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雨滴滴滴答答的打在廉價的雨傘之上。
身材嬌小的莉絲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透明雨傘外的天空。
白色茉莉花的花瓣隨風飄舞,混入流動的雨滴中。
在不遠處白茉莉花海靠近道路的部分,正有穿着市長衛隊制服和外骨骼機甲的人在快速的搭建一個簡易巨型電子屏幕。
遊動的人羣似乎正在緩緩改變方向,帶着她的身軀,向着市長府門前擁擠。
前面的領隊正在揮舞着旗幟,引導着遊行隊伍拐彎。
莉絲收回目光,擡起手腕,低頭看了一眼。
映入她眼中的只有一圈白色的痕跡,那是她長期佩戴智能手環留下的痕跡。
她的手環被收走了,不光是她的,她們這一批來兼職的大部分人的手環都被收走了。
只有現在站在隊伍外圍的人還帶着正常的手環,甚至有額外的藍牙耳機。
但是很顯然,這些人和他們這些兼職的人並不是一起的。
她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頭頂被舉起來的反對市長的橫幅。
她來之前並不知道這個遊行是反對市長的遊行。
之前她雖然猜到了大概是遊行,但是沒有往這方面想。
伊蘭市的遊行許多都會選擇在白茉莉宮門口,因爲這個地方熱鬧,並且靠近白茉莉宮,很容易引得新聞媒體圍觀。
普通的遊行,她並不介意來這裡掙點錢,但是反對市長的遊行,她是絕對不想參與的。
她並不反對那位市長,但也不是市長的支持者。
她不想參與的原因也很簡單,這種反對市長的遊行,一旦摻和進去,很容易就會沾染上不該沾染上的東西,甚至引來危險。
事實上,站在這中間的大部分人和她的心態是一樣的,他們都不太關心政治,也不關心誰做市長,他們只是做一個兼職,補貼家用,或者混口飯吃。
而這大概也是主辦方一開始藏着掖着不願意說具體‘工作內容’的原因,因爲一旦挑明瞭是反對市長的遊行,這個價位未必能招來這麼多人,還有可能被人泄密。
果然,如同伊妮所說,遠超過市場平均的價格,總是埋藏着風險的。
不過這麼算來,風險這麼高的工作,他們也應該開比現在更高的價格,才能招到人才對。
錢沒掙到,風險倒是擔了更多,這幫王八蛋。
莉絲扭頭看了一眼周圍的將他們圍起來的外圍‘人員’。
這些人很專業,鎖死了所有逃跑路徑,而且看起來就有一股戾氣,多半是招募來的幫派分子。
他們一隻手就能制服自己。
如果不是外圍的這幫兇神惡煞的人攔着,以及手環被收了,她早就偷偷跑了。
這幫王八蛋,算好了的。
再次在心裡暗罵一句,莉絲低下頭,繼續深吸一口氣,混在人羣中,儘量不要讓人注意到自己,也不讓周圍那些看起來是記者的攝影師拍中她的面容。
現在她只希望一切順利,那些混蛋能把錢給她結了,然後把手環還給她。
那個手環雖然是她買的二手的,但是質量很不錯,系統還很流暢,花了她整整一百聯邦幣,是她少有的幾件‘貴重電器’之一。
如果被這幫人搶了,她就只有重新去買一個了,那又是一個至少一百多聯邦幣的開支,再加上這個星期的房租,就是接近兩百聯邦幣的開支了。
