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若溪要坐三裘趕的雪爬犂回隊上去,碧野就在門口送她,沒有擁抱,兩人握着手,若溪說:“千萬要小心,千萬要注意身體,我在等你。”兩人小聲說話,三裘裝作聽不見。
若溪回託合塔爾的時候,碧野正在看雲燕兒的演出。
舞臺在林邊的一大片雪地上,後臺化妝就在密密的樺林裡,觀衆站在大渠的一面兒坡上看。
今天的節目有《智取威虎山》中的一場,雲燕兒扮小常寶。要出場了,演常寶爹的男演員因爲吃了太多的抓肉,晚上又着了涼,鬧起肚子來。雲燕兒從林中飛出,把碧野從坡上拉下來,拽進樺樹林,雲燕讓碧野脫掉大皮褲。宣傳隊長一看:嘿,皮帽、皮襖、黑棉褲,不用換服裝,臉上畫點褶子,行,就是他。
雲燕兒又跟碧野搭檔演了一回戲,想起來疆的火車上;想起從1967年起,雲燕兒娘“眼鏡”跟碧野家的勢不兩立現在,已經整整八年了;八年了,她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八年了,碧野不知道她對自己有怎樣的思念和牽掛。
“八年了,別提他了——”這句臺詞,碧野是飽含真情說出來的,悲憤蒼涼,震得樹梢的雪花兒簌簌落下。
“……從此我充啞人,女扮男裝……”雲燕兒珠淚如雨,唱腔高亢激昂,帶着憤怒和悲傷。
半面兒坡上掌聲雷動。
謝幕回到樹林時,迷糊娘子已經抱着碧野的大皮褲,等在那裡。
“脫啥子脫喲,這麼冷的天,要是冷到嘍,可咋蟈好歐,幾十天撅可就白泡了。”她一邊說着一邊幫碧野套上大皮褲,還斜眼瞅瞅雲燕兒,不由分說拉起碧野就走,碧野回頭看看雲燕兒,她怔怔地站在那兒。
迷糊娘子端來了熱騰騰的藥湯,讓他馬上泡腳。
大家可以休息兩天,收拾行裝,等隊上的大車來。
有人說,到山上挖野蔥去。
大家準備好口袋繩索和乾糧,還有一個扁U形的大螞蟥釘。東方剛泛魚肚白,就上山了。穿了兩個多月的棉褲加皮褲,剛一脫掉,碧野感覺身輕如燕。
沿着一條小山谷往裡走,過了遍開野花的青草地,便到了這道山的背面。山的背面是挺大的一個山谷,綠草如茵,幾處蒙古包上炊煙裊裊,雪白的羊羣東一處西一處的,駱駝恬靜地臥在蒙古包跟前,馬兒悠閒地吃着草,一匹大公馬正甩着長鬃跟幾匹母馬調情,小馬駒撒着歡兒。背陰的山岩上滿掛着些爬山鬆,遠處是鬱鬱蔥蔥的松林。仰望巔峰,白雪瑩瑩正像藍天上的白雲;藍天上白雲朵朵,恰似巔峰上白雪瑩瑩;也分不清哪片是雲,哪朵是雪;幾隻蒼鷹在藍天翱翔。要不是有幾面革命大旗高豎,還真讓人以爲是走進了世外桃源。
一個哈薩克小夥飛馬過來,他用不很流利的漢語問道:你們幹什麼的?”
“我們拔野蔥。”
小夥又問:“有介紹信嗎?”
