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兒,你瞧,葉公子還是如此氣宇軒昂。”瓊煌臺上,正義樓樓主的擂臺比武之爭轟動了整個京城,也攪亂了凌雲閣兩位千金的芳心。 “就如天神一般。”這個滿眼都是癡迷與沉醉的碧衫女子正是凌雲閣閣主蘇亦斌最爲珍視的掌上明珠——蘇顏,而在她身邊,一臉的不屑,隱匿的城府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妹妹蘇曼卻是閣主的四房所生,庶出的身份令她在這個單純質樸,天真善良的姐姐面前,總有些擡不起頭來,哪怕她的容顏更加俏麗了三分。
閣樓高築,雖不能近距離凝視,卻可眺目遠遠觀望,也算是略微滿足了兩位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的小小期許。
“花癡!”蘇曼鄙夷地甩了姐姐一眼,在心裡暗暗罵道。然而她卻也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擂臺上那一席錦衣的身影,也忍不住砰然心動,然後徜徉在這種肆意的甜蜜和糾結的痛苦裡面,或喜或悲,只因爲那個人實在卓而不羣,實在華麗得令人不得不駐足凝眸,哪怕他並未動作,並未言語,卻總是散發着一種攝人的魅力和耀眼的光芒。
葉匪君,正如詩經上所說,“有匪君子,如砌如磋,如琢如磨。”這個男子的確人如其名,俊朗得幾乎完美,而他偏偏又才華橫溢,武功超卓,不僅是貴有忠勇侯頭銜,兼任兵部尚書的葉知洲最引以爲傲的長子,自己亦在十七歲之時便入翰林院司職,絕對是達官顯貴教導兒子的優秀榜樣,也是侯門千金竊自傾心的最佳夫婿。
此刻,這個萬千少女都視爲夢想的男子卻格外專心,因爲這次擂臺比武正是由他代表父親,亦是代表朝廷與執武林牛耳的凌雲閣共同舉辦,意在爲正義樓儘快選出樓主。
其實,正義樓並不能算是一個幫派,也不是一座樓,它是一股正氣的存在,是諸多自詡名門正派的人潛移默化中凝結成的一股勢利,代表武林浩然正氣之所在,自然也成了江湖中的審判所,若是出了十惡不赦,死不悔改的人物或者門派,正義樓都可代以執法,嚴懲不貸,甚至將其誅滅。自這股無形的正義之勢強大起來以後,江湖似乎立馬肅清了,連朝廷都認可了正義樓的存在,而“九州風雷”謝無憂更是以“清風一嘯”的絕世劍姿和“爲蒼生而戰”的高行美譽,當仁不讓地出任了正義樓的第一代樓主。由此,正義樓也變成了實體的門派。然而,自一年前正義樓的第四代樓主洛彬添離奇死於臥房之內,接下來的幾任樓主也都在短短的一年內相繼死去,死因皆是心脈斷裂,從此正義樓也就變成了神秘而危險的存在。試想能出任正義樓樓主之人無一不是內功精深,武功卓絕之人,絕無可能輕易地就被人切斷心脈,而且部位精準,不差毫釐;若是蓄意下毒,何以其屍體中全無殘留毒素。終於,詭異的死亡讓難得平靜的江湖變得緊張起來,似乎有什麼不安因素在騷動着,正要向武林的正義宣戰,或許……還有更大的圖謀。
朝廷最終也按耐不住了,這才下令舉辦了這場正義樓的擂臺比武,然而本來有心競逐,武功高強而又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卻因怯於前幾任樓主的離奇死亡,而變得畏首畏尾。倒是一些武功稀鬆平常,姓名也未曾聽過的少年劍客雄姿英發,爭相上臺,可打到現在都並未顯露什麼精彩絕倫的武功,使得嘉賓席上前來瞧熱鬧的武官全都無精打采,哈欠連天。