扣除掉給父親和母親買藥的錢······希望‘大酬賓’超市明天早上的臨期硬麪包能多一點吧。
半塊麪包就涼水應該能飽,一天兩頓的話,應該夠,晚上不吃,就當減肥了。
希望上週的工資,能在下週之前發出來吧。
如果沒有,她就只有去借薪資貸了。
一週8%的利息,真是貪婪的吸血鬼啊。
擡起手,揉了揉臉頰,在喧囂混雜的環境中,女子微微聳了聳鼻尖。
確實幹了件蠢事。
向前蠕動的人羣緩緩停下,遊行隊伍裡的喊聲依舊在持續。
“前方封禁區域,請停下腳步。”
市長衛隊的成員站在雨中街道的邊緣,阻擋了遊行隊伍繼續向前,而在這些市長衛隊成員身後的,則是已經已經搭建好的巨大屏幕。
因爲遊行隊伍的聲勢,周圍看熱鬧的人羣大多都給他們讓開了一個位置。
這反而讓遊行隊伍的所有人,在這裡擠了一個前排正中的好位置。
等當人羣完全停下,莉絲擡着頭,注視着前方的那個巨大的屏幕。
遊動的茉莉花在屏幕前搖曳,些許微光在屏幕上亮起,似乎是系統正在自檢。
莉絲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
站在靠後面的人,有的在擡頭眺望屏幕,有的則拿起了手環。
似乎這次的演講是全網同步的,在手環上訪問官方網站也可以看到市長的演講。
周圍的聲音似乎漸漸的安靜了下來,連喧囂的噪聲也似乎都小了一些。
即便是遊行中嘶吼着最厲害的人,此刻也在注視着那個屏幕,期待着屏幕中的變化。
在短暫的等待之後,伴隨着一陣閃爍,一個穿着灰色西裝,坐在大理石桌後,背靠着老舊的窗戶和簡約的窗簾的老人出現在了屏幕上。
莉絲注視着那屏幕中房間的簡單裝飾。
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聽這位市長的演講,看到這位市長的完整的模樣。
在以往的絕大多數時間裡,她並不能去關心這些,她要麼在工作,要麼在去工作的路上。
但不知道爲什麼,看到眼前屏幕中的景象,她卻並不感覺太過於陌生。
雖然那厚重的大理石桌透露着古老的氣息,淺淺雕花的牆壁隱約顯示着造價不菲的華貴。
但在那簡單的窗戶和窗簾,以及素色的書籍的搭配下,那個辦公室似乎也只是一個普通平凡的屋子。
而坐在石桌後的老人,目光與他們平視,雖然威嚴,但也慈祥,似乎與家中的長輩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不知爲何,莉絲的心漸漸靜了下來,她注視着那個老人,等待着那位老人的開口。
她不由自主的想聽聽,那位老人會說些什麼。
——
寧維斯區
“你們看那邊。”
在交錯的矮樓之間的巷道里,行走的人羣伴隨着驚異的呼喊擡起目光,看向頭頂的方向。
剛從小門中走出的小男孩擡起頭去,順着周圍人的目光,看向遠處那巨大的廣告牌。那已經花了屏,平時除了成人用品就是脫衣舞酒吧或者地下貸款廣告的巨大廣告屏幕,此刻卻似乎終於改變了調性,變成了一個‘等待直播’的圖案。
“那個等待直播是啥意思?市長演講直播?市長和我們有啥關係?又有哪個牌子搞出來的新鮮的廣告了?”
