她起來梳洗。
被喊醒的李幼儂還有些茫茫然的,揉着眼睛,聲音軟糯地問:“是天亮了嗎?”
看到了不遠處身形挺拔的靳琛後,她瞬間回過神來了,小臉頓時一紅,有些不好意思。
先前嬤嬤囑咐她,要端莊,她都記住了,可和他待了一會後,就給忘了。
她忙擦了擦沒有任何水嘖地嘴角,心虛的解釋道:“我就眯了一會,沒有睡着。”
一旁的嬤嬤和宮女顯然都不信,但也沒有拆穿,只道:“殿下先與駙馬喝合巹酒,然後再去梳洗。”
李幼儂乖巧地點了點頭,從牀上站了起來,走到桌前。
嬤嬤看到那頂被取下的鳳冠,嘆了一口氣,但到底也沒有再說什麼。
夫妻二人一同喝了合巹酒,兩手交挽,二人距離得極近,李幼儂臉色微紅。
先前在雲麗山的時候,她不會這樣,可不知道爲什麼,時下心裡邊有些異樣,她自己也說不出的異樣,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合巹酒雖是兌了水的酒,但只是輕抿了一小口,李幼儂都覺得因這酒,她的臉上冒着熱氣。
喝過合巹酒後,各自都去梳洗了。
梳洗回來,宮女如數退出了喜房。
因天氣涼,屋內依舊燒了地龍,所以從耳房出來的時候,李幼儂是披散着頭髮,身穿着一身紅色的裡衣。
裡衣只剛好合身,把她曼妙的身形一展無遺。
靳琛也是一身紅色的裡衣,挺着腰身坐在外間的圓桌旁等着她出來。
等宮女都退出了屋外,李幼儂才小聲地與他道:“我先前與靳評事你說的事,是當真的,等一年後我再與父皇說,我與你性格不合,我不喜歡你,屆時再和離。”
靳琛低聲應了一聲“嗯”,隨而翻了個杯子,倒了一杯溫茶,再拿着杯盞起了身,遞給她:“沐浴後,喝些茶水。”
她與他說着一年後和離的事情,他怎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幼儂有些徵愣,但還是乖順地把茶水接了過來,輕聲應了一聲“好”,然後把茶水喝了。
夜色已沈,該是到了就寢的時候了。
李幼儂雖然單純,以前不怎麼清楚夫妻間該做什麼。但嬤嬤昨晚一宿都在與她解釋夫妻該如何做,孩子又怎麼來的之後,她是徹底的清楚了。
她清楚了,也知道有所避嫌了,所以斟酌了許久,她看着他無甚表情的臉,輕聲道:“今晚,若不然靳評事你睡牀,我睡軟榻?”
靳琛面色素來寡淡,讓人看不穿他在想什麼。他轉頭看了眼軟榻,思索了幾息之後,再看向李幼儂,道:“屋中雖燒了地龍,但畢竟這幾日天氣寒涼,屋中也只一牀被褥,你若因睡榻而着了涼,恐怕我會被皇上責怪。”
李幼儂道:“那你睡軟榻?”
靳琛點了點頭:“好,總歸我練武十數年,身體強壯,不易病倒。”
聽到靳琛這麼一說,李幼儂心裡頓時就不忍起來了。
扭捏了一下,她又道:“可只有一牀被褥,外邊冷颼颼的,就是燒了地暖,也容易着涼的。”
靳琛眉梢不着痕跡的微微上挑,問:“那殿下可要讓人再送一牀被褥進來?”
李幼儂鳳眸微睜,驚訝道:“那不就讓別人知道我與你分牀睡了麼?要是讓父皇和母妃知道了,定會訓我和你的。”
“那,殿下想如何?”靳琛問。
李幼儂低下頭,聲細如蚊的道:“就、就一起睡吧。”
她以爲在旁人眼中,無比正直的靳評事不會同意的,可不曾想她的話才落,便有一聲“好”的低沉嗓音落入了她的耳窩之中。
等到二人中間隔了整整一個人的距離躺在同一張牀上,李幼儂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靳評事怎就這麼好說話?
幾乎是她說什麼,他就應什麼。
她要出嫁的時候,幾個姐姐,和八妹都與她說那靳評事整日黑着一張臉,一看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又說他竟然能把身高九尺的壯漢輕而易舉地擊倒,如此暴力,沒準還會打女人。
她們不過是想要嚇唬她,她清楚得很。
且她也很清楚靳評事看着黑臉,可脾氣很好,還很細心。雖然很強悍,可就給她揉捏手臂和肩膀的時候,力道都很溫和。
他是個極好的人。
拉着被衾,李幼儂偷偷看了眼睡在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睡姿端正,闔着雙眼,也不知道睡沒睡着。
她在思索間,那雙眼眸忽然睜開了,還轉頭與她對上了目光。
偷窺被抓了個正着,李幼儂本就反應慢,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傻傻地望着他。
靳琛黑眸盯着她,問:“殿下睡不着?”
李幼儂忙搖了搖腦袋,轉回頭就立馬閉上了雙眸,但雙手緊緊攥着被衾,顯然緊張得睡不着。
靳琛輕嘆了一口氣,轉回頭,看着帳頂。
既已成婚,那他必然會用餘生來呵護她,也不會如此就和離了。除非有哪一日,她是因真的過不下去了,他纔會與她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