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麥子,你的位置在麥田裡,種到故鄉的土裡去,將與此生根發芽……別讓自己在巴黎繁華的人行道上枯萎掉。”
——梵·高《一封信》
——
顧爲經端詳着展臺上的布面油畫。
崔小明則在旁邊端詳着展臺邊的顧爲經。
年輕人的側臉被特別展廳裡的燈光映的很亮,茂密的頭髮修整的很是整齊,烏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展臺上的作品。
那些黑白灰、紅綠黃,交錯編織在一起的墨線與色塊,一一映在他的眸子裡。
不知這幅畫是否觸動了他?
或許有吧。
崔小明有點瞧不起顧爲經鑑賞藝術品的格局。
用浮於表面的景物和色塊,去解讀一個吳冠中這類在整個世界美術史上都留下濃墨重彩印記的藝術大師,就像是刻舟求劍,嘗試通過船舷上的記號捕捉到水中的寶物。
船會走。
水會流。
畫家的技法會隨着歲月的流失,增減損益。
創作時的心境亦有月圓月缺。
顧爲經不懂,創作的技法只是小道。
唯有繪畫風格,纔是大江是河牀,是月亮旋轉的軌道。
大河奔騰,斗轉星移。
規律萬古如一。
“Abstract,抽象,即從固有的,有生命的物體之中,抽取形象,萃取精華。將因素和條件抽離於物象的束縛……”
……
崔小明朗聲說道。
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娓娓道來,顯得很有自信。
“……現代藝術的美,很大程度上,都源自於這種對於美的精神淬鍊與提取,而淬鍊出來的藝術結晶到底應該是什麼?便是呈現在我們身前的點,線與面。”
“在假山的線條之中,融入了宛如人類肌肉一般蜿蜒曲線,這樣的假山就是靈動的,是有彈性的。”
崔小明又順便的分析吳冠中作品的同時,進行自我推銷:“在我的個人創作之中,我就吸收了吳先生作品的這一特質精髓。我畫大佛,我又從不只畫大佛。我把從整座阿富汗的那些古老羣山上抽取的線條融入了繪畫之中,這樣才能把氣象畫大,把作品畫的有靈性。”
……
崔小明很清楚。
真論作品中所彰顯出的筆墨技法水平,他是不太能比過顧爲經的。
他與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之中顧爲經所表現出來的用筆能力,是有真實存在,肉眼可見的差距的。
崔小明更清楚一個畫家應該要如何自我營銷。
因此。
他絕不提一個字繪畫技法。
崔小明談論之間,就只提繪畫風格。
繪畫技法好壞,線條控制力高低,畫面好不好看,色彩和諧不和諧,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可繪畫形式或者繪畫風格的差異,普通人就不是那麼容易直觀的講出來了。
崔小明就去替他們講講。
崔小明的繪畫風格是獨創的,自然是好的。
崔小明的繪畫風格中借鑑了吳冠中“中西合璧”的創作思路,自然是好上加好的。
顧爲經他的繪畫風格不是獨創的,自然是等而下之的。
顧爲經繪畫風格借鑑了誰,郎世寧麼?老弟,畫面整體相似程度達到了這個地步,就不能算是借鑑了。
只能算是模仿。
就好比現代的畫印象派的畫家,他們說自己的色彩或者繪畫靈感借鑑了莫奈、德加、畢沙羅的畫,沒有問題。
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色彩偏好。
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獨有的靈感。
畫家從前輩的作品中借鑑精髓,汲取營養,是藝術創作的一環。最傑出的大師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可要是現代印象派畫家說自己的畫派借鑑了莫奈的畫派……這說法就太奇怪了。
你畫的本來就是人家發明的東西。
再說。
崔小明認爲,如今是一個玩風格,玩形式,玩概念的繪畫時代。
郎世寧這種乾隆時期的畫家,距今已經好幾百年過去了,印象派已經夠古早了,他的年紀能當印象派的爺爺。
崔小明暗戳戳覺得,那套新體畫的路子,已經跟不上當下最前沿的藝術審美潮流了。
“融合,風格的融合很重要。”
崔小明手指尖抵在一起,“吳冠中先生有一個關於融合畫絕妙的比喻——水陸兼程。他將油畫稱之爲陸路,將國畫稱之爲水路,而他自己,則是做那個水陸兼程的人。”
“什麼是水陸兼程?”