大家搖頭。
哈族小夥說:“邊疆禁區,通行證的要,蘇修特務大大的,我的——是民崩。”他把“兵”說成“崩”。
聽着真彆扭。
野狗趕緊上前,掏出鼓鼓囊囊的煙荷包,笑容可掬地說:“交路打死,甜麥克塔爾塔的(哈薩語諧音:同志,請抽莫合煙)。”
哈族小夥很高興捲了一支,又拿那大大的煙荷包往自己的衣袋裡倒,然後癟癟地遞給了野狗,野狗捏捏,好像是還有點兒。小夥指着陡峭的山崖,說那上面有野蔥,讓碧野他們不要再往裡面走,他臨走還不忘說了一句:“你們下山的時候,到氈房來喝茶。”
野狗揚揚手裡的煙荷包,又捏捏,衝大夥嚷嚷着:“都把煙口袋拿出來,給我勻點,不然一會找不到你們,還不得悶死我。”他的煙荷又包鼓起來了,便哼着戲文,很得意地裝進了衣兜。
有人指着山崖驚奇地說:“看,北山羊!”
北山羊是野羊,聽人說以前山裡很多,現在已經是少見了。大約有十幾只北山羊在峭壁上跳來跳去,像芭蕾。碧野被它們的舞姿吸引,忽然發現還有幾隻狼也在半壁上,那狼的顏色同山崖一樣青灰,如果不動還真的發現不了呢。
那羣野羊跟狼不一會兒就都消失了,大家開始爬山。看着不很陡的地方,一到跟前就不是那麼容易上了,四肢並用,那才真叫爬呢,向下看就不由得兩腿發抖,這光滑的石頭上怎麼可能有野蔥?碧野在懷疑哈族小夥把他們給耍了,可有位拔過野蔥的說,上吧,就是上面纔有。
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爬上崖頂一看——嚯,山外還有更高的山,在不很陡的山坡上東一簇,西一簇的長着野蔥,拔一棵剝去桔紅色的皮兒咬一口,辣得直流眼淚。
那時候以糧爲綱,隊裡基本上不種菜,每人二分自留地,也都種了土豆來補充口糧的不足,一年四季很少見到青菜。青黃不接的時候,這野蔥可就是好東西了,帶回隊裡一家幾棵分分,那是多有面子的事。大家紛紛取出螞蟥釘,分散開去,沒用多大一會兒的工夫,就各自按估摸着能揹回工地的量挖夠了,裝袋捆好,抽個煙,太陽還不到頭頂。四處轉轉去,看能不能發現什麼寶物。
清涼的風,清涼的泉水,青山綠樹真叫人流連忘返。
寶物誰也沒尋見,稀罕點兒的東西到有兩樣:野狗提回個大鹿角,另一位愣頭青小夥兒抱回一隻小狼崽。大家玩了一陣,都讓那小子把狼崽放了,可他偏要帶回去當狗養,說養大了讓它配狗,好下大狼狗,說警犬都是狼配的。
背的野蔥很多,慢悠悠地走,天黑了纔回到工地。吃完飯,照例是念小說的時候了,忽聽得,由遠及近傳來幾聲狼嚎:嗚——嗚——,小狼崽也在地窩裡叫起來,不一會兒地窩的四周狼叫聲此起彼伏,地窩頂上,有撲通撲通的聲音,大家都屏着氣。天窗的塑料布被抓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有人喊起來:“狼要進來了。”
“怕個球,咱這麼多人,進來打死吃狼肉。”
“快抄傢伙!”有人大聲喊。碧野隨手拎起了他那把長把兒斧頭,大家都跳起來,鐵鍬、十字鎬,什麼順手拿什麼。老張的大電筒照着天窗,見有狼跳來跳去。手裡有了武器,大家的心都踏實多了,可狼叫聲似乎多起來,遠近都有,地窩頂上,仍有狼竄來竄去的聲響。
突然聽到了黑旋風在門外嘶鳴,那緊急的馬蹄聲撞擊着碧野的心,那馬於他有救命之恩,他猛地拉開門衝了出去。對着門正有兩對閃着綠光的眼睛。碧野看見黑旋風正轉着圈兒,不時地奮起鐵蹄,幾道綠光在它左右飛來飛去。他碧野掄圓了長斧不顧一切地衝過去,門口的兩隻狼閃開了。
