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趙如意用了秘藥, 皇上又還在昏迷當中, 她當然不能就此不管, 必須暫留在宮中看護, 宮中留宿是要記檔的,這件事倒不難, 安郡王總領京城防務, 包括宮禁衛,這一點兒小事, 當然是很好辦的。

趙如意毫不客氣的記檔爲留宿長春宮,明晃晃的拿她的皇后義女身份來當擋箭牌。

而且,長春宮對此還一無所知。

只是雖然長春宮對趙如意記檔留宿長春宮的事不知道, 但皇后卻知道趙如意進過宮,畢竟皇后掌六宮諸事,趙如意只要不是密道進來,都瞞不過皇后。

夜色漸濃, 繁星閃爍, 暑熱已經漸漸消散了, 長春宮中紅燭高燒,紫香此時捧着個螺鈿黑漆歲寒三友的茶盤,上頭擱着個粉彩梅花的茶盅子, 正彎腰跟皇后說話, 聲音放的很輕:“可能是皇上出了什麼事。”

“哦?”皇后去接茶的手停了一停, 就索性收了回來, 沒有去接:“怎麼回事?”

這會兒屋裡還有四五個宮女在, 能進到這屋裡貼身伺候的,無一不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尤其是皇后娘娘當年的幾個得臉的跟前人都有好前程,這些人都自然忠心耿耿,但也都比不過紫香有體面有手段。

紫香道:“皇上先前是由安郡王護送回來的,雖然是進的御書房,但後來卻宣了安郡王妃進來,聽說,安郡王妃是帶着藥箱子來的。”

進出動靜瞞不過長春宮,安郡王本來也沒打算瞞太久,他只是做了個手腳,在進宮前就叫人快馬去接了常太醫,跟着一起進宮的,所以長春宮沒有發現有太醫,只是有趙如意的動靜,所以才只是猜測,不敢確定。

畢竟趙如意的本職是安郡王妃,不是太醫。

皇后想了一下,還是問:“沒有宣御醫嗎?”

“沒有。”紫香回答。

皇后接了茶喝了一口,問道:“御書房那邊要了什麼?”

“也並沒有要什麼,就是日常用的飲食茶水。”

“那就是沒有用藥了?”皇后道:“這樣就看不出什麼來,安郡王妃進宮來,偶爾也會帶藥箱子的。皇上若是有不好,就是請安郡王妃來,按例也該先宣太醫,再請安郡王妃,大約沒有什麼事。”

紫香也就點頭應了一聲,皇后掌控後宮,首要便是後宮動向要事無鉅細掌握在手裡,以前太后娘娘在的時候,做的隱蔽些,如今掌了權了,撒出去的人,來向皇后效忠的人就越發多起來,紫香隱隱就有替皇后掌控這一塊的責任,至於能用不能用,要用不要用,那自有皇后裁度,與她就無關了。

皇后雖然這樣吩咐了,還是又囑咐了一句:“叫人多看着御書房些,雖然進不去,但外頭什麼人進出,裡頭要了什麼東西,總是看得見的。”

紫香便應了。

此時宮中已經下匙,除了皇上的特殊渠道,裡外消息不通,皇后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裡還好整以暇的注意着御書房皇上的動向,外頭已經有一隊人,不動聲色的以宮禁衛辦事的名義,突入四家五六品官員家中,抓走了幾個人。

皇后只是覺得有點心神不寧,晚上就寢兩度驚醒過來,隱隱約約間好像夢見了皇帝的元配陳氏。

陳氏能做皇子正妃,雖然是個看起來沒有希望做皇帝的皇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陳氏的身份無可挑剔,是京城數得着的名門閨秀,而且才貌雙全,深具嫋娜嬌柔的風流意態。

陳氏成爲皇子妃的時候,皇后才十歲出頭,還未長成,只記得依稀見過陳氏一兩回,並無太多印象,那個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婚配之事還遠。

皇后進入社交圈的時候,陳氏卻正好懷孕、保胎、生女、臥牀,最終去世,幾乎沒有出現過,是以直到皇后成爲晉王繼妃,她對晉王元妃還陌生至極,只在一兩張畫像上見過陳氏的身影容貌,印象極少,便是後來因爲種種緣故想起過她,也是面目模糊的。

