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無比清新,而摻雜一些香火煙氣又格外沁人心扉。
趙衣趴在二號客房的牀上,透過早已打開的窗戶,欣賞着院子裡一個長頭髮卻又穿着僧衣的人在掃地,這個人掃的不緊不慢,及其有節奏的掃出了“沙、沙、沙”的聲音。
趙衣伸出一隻手,愜意的打了一個哈欠,然後把手臂撐在牀上,使勁讓腰向後彎曲幾下,隨後翻過身來,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最後雙手相交抱頭,躺在牀上。他在心裡想道;“明明剛睡醒,還是這麼沒精神。”他又瞄了一眼掃地的那個人,“我怎麼就沒力氣也沒心情去掃地呢?”趙衣困惑之際,又想要補一個回籠覺,突然聽見大概是附近有開門的聲音,緊隨其後就是一個年輕女性的破口怒罵;“王八蛋!死乞兒,大早上的讓不讓人睡覺,這院子你非得起早掃才能掃的乾淨不成?姑奶奶我覺睡的好好的,突然就夢到你個王八蛋在掃地,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你個王八蛋真的在掃地。”長髮又穿着僧衣的男子一時被罵的傻了口,不知該說什麼好,但很快就趕忙賠禮道;“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晚點掃,晚點掃!”
這個女人見他雖然道歉態度誠懇又積極,但她的確還沒有消了火,一把從乞兒手中搶過掃把,用力的在地上掃了幾下,把剛剛掃好的垃圾堆搞得塵土飛揚,又用力的把掃把扔在地上,惡狠狠道;“你不是喜歡掃嗎,這下好了,你又有的掃了。”最後又說了兩個字,不知道算不算詞語,但肯定是髒話。
這才作罷,轉身就走回房間,用力的把門關上。
趙衣看到這一幕頓時傻了眼,但看到同樣傻眼的乞兒站在原地,一副無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實在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他伸手捂嘴的時候,還迅速的掐了自己大腿的肉,怕笑出聲音被乞兒聽到,可接下來看到乞兒撿起被摔壞,掉了一塊掃把草的掃把,然後心疼的“唉”了一聲,彷彿在說,多可惜的掃把。那幕場景,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自然是被不遠處的乞兒聽到,也看到了趴在二號客房窗口前的趙衣。乞兒略微有些尷尬的撓了撓頭,嘿嘿的咧開了嘴,下一秒突然收起了咧開的嘴,然後躡手躡腳的小跑到趙衣窗前,輕聲說道:“趙衣兄弟,我就說那個女人脾氣暴躁吧,好像母老虎一樣,你以後一定要小心不要惹到她,不然就像今天這樣被她罵了。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我輕易不會招惹她,真要是被她在罵幾次,我也不在意,反正我脾氣好。就連方丈大師也曾誇我的胸懷寬廣呢!”
