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惡犬
“重建高天原”
蘇策眸光晦暗,將一大口煙氣鎖進肺中,良久之後,吐氣開聲,卻不見半點白煙噴出。
“這場傾盆暴雨都淋了多少年了?這些倭寇就算有什麼家底,也早就被澆了個通透稀爛,到現在纔想起來要給自己撐把傘?”
蘇策冷笑:“晚了!”
“確實是有些晚,但他們也沒有其他路子可以選。”
鬼王達攤手笑道:“無論這些倭寇最終想不想撿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復國妄想,起碼在把高天原建起來以後,他們能多一個藏身之處,也能多一條退路。”
“到那些破銅爛鐵組成的鐵盒子裡去當孤魂野鬼,這算哪門子的退路?”
蘇策滿臉不屑道:“老子要是有天死了,那就一把火燒成灰,走的乾淨利落,絕不可能把自己上傳進黃粱夢境。現實裡面弄不贏別人,躲進黃粱夢境裡難道就逃得出被人捏圓搓扁的下場?這種想法也太可笑了。”
“所以他們之所以如此迫切的想要重啓高天原,恐怕也是爲了讓自己退進黃梁夢境之後,依舊還能有還手之力。”
“如果德川宏志他們真有這麼單純,那事情就簡單了。等他們吭哧吭哧建好了高天原,老夫一口氣把他們連鍋端了就行。”
蘇策眉頭微蹙:“我現在擔心的是這些倭寇別是給別人當了槍,咱們自己卻還不自知,到時候傻乎乎的跟着入局,一旦踏進陷阱裡就麻煩了。”
鬼王達面露驚駭,“您的意思是,他們的背後都還有一隻推波助瀾的黑手?”
“恐怕不止一隻啊。”
蘇策哼了一聲,轉身坐進一把圈椅,雙眸微闔,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
“在第二次技術革新之中,朱明皇室舉全國之力打造黃梁夢境,打的旗號是爲了改變黎民百姓的生活,讓天下共享帝國發展的福澤。”
“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是爲了把統治的觸手百姓的腦子裡,鞏固自己的王道。三法司的‘大明律境’裡那些不死不活的守律人,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例子。”
“而且這其中,還有皇室卸磨殺驢的惡毒心思在裡面。”
蘇策語氣平靜道:“武夫不裝腦機,血肉不上枷鎖,我們不需要黃粱夢境,自然就不用戴上這個皇室精心準備的項圈。”
“爲了把我們這些不服管教的人趕下舞臺,朱明皇室坐視佛道兩家挑起‘天下分武’,甚至在背後推波助瀾,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雖然此刻身處千戶所中,但蘇策的這番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語,還是聽得鬼王達一陣心驚肉跳。
“可惜,朱明皇室還是高看了自己的御下能力,也低估了那些人的野心。”
蘇策嘴角勾起譏諷的笑容:“在‘天下分武’之後,武序已經是名存實亡,武道門派的肉被剮了個乾乾淨淨,皇室自己沒吃到幾塊,但卻喂肥了更加歹毒的三條惡犬。”
“等他們察覺不對,想要抄起‘黃梁夢境’這根打狗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中竟然只剩下了一截棍柄,剩下的部分已經被這些惡犬當着骨頭分了個七七八八。”
蘇策掐滅一顆菸蒂,又續上一根,搖了搖頭道:“世事詭譎,當真不可預料。”
鬼王達滿臉震驚,蘇策口中說出的這些隱秘,是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副千戶根本無從知曉的。
此刻聽聞,不由令他手腳一片冰冷,就連胸腔之中的械心也不自覺將跳動的頻率放慢到了極致。
“所以當帝國皇位傳到隆武帝手中的時候,皇室已經處於四面楚歌的尷尬境地。雖然他通過一系列手段,包括髮動對外戰爭在內,來轉移帝國內部的矛盾。但作用有限,治標不治本,依舊無力扭轉皇室日趨式微的結局。”
“等他薨逝之後,皇室更是徹底一蹶不振,慢慢就成了逢年過節纔會被人搬出來曬一曬太陽的泥菩薩、假神仙。”
“隆武帝朱平淵,確實是一位中興之主,不過可惜了.”