可這一晚的夢裡的女人,面目卻很清晰,一雙霧濛濛的細長眼睛,如春水一般動人。皇后細細回想,依稀覺得那應該是陳氏。

怎麼會夢到她?皇后揉了揉額角,她對這個女人實在是沒什麼印象,反而不如她留下來的那個女兒,那個胖乎乎的雪團兒般的小姑娘,活潑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不像陳氏那樣嘴角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反而只是左邊臉頰上一個大大的肉窩窩。

那是當年晉王的掌上明珠,雖然只是個姑娘,但卻比側妃和姨娘所出的兒子更得晉王的喜愛。

這是一件讓人妒忌的事,差不多兒的人心中都明白,晉王待大姑娘如珠如寶,自然是因爲與陳氏伉儷情深,皇后卻並不在意,晉王再伉儷情深,陳氏也死了,現在的晉王妃是她。

晉王再寵愛大姑娘,那也只是個姑娘,永遠不可能和她的兒子爭儲位。

只是後面局勢變幻,皇后突然覺得,大公主這身份非常好用,晉王對她的寵愛非常好用,所以她仔細籌劃了兩個月,終於下手了。

這是一個成則大家受益,不成也沒有損失的計劃,而最後的結局竟比她所能想到的結局還要好,大公主之死,成爲最終的□□,點燃了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政局混亂,最終竟導致原本沒有幾個人看好的晉王繼承大寶,而晉王妃順理成章做了皇后。

這個小姑娘,倒是沒有辜負她的父親對她的寵愛。在封后的大典上,頭戴九尾鳳冠的皇后想起了一下那個小姑娘,隨即她的心神就放在了接受百官朝拜的榮耀盛典上了。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她怎麼會突然夢到這個?也就忍不住想起那個雪團般的小姑娘。其實,過了這麼多年,小姑娘的模樣兒她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是個很愛笑的小姑娘,皇后不帶一點兒偏見的想,確實挺可愛的。

皇后又揉了揉額角,最近她總是覺得頭暈目眩,偶爾還會出汗,睡的總是不好,很多個晚上,都像今日這樣,很早就醒了,外頭天色還是一片漆黑的。

屋裡柔和的微光透過帳子進來一點點,周圍如同往日一樣安靜,皇后聽到有放得極輕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來,又猶豫着停住了,似乎在聽裡頭自己是不是有動靜。

這會兒可不是起牀的時刻點兒,皇后想,莫非是皇帝真有什麼事嗎?她便出了聲:“什麼事?”

紫香在門口答應了一聲,連忙就走了進來,因牀矮,她就在牀前踏板上跪了下來,輕聲回道:“宮門還沒開,送泉水進來的人就遞了一個消息進來。”

每天最早進宮的,不是換防的宮禁衛,而是從東山上送泉水進宮的人,皇后正好掌握了這一個渠道,是她宮內外消息進出的一個重要通道。

紫香道:“何太太昨日夜裡被宮禁衛抓走了。”

“什麼!”皇后幾乎是立刻就坐了起來:“怎麼回事?”

這送泉水的渠道在外頭的聯絡人就是何太太,這顯然是第一手消息,皇后瞬間難以自制的就出了一身冷汗,聲音也難聽的很:“宮禁衛?知道什麼罪名嗎?”

紫香有點艱難的回答:“宮禁衛只抓人,沒有說爲什麼,暫時不知道,奴婢已經叫星兒去打聽了。”

星兒的哥哥在宮禁衛裡頭當差,爲着妹妹的前程,也會悄悄的漏些消息出來。

皇后覺得心跳的很快,快的自己都似乎聽得到聲音似的,有上一回許太太的事,皇后是時刻擔着心的,此時,她鎮定了一下,說:“你多看着些,有了消息立刻回我。”

紫香不知道大公主之事,但只看皇后的態度,就知道這裡頭必定有古怪,她只是不敢問,低聲應了一聲,又說:“還早呢,娘娘再歇一會兒。”

皇后只覺得頭疼,哪裡還睡得着,只是輾轉反側,這些日子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爲什麼會重啓十多年的舊案的調查,當年都已經是定了案的,現在怎麼還會有問題?

