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這都三年了,他竟然還不回來麼?”
桃花又紅,瞧着那枝上灼灼,鬢邊已經有了白髮的公主殿下抱怨着那久不歸家的兒子。
三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好能夠讓皇帝確立了太子人選,而這個確立的人選正好是將軍府以前支持的那位,事過境遷,當初因爲此事而被遷怒,有了那麼一樁荒唐的婚事,如今因爲此事而得榮耀,若不是羅義執意不肯,如今他早就能夠有一樁更爲名譽的賜婚。
“也不知道他都在想什麼,都這麼大年齡了,早都該成婚了不是麼,如今也沒人攔着他,他偏偏不,還威脅我,真是,兒大不由娘啊!”
分不清有多少真的抱怨聲讓一旁的丫鬟也無從插嘴,誰知道公主殿下真正的心意呢?倒不如不去多嘴,免得說錯話。
“那個,賀昭如今怎樣?聽說他倒是風光得很,他那個戲班子都成了御用的,還有皇兄賜下的招牌。”
若是可以,公主殿下是十分不想提這個跟自己兒子黑歷史有關的人的,可這人如今在京中實在是名聲太響亮,哪怕當年皇帝說他“無才”,但他寫的戲曲編的唱詞,還真是讓人百看不厭百聽不煩,乃至於有了另一種名聲。
新來的小丫鬟不懂得“賀昭”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麼,當年那場荒唐的婚事隨着時間的逝去,或許還有人記得,但將軍府中的人都是不許提的,這些才補上來的小丫鬟是不知道的。
聽得公主問話,還以爲是某種機會的小丫鬟笑眯眯地說:“回殿下的話,我也聽說過永樂園的戲班子吶,據說他們唱的梁祝最好,好多人看的時候都哭了吶,還說今春還要進皇宮去表演吶……”
小丫鬟嘰嘰喳喳的聲音讓公主殿下覺得心煩,卻又因爲這個話題是自己打開的,不好突然呵斥,但手上放茶杯的動作一重,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四下無聲。
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的小丫鬟隨着大丫鬟退出去的時候還有些茫然,私下裡詢問了,才知道某個話題是她們絕對不可以提的。
“爲什麼不可以提呢?”
小丫鬟呢喃着自語,她的二哥明明每天都要把關於賀昭的消息傳到外面去,據說是將軍要知道吶,可是,爲什麼將軍的娘,公主殿下不想聽呢?
“人間最是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好,這一句極佳!”
已經衰老的皇帝拊掌而嘆,以前不瞭解,聽信了賀昭好男色行事荒唐的傳聞,現在看來,這般才華又豈會……人老了,越來越容易回憶以前的荒唐,自然也不會忘了眼前人的,從那些戲詞上也知道他的才華算是荒廢了,可惜,金口玉言。
“這齣戲,朕看着不錯,要賞,賀昭,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能讓皇帝這樣溫言詢問,不少人對賀昭又有了新的看法,不過那人卻不在意,施然跪地,求的是一樁賜婚,另一方是那臺上的女戲子。
皇帝怔了一下,沒有馬上答應,倒是那臺上的女戲子目光驚喜卻又淚流滿面,她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年齡,是斷不會想到還有這樣的一天,能夠匹配自己喜愛的那人。激動之餘更害怕那人因此惹怒皇帝,面上也有了幾分惴惴,卻又不好開口,暗自焦急。
屏退了衆人,皇帝私下詢問賀昭原因。
“相伴多年,情愫暗生,卻苦於身份,我不想委屈她做妾,也只有求皇帝恩典了。”王平說得輕鬆,真實的原因則是他詢問過系統,自己還要在這裡待上十年,這麼長的時間,他倒不是不能一個人過了,卻實在不願意總是收到某些來自遙遠邊關的禮物,倒不如請求賜婚,算是斷個乾淨,再者,那名喚嫣然的女戲子對他也是情深意重,拖到二十歲仍是無怨無悔,他又怎好真的讓她孤苦終生?
無關情愛,他只是想要讓身邊人過得好一些罷了。在古代,女子總是要比男子辛苦。
“如此,也好。”皇帝不知道怎樣評說,他自然知道自己外甥念念不忘這麼些年的人是誰,但看賀昭的意思,罷了,既然當初是他開的頭,如今他也來收尾好了。
賜婚的旨意一下,自然是沒有人說不好的,熱熱鬧鬧的婚禮辦起來,本還是下九流的戲子出身也因此被人高看了一眼,而賀昭永不納妾的說辭更是讓不少人謳歌癡情,也有不少人羨慕那女戲子的好運。
也有些人,不合時宜地提起賀昭之前的那樁婚事,但這樣的人也只是私下說說,斷不敢放到檯面上來,如今將軍府勢大,可不是他們能夠得罪得起的,曾經與將軍府作對的那幾個御史,哪一個得了好下場?