乞兒突然就想起了掃把的事,“只是可惜了這掃把,但也還好,還沒徹底壞掉,修一修還能用。”趙衣自然是早已收起了偷笑的表情,一直在接乞兒的話,不知說了幾個“嗯,嗯嗯……”
寺廟的“入堂鍾”已經敲響,這兩個男人還在牀邊說個不停,其實只是乞兒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趙衣一直“嗯”個不停,不惱不怒的聽他說下去。直到乞兒的肚子響了,似乎在抗議他超時進食的規律,才停止這段聊天去吃早齋。趙衣不去,他很多年不吃早飯了,這是他的習慣,一時半會兒恐怕改不掉了。趙衣沒覺得他墨跡,只覺得他很有趣。但在趙衣心裡對這個人的判斷,就是他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樣的人,福報最大,也最自在,趙衣想成爲這樣的人,足夠純粹,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和障礙。有機會一定要問問乞兒兄弟的過去,研究一下他是怎麼樣可以活得這麼臨在的,也好學習一下,取長補短嘛。趙衣心裡想到。
想到這裡他又突然發覺,並在心裡問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性研究別人的,是從自己失去自主權開始要看別人臉色的時候開始的?還是決心要自救,所以抓住別人的優點就想要學習導致的?不知道,很多事他都想不明白,不是沒有認真想,是始終想不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來。
一點寺的齋堂裡吃飯的人寥寥無幾,除了了塵方丈外,乞兒在狼吞虎嚥的吃着他喜歡的饅頭,旁邊還有一個約莫十幾歲的小和尚在思考着怎麼把三份早餐放到一個盤子裡,他不斷的試探着,擺弄了好幾種方式,就在他愁眉苦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乞兒停下嚼的那口饅頭,一副智者向迷者解惑的樣子說道:“一點小弟,你把早飯分成兩次送不就行了,一個盤子怎麼能裝得下兩份呢?等你裝下,菜都涼了不是?”一點小和尚一副豁然開朗又茅塞頓開的表情,“是啊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然後一個勁的感謝,“多謝易施主,多謝易施主了。”小和尚端起裝着土豆燒豆角的盤子和兩個饅頭,然後昂頭闊步的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小和尚回來又拿了一份,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氣喘吁吁的坐下,纔開始吃自己的早齋。乞兒此時也吃的差不多了,臨走之時問道:“又給你的師兄送飯去了?”“是啊。”小和尚答道
“那還有一份是給誰送的?”小和尚把還沒來得及嚼幾下的飯嚥下去答道:“是給無相師兄送的,無相師兄說他最近悟道,不易出門,讓我負責給他送飯,反正我也要給師兄送的。”乞兒略作思考的說了一句好吧,就走了。他吃飽喝足,打算去找趙衣待一會,他對趙衣的印象還不錯,就是總感覺,後者需要他的幫助,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總有這樣的感覺。
回到客房院子的乞兒自然是被趙衣看到,趙衣正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時候,乞兒率先說道:“趙衣兄弟,我來你這待會。”於是開門進屋,走到牀邊坐下,趙衣正沉浸在每天發呆註定會陷入的妄想當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乞兒一時也不知道。於是兩個人就都沉默着,坐着,兩人一起發呆。過了一會兒,趙衣差不多從妄想中走出來了,突然開口道:“乞兒兄弟,能給我講講你從小到大的經歷嗎?”乞兒似是對這個問題有些驚訝,遲疑了一秒,說道:“可以啊。”
“我從小的經歷,呃,我想想,從我記事開始,就跟着我爺爺一起當上街要飯吃,就是乞丐,剛開始,爺爺把我放在流浪街我們的家,一個廢棄的平房裡,每日都會帶些飯菜回來給我吃,後來長大一些了,就帶我一起去乞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條街有好多乞丐,你應該知道的。”趙衣“嗯”了一聲。
乞兒繼續說道,“那時候除了每天能有口飯吃,沒想過其他事情,有時候要到香噴噴剛出鍋的饅頭,就高興的不得了,要是饅頭再加上幾口剩菜,那就更是了不得,哪像今天這樣,在寺廟裡,有菜有飯又有好的衣服穿,”