他自問自答。
“在我看來,繪畫的旅程中,國畫傳達不了的那種精確感可以改用油畫的線條,油畫所點不透的那種朦朧的風蘊,則可以換回國畫的結構。同樣的道路,水陸與陸路,各有各的風光,各有各的感受。但是——”
頭髮帶着自然捲的亞裔年輕人盯着身前的顧爲經,說道。
“只有兩段道路,它的頭和尾貼合或者連續在一起,它們都是同一條大道上的某一段,水路和陸路相連相通,才能稱得上是水陸兼程。如果水道是威尼斯的水道,陸路是漢中的官道。天南地北,兩不相干,那麼旅人怎麼走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繪畫的氣韻也是相同的。”
“如果油畫的氣質和國畫的風韻,無法完全的氣息相通,那麼,就像是由一個東夏的畫家和一個威尼斯畫派的畫家,沒有事先通過氣息,打過商量,各畫各的。”
“畫出來的作品難道能夠被叫做是東西合璧的氣韻融合之畫麼?”崔小明盯着顧爲經的眼睛。
“不能。”
顧爲經點頭贊同。
對方的確是一個很懂行的人。
崔小明提出的問題,恰恰便是顧爲經第一次嘗試畫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所遇到的問題。
不管是最後的作品,還是創作期間的“畫感”都十分的割裂。
那不是一張兼具東西方氣韻之美的融合之畫,那只是把半幅油畫和半幅國畫,在畫家筆下,用外力強行拼貼在了一起。
印象派,新體畫、莫奈、雷阿諾,朗世寧,吳冠中,趙無極……
在這條東西融合的路上做出探索的前輩大師,他們每個人的境遇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的環境與時代都不同。
唯一相同的則是,他們都像是海綿一樣,如飢似渴的吸收着兩種藝術理念的精華。他們前半生耗費心血將其在心中融匯貫通,艱難的邁出第一步路,然後再用剩下的半生,在這條路上行到遠處。
此般過程,此般經歷,纔有了展臺那些讓遊客忍不住駐足停步的作品。
這哪裡是像買彩票一樣,隨便在畫布上摸索一通,就能畫出來的呢?
“對,爲經,當然不能。”
崔小明笑着點頭。
他喜歡顧爲經的這一份誠實。
“問題恰恰就出在了這裡。”
在露出了無數次溫和無害的笑容之後,崔小明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你的那幅畫我看過,表面看上去很棒,看上去很漂亮,但畫面的內核是割裂的。”
崔小明今天遇上顧爲經,勉強能算半個巧合。
可他此刻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可不是巧合。
巧合?
巧合是庸人用來逃避不幸的託詞,崔小明只相信好運氣不會辜負做好充足準備的人。
這番話……崔小明早就準備好了。
今天他遇不上顧爲經。明天,後天,他總是能夠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把這些話對着公衆拋出來的。
當然。
最好的機會其實是昨天晚上,對着《油畫》雜誌視覺藝術欄目的主理人安娜·伊蓮娜小姐說。
吳冠中先生不光在東夏,在新加坡以及整個亞洲藝術領域,都有很大的影響力,關於吳冠中畫作的解讀,關於他的作品與吳冠中作品之間的關聯,崔小明的腹稿早就打好了。
讓父親母親幫他反覆把過了關。
崔小明原計劃是拿去在安娜面前展現自己的,專訪他不敢想。
要是能換到《油畫》雜誌撰寫評論文章的時候,順帶着提上他一兩句,那就再好不過。
昨天他話剛剛起了個頭,伊蓮娜小姐就擡手讓他閉嘴了。
“放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倒也不錯。”
崔小明纔不怕顧爲經和他談論吳冠中的繪畫技法。
崔小明可是真真正正,下了苦功,研究過吳冠中的畫的。
而且。
更重要的是——
“從魚是藝術之靈”到“點線面的內涵”再到他的畫筆中蘊含着“阿富汗的羣山。”崔小明現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單詞,都經過千錘百煉,事先還經過了專業學者的修改。
他這話原計劃可是說給伊蓮娜小姐聽,並爭取初次見面,就讓人家留下深刻印象。
他要求的標準自然也是,即使是《油畫》雜誌的那些資深藝術評論家,聽上去也挑不出來太多毛病。
讓安娜都一耳朵聽不出來錯的言辭,他顧爲經能聽出來問題?
他配麼。
他怎麼可能配。
兩個人一個是下意識的臨場反應,一個是爲此不知提前打過多少篇腹稿,崔小明自然能碾壓對方。
越是談論下去,對面這傢伙就會越是露怯,言語就會越顯得蒼白。
這也是顧爲經沒經驗。
畢竟,他沒有崔小明的家境,沒有酒井勝子從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他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場合。
老楊提前提醒過顧爲經,這些天在展覽現場要低調一點,小心一點。
要是有非組委會官方邀請的記者詢問他問題,能避則避。
若是有個老成持重的經紀人跟在顧爲經身邊,現在肯定要跳出來打圓場了。
不。
要是老楊這種絕世“油”物,跟在顧爲經身邊。
這場對話根本就沒有任何可能性發生。
早在崔小明前來搭話的時候,楊德康就已經從石頭裡蹦出來,笑呵呵一屁股把崔小明油到一邊去了。
拜託。
名利場,是非地。
連非官方記者的採訪,都要提個小心。這種關於藝術道路,藝術風格之爭的辯論,小夥子,你哪裡敢亂應承啊!