碧野衝到了黑旋風的身邊,有幾隻狼向後退了一點。突然有一隻向他撲來,箭一般地。他剛揚起斧頭,狼已在他的面前騰空而起了,碧野一貓腰,覺得額頭被爪子掛了一下,皮帽飛了,一轉身,那狼還沒落地就被黑旋風揚起後蹄踢出一丈來遠,碧野縱身一躍手起斧落,利斧劈斷了狼腰,聽得一聲慘叫。
綠色的眼睛又退得遠了一些。老張打着大電筒衝出來,後面涌出了十幾條光棍,手電光照着門口那隻狼,那是隻正在哺乳的母狼。聽師傅講,狼怕火,怕燈,可這匹狼,似乎什麼都不怕,它沒有退縮,那雙閃光的眼睛與人們對視着,碧野的長斧飛過去,就可以準確地砍中它,可它沒有動。稍遠點兒的一雙雙綠光來回地竄動,狼似乎在部署新的攻勢。
“快把狼崽放出來。”有人大喊。
“快去!”老張大聲地命令。狼崽被提出來放在地上,人們閃開一塊空地,母狼小心地走上前舔舔狼崽,看看人們,張開大口輕輕銜起狼崽跑了,漸漸地綠色的眼睛都退去了,碧野轉着圈兒看黑旋風,全身摸摸,並沒有傷。
“誰把我的馬鬃剪了。”他憤怒地大喊。
人們把那隻還有口氣的狼打死了,拖進地窩子來,那是條男狼。大家七手八腳 一邊剝皮,一邊講着剛纔的驚險。碧野一句話也不想說,迷糊娘子往他額頭的傷口上摁棉花灰,老張捲了一支挺長的煙,點燃了給他,說:“抽一支菸,壓壓驚。”
碧野吸了一大口,眼淚嗆出來了,那是他第一次抽菸。
“誰剪了我的馬鬃!”他咳嗽着喊。
“行了,鬃剪了還能長出來,可你剛纔衝出去,多危險呀,看都沒怪罪你,你還來什麼氣呀。”老張坐在碧野的身邊說。
他覺得老張說的在理,可他不能不救黑旋風,他心裡想:“是誰把黑旋風的鬃給剪了?”
那個夜裡大家美美吃了一頓狼肉,碧野一口也沒吃。他把那男狼的骨頭拿到山坡上埋了,做了小小的墳墓,樹了一塊木牌:“狼父之墓”。
那張狼皮歸碧野了,後來就一直鋪在他的車前板上當坐墊。
第二天早晨發現,野狗拉柴禾的那匹騾子被狼掏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死在地窩子後面。
師傅趕着大車來了,帶來了碧野的前套馬,光棍突擊隊又休息了一天,收拾好東西,回家去。 那張狼皮歸碧野了,後來就一直鋪在他的車前板上當坐墊。
第二天早晨發現,野狗拉柴禾的那匹騾子被狼掏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死在地窩子後面。
師傅趕着大車來了,帶來了碧野的前套馬,光棍突擊隊又休息了一天,收拾好東西,回家去。
在裝車的時候,碧野看到有個口袋鑽出幾根很粗的黑毛,他抽出來,是長長的馬鬃。
馬鬃馬尾是很值錢的,一般的馬沒有黑旋風那麼好的鬃和尾,也沒有那麼多,黑旋風的鬃和尾加起來大約能賣幾十元,可不是一個小的數目。那個裝着馬鬃馬尾的口袋很特別,藍底白花的布,碧野認識,那是迷糊娘子的口袋,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從大龍口趕車回家,歸心似箭,碧野回到家,那已經不算是家,母親不在,能算是家麼?
天漸漸地黑了,夜漸漸地深了,沒有點燈,屋裡已經不生火,陰陰的冷,碧野啃了幾口從大龍口帶回的幹饅頭,喝幾口涼水,躺在土炕上,淒涼孤獨襲來,蛐蛐兒叫着,老鼠窸窸窣窣的。
若溪帶了建華來,還帶來了吃的。碧野連忙點起他的大馬燈,燈罩子擦得賊亮。
若溪讓碧野講大龍口的故事,建華也聽得很着迷,她甚至流淚了,說:“那個狼爸爸一定有很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