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細雨濛濛。
沿着一條煙雨朦朧的青色石板路,直入粉牆黛瓦的庭院之內,青松在側,假山林立,可見院內坐落着一座雅緻的東方風園林式別墅。
穿着白色T恤、黑色寬鬆長褲,面容猶如高中少女般的程七月,步伐輕快地穿過紅漆圍欄的迴廊,來到了庭院內的一處涼亭內。
涼亭內的石桌後,正坐着一個身穿黑色古式長衫,三十餘歲的高瘦男子,一頭中長髮隨性落拓地披散着,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有着一絲說不出的落寞感,過去如鷹隼般的眸子也帶着幾分醉意,面前擺放着一個個空酒瓶。
程七月見到這一幕,不由得吃驚地看着眼前的父親。
父親在家族中,可是天之驕子,又是老祖的嫡系後代,一向瀟灑傲氣得很,給人的感覺就是凌厲、高傲。
而那個驕傲的父親,現在卻頭髮散亂,滿身酒氣……竟然如同落魄的醉鬼一般?
程七月看着涼亭內的父親,忍不住說道:“父親,您找我?”
程不休醉眼朦朧地看了程七月一眼,低沉道:“坐。”
程七月微微一怔。
這些年來,父親對於她的修行進度愈發失望,態度也愈發冷淡,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讓她在其面前坐下。
她有些忐忑,不明白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程不休微微皺眉,剛要習慣性地喝斥,卻看到了女兒眼中的不安之色,不由得嘆了口氣,語氣放緩地說道:“七月,坐下吧。”
程七月猶豫了一下,這纔在父親身邊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程不休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這才隨意問道:“修行進度怎麼樣了?”
“估計這幾天時間,就能渡過‘書院學生’這一關了。”程七月低聲道。
“你今年三十七了吧。”
程不休輕輕點頭,像是對女兒說,又是像是對自己說:“三十七歲渡過第一道天關,還算不錯,平庸點……或許也不是壞事。”
“父親,您這是怎麼了?”程七月忍不住問道。
程不休略顯自嘲地笑了笑,隨即緩緩搖頭道:“沒什麼,等你過了書院學生這道天關,成爲‘月下行走’之後,也算是有些自保能力了,到時候,你想鬆懈就鬆懈一些吧,無需爲了修行而犧牲太多。”
程七月愣了一下,眼眶有些發酸。
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以來,她整日都在爲了修行而努力,爲了儘快甦醒法身,渡過‘書院學生’這第一道天關,僞裝成學生這個角色,她也僞裝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爭口氣,才這般努力。
而現在,那個一向嚴格冷漠的父親,居然說出瞭如此豁達寬懷的話?
“一轉眼,你都三十七了。”
程不休拿着酒瓶,眼神微惘地看着程七月,嘆了口氣,說道:“從你開始修行之後,我還沒抱過你呢,讓我抱一下吧,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了……”
“最後?您……您到底怎麼了?”
程七月眼圈一紅,看着眼前有些脆弱、落寞的父親,眼眶就忍不住溼潤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讓一向凌厲驕傲的父親變成這樣?
這是在交代遺言嗎?
程不休沒回答她,只是伸出手,似乎想抱抱女兒,但手臂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了回來,搖搖頭道:“算了,這麼多年沒抱你,還是有些不習慣,有點不好意思。”
“父親,您究竟是怎麼了?”程七月有些哽咽地問道。
“別問了,我不想把你捲進去。”程不休看了女兒一眼,微微搖頭。
他知道,女兒可能與那位林前輩有些關係,女兒臥室裡掛着的那幅字帖,估計就是那位林前輩所贈予的。
只是……他也看過那字帖了,只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道韻罷了,並非是今日在那間字畫店之中遇到的那個女修行者那般,身懷一幅蘊含了大神通的‘定’字字帖。
恐怕,女兒的那幅字帖,也只是那位前輩看在老祖的面子上,隨意贈送的吧,僅僅有些紀念的意義罷了。
那等前輩高人,連老祖都願意贈送至寶討好,甚至連那位冷酷著稱的陸劍仙都送了兩儀聚法盆,天知道是何等人物?