討論的好,不贏房子不贏地,未必會有什麼特別大的好處。
一個應付的不好。
什麼顧爲經藝術格局境界不如崔小明啊,什麼崔小明指點教導顧爲經畫畫啊……藝術市場賣畫賣的是名氣,人家用這個資歷,直接吃你一輩子的,還有口難辯的那種。
顧爲經依然不吭聲。
他只是繼續盯着展臺上的作品出神。
這幅姿態落在崔小明的眼中,又是一幅被他的言辭給震住了,連想要爭辯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模樣。
崔小明都有點可惜,他這些金玉良言給顧爲經這種人白白的聽了去。
呵。
崔小明找上顧爲經,固然是沒安什麼好心。
他剛剛那些話,倒還真的算是發自肺腑的好話。
還是那件事——剛剛的話,有很多,原本是想要私下講給伊蓮娜小姐聽的。
忽弄顧爲經這種人,也許很容易。
可崔小明要是敢拿一些假大空的套話去糊弄安娜,那真的是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了。
“何爲繪畫的骨架?我想,吳冠中先生已經用這樣的一幅傑作,很清晰的講給了在場所有遊客聽了。”
“它是點,它是線,它是面。”
“點,連點成線,移線成面。任你是東方的國畫也好,任你是西式的油畫也罷。點線面都是夠成一幅作品最爲基礎的元素。它們所有繪畫作品共同的起點與終點。”
“在點、線、面之上,油畫與國畫水陸同源,殊途同歸。一幅氣韻相通的融合之畫,應該是在點線面這個基礎原素之上,就注入了兩種藝術思想的活力。在這個基礎之上層層堆疊……”
這也是崔小明和顧爲經藝術風格的區別。
在崔小明的心中,朗世寧的繪畫風格更多的爲了要照顧清朝王室的審美,將西方傳統油畫技法和中國傳統國畫技法相融合。
而他自己則要走的更遠,觸及到了藝術的最基礎的元素。
“倒讓你撿了個便宜。”崔小明心中譏笑。
這些金玉良言。
換個場合,顧爲經拿着多少錢來換,他也不會教給對方。
……
不提崔小明的得意。
落到外人眼中,兩位年輕畫家之間,短暫而精彩的爭論,又是另外一番值得琢磨的意味。
特別展廳裡的場面,都有點談不上爭論了。
爭論得有“爭”。
有來有往,脣槍舌劍,才叫爭。
顧爲經和崔小明之間的對話,幾乎是崔小明一直在說,顧爲經一直在聽。
崔小明對各種繪畫理論,各種美術思想脈絡,信手拈來,談起話來沒有任何停頓。
顧爲經那裡只是沉思,靜立,偶爾微微點頭。
這個年輕的男人身上有一種範兒——
身材纖瘦的一個小夥子,展廳裡日光般淺淡的補光燈的餘暉灑在他的黑色的髮絲,抿在一起的嘴脣,還有領子上的那一粒的金屬的鈕釦,映襯出不同色澤的光繪。
他人靜靜的站在那裡。
身上的一點光澤,卻在以亞洲人的角度來說,稍爲有一點點蒼白的皮膚上游動、變幻。
顧爲經身上的散發出來的氣息,和前方展臺上所擺放的那幅《水鄉人家》的畫作很像。
色光在淺色的畫布淺色的皮膚之間流轉游移,有一種天然的靈動氣息,一種天然藝術的氣息。
普通的遊客沒有那麼多專業的解讀,用最淺白的理解:展臺上的《水鄉人家》擺在哪裡,擺在博物館防彈展櫃中,擺在嘉士德的拍賣臺上,擺在公交站臺的櫥窗宣傳欄裡,哪怕是擺在田間農舍的糞筐之上。
所有人看到那幅畫的人,可能都會忍不住的覺得,那大概是一幅好的作品。
水平有多高不清楚,但“像是”一幅藝術品。
而顧爲經站在哪裡,走在樟宜國際機場的候機大廳裡,站在佛萊士酒店宴會廳外的陽臺邊。
哪怕像這樣,簡簡單單的站在展櫃旁。
所有人看到顧爲經的人,可能都會認忍不住覺得,他水平多高不清楚,但——看着就“像個”藝術家。
和崔小明比起來,崔小明的五官要更加漂亮,立體一些,可顧爲經會更“美”。
漂亮與美的區別,就體現在這裡。
但看着好看沒用啊!看着像藝術家也有沒用,你得有真材實料。崔小明明顯完全把顧爲經從談吐和見識上壓制住了。
顧爲經的表現未免讓人有些恨其不爭。
兩個人這幅模樣,不像是有什麼融合畫的“大道之爭”,而像是崔小明身爲前輩,在指點管教後輩。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心中都有一個相似的念頭。
兩個人都是本次獅城雙年展主辦方請來的參展畫家。
就算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以這麼年輕的年紀就能參加這個等級的國際雙年展,肯定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事情。
就算是不懂行的人,卻也明白。
兩個人爭論能爭論成這個樣子,大概……這個叫胸口掛着“顧爲經”的年輕男人,確是不如那邊的崔小明。
……
可能是顧爲經自己也認輸了。
他聽完崔小明的理論,沉默良久,竟然沒有說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顧爲經終於看夠了眼前的《水鄉人家》,把頭扭過來望向崔小明。
“說的好。真的很好。”
“關於這幅畫技法結構的見解……我不如你。”他慢慢的說道。
就這麼認了!
就算崔小明知道只要談到吳冠中,他就輸不了,可顧爲經的回答還是讓他驚愕了一瞬。
這贏的也太簡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