邊關,聽到這個消息的羅義顧不得還在演武場上,一個分神,竟是被對手刺了一槍,正中胸膛,當下一口血吐出來,惹得一羣人着急憂心。
“好好的,你說什麼賀昭!”多嘴的那個被知情人責罵,他自己也是暗悔失言,他的本意本是想說自家將軍如此人品,實在不必惦念那一個已經與人成親了的,這才……
外傷沒有大礙,演武而已,彼此都有分寸,若不是他自己沒有抵擋,也根本不會傷到身上。
“他,真的成親了嗎?”早在兩日前便沒有什麼新消息傳來,羅義還只當他如以前一樣,原來竟是成親了嗎?
“是。”吳聰回答着,有些歉意地請罪,“將軍恕罪,末將之前將消息攔下了,不想將軍……”
“罷了。”連你們都看出來我還心念那人,那人,怎麼就不知道呢?或者,他知道,只是不想知道罷了。
羅義早已不去對比記憶與現實到底哪裡有差別,那記憶中的一切都如美夢一樣,但現實呢?呵呵,他會不會也如自己一樣,突然有了記憶,然後後悔那一輩子竟是那般,這才……羅義不願意這般想,可是事實又能是什麼呢?
這個消息,實在是讓他絕望,他等了這麼多年,以爲還有可能的,誰知道……
他實在想要去問一問,問一問那人還能不能重新開始,但那個孩子,他嫌棄的就是這個吧,偏偏,這是已經存在不容更改更不容抹殺的事實,他又怎麼能夠強迫他接受那個跟他毫無血脈的孩子呢?
若是,若是他以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會,會不會原諒他呢?
僅抱着這麼一線希望,他忍了,老老實實養傷,繼續打聽着他的消息,聽到他與妻子恩愛和睦,聽到他與妻子游歷四方,聽到他妻子難產而亡,聽到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想,他或許可以去找他了,但……
敵國犯邊,羅義忙於征戰,三年不離邊關,甚至因此不得去給母親奔喪守孝。
好容易打了勝仗,暫時能得一個安穩了,皇帝駕崩,太子即位,作爲守邊大將,他只能安穩不動,等到政局平穩,又是一年。
他也升官加爵,權勢更重,甚至因爲兵權太多的關係,不得輕舉妄動,只能老老實實待在邊關,爲新皇震懾四方,而之後,皇帝猜忌,他幾次請辭都被認爲是有心試探,駁了回去,不予同意。
一次次蹉跎,等到他終於能夠卸去那些兵權回京的時候,路上就聽到賀昭病逝的消息,整個人當時就栽下馬去,一夜頭髮半白。
“您是?”賀府如今的少爺還是位不滿八歲的少年,見到來拜祭的男子,有些好奇,他從未見過此人,而此人氣度也與別人大不一樣,一身的風霜竟是格外迫人。
“我是你父故友,特來拜祭。”羅義簡單說着,目光在少年臉上掃過,他不像他。
“抱歉,怠慢了。”
“無妨,我自去便是。”
來往拜祭頗多鼎沸,羅義點了已經成爲內院管家的平安跟隨,在曾經住過的主院轉了一圈兒,物是人非,早已找不到熟悉的地方,曾經空曠的練武場也成了歌舞臺,便是花木,也沒有一分相似。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面對熟人,羅義的話語感慨。
或許是如今的氣氛影響,平安也語帶嘆息:“挺好的,老爺和夫人一向都好,也是夫人去了,老爺太過悲傷,身子這才一下子不好了,常說是他害了夫人,……”
“……過得好,就好。”
哪怕早有所料,那人並不會惦念自己,但是真的聽到他和別人恩愛,心中仍如刀攪一般,獨自去了他的書房,看到那牆上屬於另一個女人的畫像,更是心痛難耐,捂着胸口,只道是舊傷發作,匆匆離去,竟是沒有勇氣再多看一眼屬於他和別人的住所。
回到將軍府,見到那從沒見過幾次的少年郎——他的兒子,好像一轉眼就長大了,從一個襁褓嬰兒長成了現在這般玉立,看着他那一張頗類己的臉,忍不住想起曾經,又是一陣感傷。
賀昭的葬禮很盛大,很多人都來送祭,紛紛揚揚的紙錢,如雪一般,隨風飄散,漫山遍野,皆覆銀光,讓人遠遠看着,心都涼了起來。
“千般萬般留不住,可是同歸路。賀昭,賀昭,你可是真與我分開了嗎?你怎捨得?”囈語清淺,羅義站在另一個山頭,遠遠望着,眼前好像看到那人對自己輕笑,那笑容若春光明媚,卻生生刺得他雙眼落淚,一片白光之後便是永寂的黑,他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那笑容,也看不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