這件事實在是皇后心中一根刺,可是她不知道差錯在哪裡,就越發叫她煩躁,許太太那裡已經滅了口了,可沒多久,何太太又被抓了,這件事顯然沒有因爲許太太之死掐斷線索,還在發酵當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后煩躁的想,她冷汗未乾,越發覺得粘膩難受,哪裡睡得着,就是躺着都覺得是一種煎熬,索性起來了,外頭值夜的宮女連忙進來伺候穿衣梳洗,穿好了衣服,皇后坐在梳妝桌前,問道:“紫香呢?”

身後輕手輕腳給皇后梳頭的宮女回道:“紫香姐姐說去前頭問件事,出去有一會兒了。”

皇后便閉了嘴,她跟前的鏡子是極其貴重的玻璃鏡子,能照的人纖毫畢現,整個宮裡也就兩三面,此時便照出皇后容顏憔悴,顴骨上黃色小斑痕,眼睛和嘴角都下垂,這才一個晚上,就比昨晚看起來老了好幾分。

皇后心煩的啪的一聲把鏡子扣下來,身後的宮女手腳更輕了,甚至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御書房裡,趙如意再一次爲皇帝把脈之後,察覺到皇帝情形穩定了,便拿出一整套銀針出來,給皇帝施針催醒。

皇帝沒有醒,一開始是因爲撞到頭的緣故,後來卻是因爲那顆固本培元,修補內腑的秘藥中有鎮靜安眠的成分。師父說,這藥裡有麻藥,還是長效的,因爲人在昏迷或者熟睡當中,會減輕身體損傷,不過昏迷太久也有別的損傷,這裡頭的分寸,就全靠醫者把握了。

安郡王在開宮門後已經進來了,他帶人連夜抓了四個人,簡直輕而易舉,這會兒還跟趙如意說:“我回去跟母親說了,回頭皇上醒了,母親再進宮來就是。安安昨晚很乖,哭了兩回,我跟她說,孃親有要緊事做,她就很乖的睡了。”

雖然明知道才三個月的女兒不會懂這樣的話,可是趙如意還是笑了,接着就對安郡王道:“那我施針了,要不要請常大人來?”

“不用了吧。”安郡王隨意的說,昨晚就不顧規矩了,這會兒再講規矩就遲了,橫豎皇上總是會迴護趙如意的,安郡王篤定的想。

既然如此,趙如意就開始下針,這是很簡單的針術,趙如意的針術本來也不是強項,幸好這個還很簡單。

施針之後,不過片刻,皇帝的呼吸頻率就有了變化,身體也有了隱約的動靜,趙如意與安郡王並肩站在牀前等着,安郡王道:“這樣是沒問題的吧?”

趙如意道:“都是這個反應,皇上也不會例外,不過那藥裡有麻藥,就是這會兒醒過來,也不大能動。”

安郡王當然相信她,眼見得皇帝眼皮動了幾下,然後緩緩睜開來,身體動了一下,顯然是牽動了傷處,不由的皺了眉。

皇帝剛睜開眼,還有點茫然,看了牀前的兩人,有點遲鈍的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來,然後又更遲鈍的回憶起了之前的事情。

墜馬,磕到石頭,頭上劇痛,墜入黑暗……

皇帝動了動腿,覺得很沉重很麻木,幾乎不能動,連痛的感覺都不太覺得,這更讓他想起了之前的事,看起來,他大概快要駕崩了吧?

皇帝想伸手,卻只動了一下,就再伸不開了,這樣嚴重了啊?那要傳重臣進來起草遺詔了,皇帝想。

在起草遺詔之前,趁着這會兒沒人,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皇帝看着趙如意,在生命最後的時候,守在他牀前的是他最心愛的女兒,是失而復得的女兒,他甚至還能醒過來跟她說話,這也是真不錯的,如意是他的福星,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皇帝說話也很艱難,舌頭都是麻木的,不過這樣艱難,他老人家還是很努力的說道:“如意,以前一直不知道怎麼說,這會兒怎麼也要跟你說了,你其實是朕的女兒。”

這小小的屋裡本來就沒有幾個人,此時頓時鴉雀無聲,趙如意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會兒有什麼特別的嗎?爲什麼非要這會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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