一直靜坐不動的葉匪君終於起身離座,正想要拋磚引玉,以謝皇庭,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什麼吸引了,其實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走向擂臺的是一隻碧眼森森,矯健威猛的黑豹子,其一身皮毛在陽光的照射下烏黑鋥亮,實在漂亮,它自己彷彿也意識到這一點,神情竟然十分倨傲,而跟在它身後的貌似是它主人的黑衣男子卻顯得太不相稱,披散着的亂髮就已遮掉他半邊臉,身上的黑袍又髒又皺,靴子底兒也磨掉了,隱隱約約露出裡面不知是什麼顏色的襪子,整個人就像是被狠狠揉過,又重新展開來的一團紙,邋遢到極點,就算是最想嫁人的老姑娘也決計不想多看他一眼。可這個男人卻彷彿渾然不覺,居然大搖大擺地朝擂臺走去,朝葉匪君走去,眼神中充滿了挑釁的意味。如果現在全城的姑娘被允許可以不顧矜持地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那麼她們惡毒仇視的目光絕對可以化爲利箭,頃刻間就讓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變成一隻刺蝟,只可惜葉匪君本人的修養卻實在太好,竟然對着這個不善的來者報以最有風度的微笑。
“你這個人到底懂不懂規矩,京城之內怎可帶着如此兇猛的野獸肆意閒逛,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只怕你這一顆腦袋擔當不起!”一個難得出宮的內務官尖着嗓子說道。
黑衣男子並沒有理會他,拍拍黑豹子的頭:“黑風,你去那邊趴會兒。”黑豹子似懂人言,搖了搖尾巴,順從地走開到一邊,隨便找個地方趴了下來,依然目不轉睛地望着這一邊,彷彿已經意識到它的主人將與人有一場精彩的惡鬥。
“這位兄臺,還請上來賜教。”葉匪君向黑衣男子拱手笑道。
黑衣男子微微點了點頭,膝蓋並未彎曲,人已經輕飄飄地落在七尺多高的擂臺上。
葉匪君又笑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對方並未答話,他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葉匪君的身後,那正是兩張方桌,上面堆滿了銀錠,一錠爲五十兩,共兩百錠,是朝廷爲鼓勵擂臺比武而特地贊助的,比武共三天,每輪比武的勝出者可獲得白銀五十兩,直到第三天的最後勝利者,方可獲得皇帝親筆題名的武林第一的金字匾額及額外的白銀六千兩的獎勵,若無不良的江湖紀錄,便可出任正義樓的第六代樓主,也算是名利雙收。
“是不是打贏了你,就可以得五十兩銀子?”黑衣男子冷不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使得葉匪君微微一愣,滿座也盡皆譁然。
“什麼啊?這小子是哪兒來的,倒底懂不懂規矩?竟然說出這種話?”
“這裡是在擂臺比武,他以爲是善堂呢!”
“若是善堂賞銀,豈不是連架都不用打了!這小子準是想錢想瘋了。”
其實在場來比武的人哪一個不是抱着做不了樓主得五十兩銀子也好的僥倖心理呢?
葉匪君道:“呵,這位兄臺直接道明來意,足見是個直腸直肚的爽快漢子。”他上下打量了黑衣男子一陣,勉強笑道:“閣下……如此不拘小節,卓爾不羣,想來自是身負絕世武功了,那麼就請賜教一二。”
這時,不知從哪兒衝上來個毛頭小子,提着柄比他人還高的關公刀,指着黑衣男子喝道:“你這傢伙太也不自量力,一來就想挑戰極限,葉公子武功何等高強,只怕當今天下沒幾個人能出其左右,他本是留到後天給這場比武壓軸的,你這麼個無名小卒就想逼他出手?呸!”這少年大啐一口,繼續說道:“你若是贏了他,銀子就一股腦兒都搬走吧!反正都是你的了。”意思是說,如果他能贏了葉匪君,自是再無人能跟他比對,賞銀自然就是他一人所有了,由此對葉匪君的讚譽已是高到極點。
黑衣男子卻彷彿全然聽不見少年的話,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葉匪君道:“那麼我們這就開始吧!”