人羣中傳來疑惑的問道。
小男孩的目光也落在那個等待直播文字下方一行不太清晰的‘解釋’上,
[來自白茉莉宮,市長演講直播正在連線中···]
市長···
男孩深吸一口氣,抱着懷裡的藥,舉着雨傘,在佈滿小水窪的小巷中飛速的奔跑起來。
而隨着他的奔跑,一個又一個的人聽到了消息,或是打開了房門,或是走到了陽臺上,擡頭看向頭頂的巨大廣告牌。
——
南城指揮中心
裝飾簡單的辦公室內,蒼老的將軍看着眼前的全息投影地圖,看着投影中模擬出的各種在荒野中穿行的機械部隊。
數個軍官正恭敬的站在他的身側。
也就在這時,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擡起頭來,看向前方。
一個隱藏在牆面的大屏幕正在他前方開啓着,屏幕中的正是伊蘭市市長府白茉莉宮的官方網頁。
此刻這整個網頁都被一個巨大的視頻畫面佔據,畫面中的老人目光向前,似乎正看向屏幕外的人們,他緩緩開口,
“很高興我今天依舊能坐在這裡···”
——
寧維斯區
傑林驟然推開門,脫下手環,點開手環上已經加載出來的市政府網頁,將手中的藥放在一旁,同時將手環放在母親的身前。
然後他在母親兆佳疑惑的目光中,飛快的拿起了旁邊的傳單,坐在了母親身旁。
手環上的視頻被投影在被子上,那已經開始演講的老人出現在了屏幕中。
他將手中傳單上的簡約醫生形象與視頻中的老人緩緩重疊。
“今天我們所聊的東西,刺殺是起源,但是並不是根本,我今天坐在這裡,並非是要以最大的聲音去怒斥兇手,這是聯邦調查局和市警察局應該去做的事情。
“我只是想和大家聊聊,在過去這一年裡,市政府所推行的東西,爲什麼我們要推行這些,爲什麼這些東西會引來這次刺殺,以及,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緩緩從手環中傳出,他不像是居高臨下的訓斥或者教導,更像是坐在身邊的一位親人正在講他想要講述的事情,娓娓道來。
坐在牀上有些茫然的兆佳低下頭來,開始認真傾聽老人的講話。
老人蒼老的聲音迴盪在有些空曠的房屋內,穿過起伏的封窗海報,沒入淅淅瀝瀝的雨聲,沒入破舊、寂靜和灰暗的城市。
······
喧囂來往的街道下,行走的人們駐足在街道旁邊,擡頭看着頭頂巨大的廣告屏幕,看着廣告屏幕中溫和慈祥的老人。
“當我坐在這個辦公桌後的時候,我的眼前曾經浮現過一張張面孔。
“他們中有工廠、礦場、糧食工廠裡的財團僱員們,也有站在櫃檯前或者在桌案間穿行的服務生們,更有躺在牀榻前,無力治療、艱難求活的人們。
“伊蘭市正面臨着一個前所未有的危機,一個八百年來歷史與命運的轉折點。
“在這個危機下,伊蘭市的絕大多數人們只能獲取微薄的薪資,艱難的獲得勉強度日的食物和住房,只能用所剩不多的財富,去購買不足以治療自己疾病的藥物。
“隨時可能失業的工作,無休止累計的債務,痛苦且無法治癒的疾病,這些東西纏繞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一點點的奪走我們的生命。
“這是一場與這座城市絕大多數人相關,並且仍舊在影響着這座城市的危機。
“爲了應對這場危機,我們做出了許多努力,其中最爲重要的兩樣,就是醫保法案和僱員保護法案,而這兩個法案,也都可以歸於同一個目的,
“那就是,保證每一個伊蘭市的市民,保證我們,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子孫後代,擁有能夠在陽光下健康的活着的權利。
“在我們的城市,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接受礦場的僱傭,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飽受灰塵、噪音、有毒氣體和酷熱的折磨,這讓他們患上了塵肺,失聰以及器官衰竭等多種疾病,
“但是當疾病擊垮他們的時候,僱傭他們的礦場並不會給予援助,這些在伊蘭市的人民的勞作中獲利的礦場,並不會拿出一分錢來給礦工們治療,而是會無情的將他們拋棄,
“他們最多會拿出幾百聯邦幣,就像兇殘的鱷魚留下了虛假的淚水一般,將這些紙鈔和因爲疾病失去工作能力的人一起,丟出礦場。
“因爲工作而患上疾病的人們更常常沒有任何的醫療保險,或是隻有最低價格的醫療保險,他們支付不起高額的手術費和醫療費用,又失去了勞動能力,只能依靠廉價的藥物,在痛苦和折磨中維持生命。”
白茉莉宮外,站在淋漓的風雨中,聽着老人的話語,莉絲下意識的握緊了手掌。
屏幕中老人的演講依舊在繼續,
“這樣的現象並不止出現在礦場,也出現在每一個工作崗位上,出現在機械工廠,化工廠,農業工廠,甚至出現在大賣場,快餐店,
“因爲工作而意外受傷或者死亡的僱員,與接觸致病物質而患病的僱員一樣,拿不到任何的賠償,也沒有辦法治療自己的傷勢或者疾病,許多逝者的家屬甚至無法支付親人的喪葬費用。
“但是礦場,工廠,這一切的主人,擁有着這一切的財團,他們榨取僱員的生命,獲取了大量的利潤,他們統治者過着窮奢極欲的生活,他們真的什麼都不能做嗎?