或許是謫仙,又或許是仙人轉世……總之,必然是逾越五道天關之上的仙神大能。
這等大能,僅憑贈送一副尋常字帖的關係,又豈會在意女兒?
所以,他根本沒想過讓女兒幫忙求情。
他能接受的最壞結果,就是那位前輩當場殺了他,但不能把家族和女兒這個唯一的後代捲進來。
“父親……”
程七月見父親什麼也不說,只是孤寂落寞地喝着酒,彷彿臨刑前的死囚一般,不由得咬了咬嘴脣,低聲道:“父親……說不定我能幫到您呢?”
程不休看了女兒一眼,微微搖頭,說道:“以你的修爲,倘若今後我不在了,你在程家怕是也不會太好過,但只要生活無憂,富貴安康便好,平凡是福……今後你行事需得三思,謹記這一點即可。”
程七月深吸一口氣,說道:“父親,其實我認識一位神通廣大的前輩高人,老祖與他也是舊識,倘若他……”
還沒等她說完,程不休便嘆了口氣,自嘲地笑道:“我知道,你是說那間叫做‘何明軒’字畫店的主人,是吧?”
“父親,您認識他?”程七月不由得微微一怔。
程不休沉默了一下,搖頭道:“告訴你也無妨,今日我惹到的……就那位林前輩。”
程七月如遭雷擊,呆滯了半晌,才顫聲問道:“您……您是怎麼惹到林前輩的?”
程不休擡手示意她住口,隨即淡淡道:“不必再提這事了,錯已釀成,明日我自會去向那位前輩負荊請罪,是死是活我都認了,但絕不會牽連到你和我程家。”
“不是的……”
程七月連說道:“父親,我與林前輩也有過些交談,在我看來,林前輩並非是那種冷漠凶煞的邪道,也非太上忘情之人,反而爲人親和,恭近於禮,易知而難狎,應該是一位心胸開闊的絕世高人才對。”
程不休聞言,卻是搖頭嘆道:“凡人尚且戴着面具生活,而這等深不可測的大能,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就是有千百張面孔也不奇怪,如今還隱居在凡塵中,就算他僞裝成凡人的言行舉止,只怕是你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你僅憑三言兩語,又豈能斷定他的性格?”
程七月不由得一愣。
程不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你也別太過擔心,爲父也只是以最壞的結果來準備罷了,究竟如何,明日方知。”
程七月咬了咬下脣,說道:“那明日我陪您一起去。”
“不必了。”程不休緩緩道:“你去也沒有意義,或許老祖在還有些機會,畢竟老祖連青陽尺都送給林前輩了,但你這麼一個小女娃……”
說到這裡,他不禁搖頭一笑。
“青陽尺?原來是在林前輩那裡,難怪……”程七月心裡一動,說道:“父親,要不您也賠禮謝罪吧?若能討得林前輩的歡心,興許就能赦免您犯的錯呢?”
“賠禮……”
程不休沉默不語。
他也沒想過這一點,因爲連程家的鎮族之寶‘青陽尺’,在那位林前輩那裡都只是壓紙用的鎮尺,連陸劍仙的至寶‘兩儀聚法盆’都只是用來洗筆的工具,對方顯然根本不在意人間所謂的至寶。
而老祖臨走前,雖然分給了他一些寶物,但與至寶也遠遠無法相提並論。
“父親,既然林前輩喜愛平淡的凡俗生活,證明他更注重韜晦,或許……賣相平凡,內在卻巧妙的寶物,更合林前輩的心意呢?”程七月小心翼翼地說道。
程不休略一沉吟,覺得也是這麼一個道理。
就算是至寶,在那位前輩的眼中,只怕是也不比普通的凡俗之物好到哪去。
即便他拿出壓箱底的那件法寶,對方也不會放在心上。
但如果是更合那位前輩胃口的賠禮,興許就有用了。
“對了。”
程不休忽然想起了一件許久未曾拿出來的寶物,醉眼也清明瞭幾分,“或許……這件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