那少年怒道:“我說的話你難道還不清楚!”橫起關公刀,就向黑衣男子衝殺過來:“要跟葉公子比武,還得先把我撂倒。”他用的只是很平凡的一招“滄山有夢”,卻是有板有眼,氣勢縱橫,雖然人小身矮,膂力卻十分驚人,關公刀橫揮過來,似有千斤之力,刀風赫赫,煞有威力。黑衣男子還是一臉的漫不經心,眼都沒擡,只是微一側身,右手在那少年的手腕上輕輕一帶,就將千斤之力消弭於無形,而這少年在他這一帶之下,卻已收不住勢,老大一個跟頭栽到臺下,姿勢既滑稽又狼狽,惹來無數笑聲。
葉匪君的手心卻暗暗滲出汗珠,果然來了個勁敵,剛纔對方露的這一手,看似稀鬆平常,漫不經心,實則蘊藏着高深的武功技巧,正所謂“四兩撥千斤”,對方當真是發揮到了極致。他默默地走近黑衣男子,臉上平和寬厚的笑容不變,手中卻已多出一把華麗而不失鋒芒的寶劍,劍身上鑲有無數細碎耀眼的寶石,匯成一條龍的形狀,劍端繫着條月凌冰絲絛,風中飄動起來如水的波紋一樣。而這黑衣男子大臂一擺,從腰間拔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鋼刀,刀口上還有幾個缺齒,砍柴都嫌鈍,他卻以之來挑戰葉匪君的超凡武功和絕世寶劍。
臺下一片嬉笑怒罵之聲,不絕於耳。
“呵呵,曼兒,你看這個莽漢,真是不知輕重啊!”凌雲閣上,偷偷觀戰的蘇顏亦忍不住譏笑起來,蘇曼卻只是懶懶地揚了揚嘴角,算是迴應她了。
葉匪君的神色卻更凝重了,他深知這黑衣男子非但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而且很有可能經此一戰而揚名。
“哼,你不出手,那隻好我先動了。”黑衣男子話音剛落,人已在葉匪君跟前,黑色的刀光已迫在他的頷邊,其實這樣的鈍刀怎會有刀光,只不過出手的人動作太快,留給視覺的卻是一串黑影,好似刀光一樣。
葉匪君親眼看到自己鬢邊飛舞的髮絲被刀氣震斷,忙一側頭,刀鋒便擦着鼻尖掠過,驚出了一身冷汗,回手出劍擋架,“噹”的一聲巨響,鈍刀不但沒有被寶劍削斷,反而因刀上附着的沉厚內力震得持劍之臂生疼。如此過了十幾招,葉匪君已經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雖然並未被對方討到便宜去,自己卻也始處於招架的地位。對方出刀滯澀而樸拙,姿勢難看至極,但招招均是以最簡單最直接的姿勢完成,絕沒有多餘的動作和幅度,也決不浪費多餘的力氣,而自己的劍法雖然飄逸輕靈,張弛有度,但未免太過於規矩,往往失掉很多先機。
臺下看客無不歡呼叫嚷,臺上嘉賓不無鼓掌叫好,直到此刻,正義樓樓主之爭的比武才顯示出該有的水平來。只見擂臺上兩條激烈對戰的身影迅速交換着方位,令人目不暇接,神經緊繃,雖然這二人的對比正演示了華麗與鄙陋的兩個極端,但經此一役,卻沒有人敢再輕視這個黑衣男子了。
又是“噹——”的一聲巨響,刀劍再次相撞,這次大家都使足了內力,結果鈍刀上的缺口又多了一個,地上卻也多了一些細碎的璀璨顆粒,貌似是從葉匪君那把華麗的寶劍上震落的。
“停——”此次擂臺比武的另一個主持者,凌雲閣閣主蘇亦斌終於站出來,示意停手,“此輪比武結果爲雙方平手。”
葉匪君正打得興起,實在不願就此罷手,但見對方的髒袖口已被自己的利劍割破,也便欣欣然停手了,突覺左頰一陣溼粘感,用手去揩拭,竟抹來了幾顆血珠,這時臉頰的刺痛才隱隱發作:“哼,我只割破了他的袍袖,他卻劃破我的臉,到底是我輸了一成。”他心下惱怒不已,但更加驚懼的是:“這人的鈍刀竟然如此鋒利,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劃在我臉上的?”再看對方一臉木訥懵懂的表情,彷彿還並未意識到自己然制勝,又不由地自我安慰道:“這定然是僥倖。”他在光環下長大,本就是個十分有自信的人。