“聯邦從不缺少處理粉塵和有毒氣體的設備,也不缺少降噪的安全措施,但是礦場並不會採購他們,因爲這會增加礦場的成本。
“因病而無法工作的人們,並不會得到財團的賠償,不會增加財團的成本,但是提高僱員的工作環境,則會真的讓他們出錢。
“三十年前,我曾坐在一個老人的牀榻之前,握着她枯槁一般的手掌,眼睜睜的看着她病逝。
“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死在了工廠,沒有獲得任何的賠償,另一個因爲付不起醫療費,病死在了家中。
“伊蘭市有超過70%的人都接受着跨市大財團的僱傭,需要面對跨市大財團的醫院,這場危機覆蓋了伊蘭市,也覆蓋了整個聯邦。
“所以我們要推行僱員保護法案:提高最低工資,要求財團提高每一個僱員的安全保障,對危險的工作環境進行處理,併爲每一位僱員購買對應的意外保險——一旦他們受傷或者生病,就能獲得基礎的賠償。
“所以我們要推行醫保法案,讓每一個僱員都能獲得醫保,讓醫療財團將價格降下來,讓看不起的病變成看得起的病,讓每個人都能獲得治療。
“我做了這一切,所以我遭受了攻擊。
“遊行、抹黑、刺殺,他們動用一切的力量,想要湮滅掉我的聲音,讓我永遠說不出話來。
“他們並不想要我們能夠在陽光下活着,他們要繼續控制這座城市,從每一個人的生命上壓榨出錢財。
“我們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城市,在這座城市建立以來的近八百年裡,在白茉莉花旗幟的籠罩下,我們遭受過無數次的衝擊,
“一次又一次的危機試圖將我們征服,但是我們仍舊佇立在這裡。
“失敗主義從不會記載在伊蘭人的字典裡,我們也並不會於此退縮。
“在這個歷史交匯的時刻,在這個決定着伊蘭的命運的時刻,我希望直截了當的告訴伊蘭的人民,
“危機並不會停止,來自財團的攻擊會更加的猛烈洶涌,
“我們現在正站在決定我們和我們子孫後代命運的十字路口,
“如果我們不想我們的孩子過着我們以及我們父母一樣的生活,不想我們的孩子生病之後只能像我們一樣依靠廉價的藥物在飢餓和痛苦中等死,我們就需要團結起來,共同應對財團,應對這次危機,
“接下來,我會繼續推進更多的改革政策,向那些製造這場危機的那些‘富有’的‘財團’們拉出我們的兵刃,爲了我們,也爲了我們的子孫後代。
“我堅信,子彈可以穿過我的胸膛,但是無法穿過伊蘭人團結的信念。
“我們最終會度過這場危機,團結一致,勝利終將屬於我們。”
······
聯邦調查局
李維斯注視着前方演講結束後暫停的屏幕,顫顫巍巍的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菸,夾在手上,抖動着向着嘴邊送去。
但那香菸還沒有送到嘴邊,就掉到了地上,他顫抖着將煙撿了起來,湊到嘴邊,面色發白的咬住。
他摸索着摸出點菸器,點着之後顫抖着湊了幾次,才湊到嘴邊,點燃了香菸。
他猛吸了一口,濃郁的煙氣涌入他的肺部,似乎緩解了他的緊張和恐懼。
他夾下煙,看了一眼身旁的聯邦調查局探員,又回過頭來,看着暫停屏幕裡的老人,喉嚨提起,帶着些許失控和壓抑的顫音的開口,
“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