“記得那時候,爺爺回來的時候,總是揹着手,若是臉上一副得意的表情,就是要到了一些剩菜,那時候的我懂得什麼?只是知道剩菜好吃,有菜的時候,怕是都讓我吃了,偶爾沒有菜還會發脾氣,爺爺總是哄我說,明天就有了。明天沒有的時候,我就哭,就鬧,爺爺只好說,他在出去看一看,要是有就要回來給我吃,後來長大一些,和爺爺一起出去乞討,也遭受了不少冷眼,也知道和有的飯店要飯是會被轟出去的,知道不容易,也就不鬧了。”
“有一次,我和爺爺在一家飯店窗外看到一夥大概是外地人在裡面大吃大喝,有幾個人已經喝的醉倒,被剩下的人攙扶着離開後,我和爺爺進去,想要一些剩飯剩菜,老闆娘大概也是被他們吵得心煩,一口一個死乞丐,髒乞丐的罵着,最後也沒同意我和爺爺拿一些吃。那時候倒是沒想太多,現在想起來,只是覺得心疼爺爺。”乞兒已經淚流滿面,趙衣眼眶也有些溼潤。乞兒繼續說道:“十九歲那年吧,爺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總是咳嗽,渾身無力。於是換成了我讓爺爺在家裡躺着,我出去乞討,後來聽人家說,生病要去醫院找醫生,我就四處打聽,終於找到醫院的一名醫生,可人家一看我們爺孫都是乞丐,便搖頭道治不了,沒有錢是不能治病的,那之後,我才模糊的有錢的概念,我才知道,還有錢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又那麼重要,最起碼,比人命還大。”
“可我們哪裡有錢,我們有一口飯吃就不錯了,爺爺的病一直拖着,拖了兩年。爺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受,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是每天依舊出去要飯。記得那天我要到了爺爺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土豆,我滿心歡喜的回家,可爺爺卻始終沒有醒來,剛開始我以爲爺爺睡着了,可那麼久都沒有睡醒,我覺得爺爺沒有呼吸後,還是不敢相信,蹲在地上,發愣了很久,後來我決定出門去找另一個比我大許多的乞丐問一問,人沒有了呼吸,怎麼叫也叫不醒是不是死了,得到結果後,我一個人把爺爺背到寺廟的後山,徒手挖了一個深坑,聽那人說,是要這樣做的,把爺爺放進去,用土埋了起來,還要埋成一個土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要埋到這邊,流浪街那邊明明也有山。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哭,沒有流過一滴淚,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哭不出來,可能是覺得爺爺這樣也未必會過的不好,還能比之前更差嗎?”
趙衣淚流滿面。乞兒也早已經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但今天不知道爲什麼,哭成這樣,之前想起這事也沒哭的出來。”
“我沒上過學,只會說,不會寫,更不認得字,我也不太明白那些香客說的孝順是什麼意思,但我就是害怕,害怕我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連最親近的人去世都不會哭的,那樣的人。”
趙衣趕忙安慰說道:“你不是,你只是太過於痛苦,麻木了所以才哭不出來。”
乞兒的眼淚從開始哭就沒有斷過,哽咽道:“謝謝你,趙衣兄弟,謝謝你讓我哭了出來,讓我明白我不是無情的人,和你聊天,我好像放的很開。”
趙衣哭的也差不多了,把臉上的淚珠用手抹掉,鄭重說道:“你是個苦命人,乞兒,我也是,雖然我的故事說起來遠不及你苦,可那只是表象,痛苦這東西,誰比誰苦取決於感受到的痛苦大小,和經歷沒關係,按照基督的說法,苦命人都是有罪之人也好,佛教說法五毒藏身也罷,終究需要我們自己去自救的。”
乞兒聽的瞪大了雙眼,只覺得趙衣很有文化,“你說的太好了,趙衣兄弟,以後我要多向你學習,啥時候我能和你一樣,把自己腦子裡想的能說的這麼清楚就好了。”
趙衣很久沒有被人這樣真心實意的誇過了,一時竟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很快爲了掩飾尷尬的說道:“我也應該向你學習,我的妄想太多,雜念太多,應該多學習你的臨在,從今天開始,你我就是兄弟了,我們一起努力修行,就選修不成佛菩薩,修出個羅漢境界也好。”趙衣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有些沒有底氣的又說了一句,“呃,就算修不成羅漢,最起碼能修出個健康的人格,充滿魅力的人格,那總是沒有問題的!”熱血沸騰的乞兒大聲說道:“好!”“但是你說我們以後就是兄弟了,誰是哥,誰是弟?”趙衣問道:“你今年多大?”