“這樣就完了嗎?可是還沒有分出勝負啊!”黑衣男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銀兩,再不移開分毫。
蘇亦斌笑道:“今日兩位的超凡武藝確實令我等大開眼界,作爲武林中的後起之秀,造詣如斯,實令老夫倍感欣慰,但天色已晚,就以平手作罷,明日再來打過,以定勝負。”
葉匪君突然如解脫般放鬆了下來,這才感覺到自己原來是深深地懼怕着這個黑衣對手的,不知道是對輸的懼怕,還是對這個黑衣男子本身的懼怕。
蘇亦斌彷彿看透了黑衣男子的心思似的說道:“不過作爲晉級的獎勵,還是每人各領五十兩白銀。”
黑衣男子十分開心地笑道:“這樣最好,我還以爲白打一場,若不是爲了銀子,我本也不會來。”此語一出,場下唏噓一片,或笑或罵,多有鄙夷之聲,可他還是樂呵呵地笑着,全然不以爲意。
“這人還真是市儈,討厭。”連那香閨之中,從未口出粗言的千金小姐蘇顏都忍不住罵了一句,蘇曼也不知罵了多少遍,可她都罵在心裡了。
就算溫文爾雅如葉匪君,也無法再保持君子風度。他是何等身家,又怎會在乎這區區五十兩銀子,但令他着惱不已的是,竟會碰上這麼個惡俗低劣的對手,而這個人卻恰恰身懷絕妙武功,構成他“武林新秀第一人”交椅的威脅。
黑衣男子鄭重地從蘇亦斌手中接過銀兩,掂了掂分量,也不道謝,揮手招呼他的同伴抑或是寵物的黑豹,就要走開,卻又說了句連蘇亦斌這樣修養極好的武林名家都想扁他的話來:“明天啊!我就不來了,總這樣打架的話,太累!”
蘇亦斌本想叫住他,講一些正義樓樓主的選拔比武之爭關係到武林將來的運數,作爲一個有正義感和責任心的武林中人,應該慎重對待。尤其是你這樣一個修爲驚人的少年英雄,更要以除魔衛道,保家衛國爲己任,切不可執著於錢財濁物,耽誤了大好前程一類的說詞,但一想到對方這個德性,這番說詞實可謂對牛彈琴,也就住了嘴,眼看着對方離去。其他人的眼光也都追隨着一人一豹而離去,心裡都在暗暗揣度,這個人到底是不通世故,視財如命的鄉巴佬,還是深藏不露,故意做作的世外高人。
天色終於黯沉下來,一彎昏黃的半月在烏雲中時隱時現,映照得人間各處也時明時暗,就像這本來就很難被察覺和洞悉的世事一樣。葉匪君人已站在自家門前。匾額上侯爵府三個金鑄大字,在大紅燈籠的融融燭火照射下,還是散發着淡淡光芒,門口兩尊威武的石獅彷彿就在代替自家主人一樣,以最輕蔑的眼光傲視門前過往的一切人和一切事。仰視這全城除了皇宮以外最氣派的家門,葉匪君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笑意。他駐足良久,終於懶懶地拉起門環扣了幾下。
睡眼惺忪的僮僕本來有些光火,開門一看原是這棟府第的少主人,立馬滿臉堆歡,精神百倍。葉匪君也懶得理他,徑自朝廂房走去,途中路過書齋,看到父親葉知州伏案疾書的疲憊身影投在窗紙之上,知道他還在爲邊關的戰事傷透腦筋,也就不去打擾他,自行回房間去了。
富麗堂皇的臥房之中,瀰漫着上等的紫檀香木散發出來的清馨香氣,葉匪君支頤沉思,半寐半醒,身上已換了件輕軟的冰絲睡袍,好像馬上就要睡過去,又彷彿是在閉目養神。
門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葉匪君突然睜開雙眼,沉悶地喝了一聲:“誰?”這個聲音與他平常謙謙有禮的貴公子形象頗爲不符,門外的人也嚇了一跳,接着嬌聲嬌氣地說道:“公子,是我!”葉匪君一聽這個聲音,便知是自己的侍女琴旖,厭惡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但只是稍縱即逝。琴旖未等主人召喚,就自行開門走了進來,因爲她總以爲葉匪君待她多少有些與衆不同,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在她過分殷勤地討好下,葉匪君至少記住了她的名字,而服侍葉匪君的婢女卻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公子,奴婢知道您爲了主持正義樓擂臺比武之事很是操勞,特地準備了您最愛吃的桂花松子糕和五果碧玉酥,還有櫻桃燕窩湯,您趁熱喝吧!”琴旖忸怩造作地走到桌前,把夜宵一一擺放好。其實葉匪君看到她這副模樣就已經倒胃了,哪裡還會去理會什麼松子糕,碧玉酥。
“公子,請用湯!”琴旖滿滿地盛了一碗燕窩湯,雙手捧給葉匪君,表面上雖然極爲恭敬,眼中卻不時露出欲拒還迎的羞澀神態來,使得葉匪君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他輕輕地推開燕窩湯,意味深長地說道:“琴旖,你今年該有十六了吧?哪天我幫你說個好婆家!”琴旖嚇得一頭跪倒,又是痛哭又是磕頭:“奴婢不知哪裡得罪了公子,還請公子責罰,但是請您千萬不要把奴婢趕走,奴婢誓要一生一世都服侍公子的。”葉匪君淡淡一笑:“一生一世?這世間又有什麼事情是可以用一輩子去承諾的?”他托起琴旖的下頦,溫柔而殘酷地說道:“這世上啊!龍配龍,鳳配鳳,蛆殼配臭蟲。人貴在自知,若是總做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妄想着有朝一日飛上枝頭,最終只能是自取其辱,知道嗎?”琴旖含着淚,咬着下脣,努力點點頭。
房裡終於又只剩下葉匪君一個人。他一個人就坐在鏡子前面。
“你風流俊朗,才華出衆,地位尊崇,富貴無匹,天都嫉妒你!”葉匪君撫着日裡黑衣男子留在他面頰上的劃痕,跟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說話,“無怪乎女人都想打你的主意,什麼千嬌百媚,國色天香,在我看來,女人只分爲兩種,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鏡子裡的人突然陰惻惻地笑了一下,令人實在無法相信這樣的笑聲竟然來自一個前途無量的標榜青年。
葉匪君終於站起身,踱步到書櫃旁邊,輕輕扭動花架上的一隻金麒麟機括,書櫃赫然翻過一面,露出一條黑乎乎的暗道來,隱隱透着碧色的熒光。他也不拿燭臺,大踏步地走入地道,於這道路熟之又熟。
地道狹窄而潮溼,僅僅只是高過葉匪君的頭頂,兩邊的牆壁上都懸着幽碧色的磷火,時明時暗,陰森慘淡。葉匪君一席白衣,披散着長髮,臉孔蒼白而木然,徐徐前行,像極了墓地中突然甦醒的屍體,又彷彿是把衆生之魂拖入地獄的白無常。
迂迴而漫長的甬道終於走完,近兩百級的臺階出現在眼前,葉匪君依然揹負雙手,氣定神閒地走上臺階,足下絕無半點凝滯或猶豫,可見這些臺階他已上下不知多少次了。
臺階的盡頭是一扇圓門,門上雕刻的是兩條絞纏盤繞,猙獰吐信的巨蟒,蛇眼凝碧聚光,就像活的一樣。葉匪君推門便入,比進自己的臥房還隨便。只見波斯地毯上,幾個蜜色肌膚的美女正在扭曲着身體,擺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姿勢來。這些女子均來自異域,每個人都生得濃眉大眼,身材曼妙浮凸,穿着也十分暴露,不僅裸臂赤足,而且袒胸露腹。空氣中浮動着一股濃郁而糜爛的香氣,牆壁上盡刻着男女纏綿的淫邪圖案,跳動的燭火,輕舞的紗曼,組成一幅綺麗而詭異的畫面,絕對可以瞬間挑起這世間任何一個男人的情慾來。可葉匪君卻無動於衷,他甚至連心跳都沒有變快,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地上形態各異的美女,輕描淡寫地問道:“莎瓦蒂呢?”