乞兒輕擡起頭思考道:“嗯……我好像今年是21歲了,呃,如果沒記錯的話!”“好,我是哥,你是弟,我剛好比你大一歲呀!”趙衣快速說道,乞兒突然想起什麼說道:“不對,我今年22了,我記錯了。”趙衣依然快速的說道:“好!我剛好比你大一歲,我是哥,你是弟,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就這麼定下了,可不能反悔。”乞兒自然是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好像在學趙衣的口氣,朗聲說道:“好!”
兩個少年人,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少年人,眼神都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充滿了對人生的憧憬,彷彿兩人約定好要一起仗劍走江湖,見不平之事定要拔刀相助,定要把自己的人生過成意氣風發的江湖,也一定會意氣風發一輩子!
乞兒突然說道:“對了,你剛纔說向我學習,那個什麼臨在,是什麼意思?”
趙衣思考了幾秒解釋道:“臨在就是說,活在當下了,沒有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幻想當中,是一種很難修到的境界。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就是這個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兄弟你可真有文化”
“沒事,我慢慢教你,你慢慢學,遲早會懂得這些的。”
這對兄弟此刻彼此都很享受這種氛圍,彷彿找到了人生知己一樣。
乞兒歡喜的表情突然凝固,突然有些戰戰兢兢道:“對不住,對不住啊,我和我兄弟忘了你住在旁邊,打擾到你睡覺了。”趙衣盤腿背對着窗,一時丈二摸不着頭腦,看見乞兒的眼神盯着他的背後,又說這樣的話,便趕快轉過頭去,看到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女人,手裡還抓着一本書,櫻桃小嘴有點撅着,對着乞兒怒目而視,但在趙衣回頭後,眼神又轉向了趙衣,這個女人咬牙切齒道:“一大早上,不睡覺,先是掃地把我吵醒,也就算了,打掃院子也還算合理,但是我書看的好好的,就聽見兩個白癡,一會哭,一會笑的。你們兩個,是正常人嗎?”乞兒傻乎乎認真的說了句“我兄弟肯定是正常人,我應該也是。”女人聽後,閉眼緩慢的呼出一口氣,似乎爲了讓自己不那麼生氣,趙衣看出了她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已經不能再受一點刺激,趕緊打圓場道:“那個,呃,美女,不好意思了,下次我們會注意的,肯定不會打擾到你了。”乞兒也緊接着說道:“是啊是啊,以後我們肯定會注意的,主要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今天是我們兄弟拜堂的日子,下次我們不會這樣了,你那個什麼,大人不計小孩過,宰相肚子能吃魚。”趙衣聽到這兩句,一時間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說,女人聽後似乎憤怒值就快滿了,乞兒也看出了女人即將爆發,怕她要動手了,趕忙說道:“那個,你要動手儘管打我,可別打我兄弟,我兄弟身體弱,可經不起你那幾下,你下手挺重的,好像老虎一樣,呃,我的意思是說你力氣大,能和老虎比。”趙衣聽到這幾句更加無語,只是後悔沒有攔着他說話,但也知道說什麼已經無法挽救這個女人的爆發了,趕緊充大頭說道:“不行,我是兄,你是弟,要打先打我纔是。”女人最後的忍耐早就用光了,火冒三丈道:“你是兄是吧,拜堂?嘖嘖,真厲害呀,兩個男人居然在這拜堂?還兄弟?兩個白癡,挨着你們住算我倒黴。你是兄是吧,你是兄?”女人一邊咬牙切齒說着你是兄三個字,一邊伸出手穿過窗戶,在趙衣胳膊和後背上狠狠的掐了幾下,疼的趙衣“唉呀……呃呀”的直叫喚,女人冷哼了一聲就轉身離開,只留下兩兄弟,一個疼的呲牙咧嘴,一個驚慌的重複道:“沒事吧兄弟,
兄弟,你還好嗎?兄弟,好點了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