“我在這裡。”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從內室傳來,其中所包含的無限欣喜之情悉可聽聞。
葉匪君掀起珠簾,見一絕色女子正斜倚在一尊裝飾精美的小噴泉旁邊,長髮的一半都浸在水中,身上只隨便裹着一條半透明的紗巾,光滑細膩的赤足露在外面,腳踝上還各系着一隻金鈴,更顯腳踝纖細,玲瓏嬌美。她見葉匪君來到,報以活色生香的一笑。
葉匪君卻沒有迴應她,依舊神色漠然地踱步到旁邊的軟墊上,盤膝而坐。
絕色美女趕忙起身,拖着一路水珠,笑嘻嘻地捧過一隻食盒置於葉匪君身旁的小茶桌上,柔聲說道:“嚐嚐我新制的糕點。”
葉匪君瞧也不瞧:“沒胃口。”
這女子也不生氣,依然笑靨如花:“你就不想知道外面那些女子在幹什麼?”
葉匪君道:“我根本連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莎瓦蒂道:“她們在練一種叫作瑜伽的健身術,若練到極致,便可將身體曲成任何一種你想象不到的形狀,亦可延年益壽,是我天竺國婆羅門的不傳之秘……”
葉匪君十分不耐煩地打斷她:“我都說了沒興趣了。”
莎瓦蒂柔軟的身體像蛇一樣纏住葉匪君,細聲問道:“那你對什麼有興趣啊?”
葉匪君正色道:“殺人嘍!神出鬼沒地殺人。”
莎瓦蒂道:“如今江湖中武功能與你相若者都已競相剷除,正義樓樓主之位遲早非你莫屬。”
葉匪君道:“不,又有一個強敵出現了,非得殺了他不可。”
莎瓦蒂摟住葉匪君的脖頸,嬌嗔地說道:“你難道就只會殺人不會疼人?”
葉匪君沒好氣地說道:“以你百歲高齡,還這般撒嬌扮癡,就不怕把別人生生噁心死?”他粗魯地掙開莎瓦蒂的摟抱,一把將她摜在地上:“而且,這裡不通風,你卻還摟抱廝磨,我就算不噁心死,也熱死了。”
莎瓦蒂如棉絮般輕軟得癱倒在地上,烏黑的長髮撲了一地,媚眼中已飽含淚水,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如何能令人置信此女已有百歲之齡?
葉匪君站起身來:“我只想問你,你如今還能不能幫我殺人?像前面那樣不留痕跡,神出鬼沒?”
莎瓦蒂忙道:“可以的,我可以的。”
葉匪君不動聲色地笑道:“是嗎?那你腿上這些亮晶晶的類似鱗片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莎瓦蒂用絲巾蓋住裸露的小腿,怯生生地說道:“這些就是鱗片,蛇鱗。離魄咒雖然厲害,但終究是禁術,婆羅門本將其用於對付十惡不赦的奸徒,卻不是用來成就個人野心的,這些鱗片便是蛇神對持續施術者的懲罰……”
葉匪君平靜地打斷她:“多餘的話我不想聽,我只想知道你的咒術是否還有效?再用的話會不會敗露形跡?”
莎瓦蒂卻像犯了重大罪狀一樣,低下頭來:“這個……奴家也不能保證。”
“哼哼!”葉匪君冷笑兩聲,“看來這個人得由我親自出馬解決了。”他撇了一眼地上莎瓦蒂,故意將聲音放溫柔:“這段時間你就好好休息吧!”說完,大步往外走。
莎瓦蒂細細體味他這最後一句話:“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讓我休息好後能更好地被他利用,還是就此讓我一直休息下去,不再用我。”一想到葉匪君可能不再用她不再見她,就感到一股莫名的絕望,但她又覺得十分諷刺,自己曾經也貴爲一教聖女,神聖不可侵犯,如今卻甘願被人利用,還低賤到生怕自己淪爲棄子。到底是這百年孤寂和顛沛流離,令她害怕失去這世間唯一的羈絆和容身之所?抑或是她真的對這個表裡不一,冷酷無情偏又驚才絕豔,舉世無雙的葉公子徹底動情,從而甘願爲他生,爲他死?望着葉匪君離去時的驕傲背影,她心裡不禁又升起一絲暖意,嘴角上卻掛着悽楚的笑容:“可能真是我前世欠了你的,註定要我今生用淚和命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