蘇策吞吐着白色煙霧,仰面發出一聲悠長的感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八個字用嘴說着容易,用耳朵聽着也容易,但真要用手去做,可太難了。”
鬼王達渾然忘卻了自己已經沒有分泌唾液的功能,依舊依照意識本能吞嚥着空氣,勉強緩解自己心頭的震驚。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了還是問出了自己心頭縈繞多年的,一個不敢問出的問題。
“大人,既然既然皇室已經淪落到這一步,那爲什麼還能繼續存在.”
蘇策瞥了一眼吞吞吐吐的鬼王達,坦然道:“如今的局面已經是各方經過博弈之後,相互掣肘形成的一個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對誰都沒有好處。”
啪。
蘇策擡手打了個響指,身後那副佔據整面牆壁的倭區地圖如同水面一般泛起漣漪。
起伏綿延的山川湖海連同十座倭區大城一齊沉入水底,取代而至是一個明黃的‘朱’字留在牆面的中央。
“皇室的衰敗雖然無可避免,但隆武帝到底還是一代英主,臨終之前硬是從一羣惡犬的嘴縫裡搶回了兩成的黃梁權限,給後人當做保命的本錢。這是朱明皇室還能存續的其中一點原因。”
“第二點,則是法家的幫助。”
蘇策夾着菸頭的手指晃了晃,“法家這羣人說好聽點叫心智堅定,說難聽點那就是榆木腦袋死心眼,只認自己的那一套道理,根本不會變通,動不動就要跟人玉石俱焚。”
“但也正是這點基因中遺留下來的特性,所以他們中還有不少人選擇忠於皇室。”
“再加上他們手裡也捏着一成的黃粱權限,支撐着整個大明律境,對所有明人血脈有一定的壓制能力,所以還算是有那麼一些話語權。”
隨着蘇策的言語,牆面上有一個玄黑色的‘法’字躍出水面,緊靠着‘朱’字。
一道圓圈將這兩個字框起起來,形成整幅圖的內核。
“當然,沒最爲至關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爲如今三教之首的儒序沒對皇室動殺心。”
一枚純白的‘儒’字浮現,凌駕於核心圓圈之上。
“儒序還需要‘朝廷’這個體系來滿足他們晉升儀軌的需求,所以他們只是架空了皇室,並沒有想取而代之。”
蘇策嘿嘿一笑,“要不然,這帝國早就不姓朱了。”
鬼王達聽得瞠目結舌,忍不住追問:“照您這麼說,那儒序的人想晉升序列豈不是再簡單不過了?反正朝廷都被他們掌握了,儀軌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那怎麼可能,無論是什麼資源,那是有限的。而且官位那些東西都是虛的,只有功勳纔是真正的重點。”
蘇策慢條斯理道:“他儒序是可以給自己發帽子,可他們難道還能編造出讓帝國上下有目共睹的文治武功不成?”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花團錦簇的文章可以騙過愚民的眼睛,但基因這東西可不會認這些手段。只要當從序者的身心都實打實的攀升到臨界點.”
驀然,蘇策的表情變得有些彆扭,就連口中的話語也停頓了片刻。
他突然甩了甩腦袋,罵道:“他奶奶的,李不逢那個腐儒,給老夫說的這些理論也太拗口了。”
怪不得.
鬼王達面色一窒,心中恍然,原來這些讓自己聽得雲裡霧裡的話,都是蘇策在轉述別人的言論而已。
雖然臉上不敢表露,但暗地裡鬼王達的內心卻突然舒暢了不少。
“算了,老子還是用自己的話來講算了。簡單來說,只有當你身心‘爽’到巔峰那一刻,基因纔會從沉寂中甦醒過來,那種自欺欺人的‘假爽’可沒作用。”
鬼王達神色古怪,“爽?!”
“對,爽!”
蘇策翹着腿,一臉匪氣道:“至於那勞什子的序列儀軌,說白了也就是前人把‘爽法’給寫了出來,教後面的人該怎麼去爽罷了。”
“原來是這樣!”
鬼王達雙眼發光,煞有其事的跟着點頭。
“在如今的黃粱夢境領域,皇室抱着兩成的權限,既不動也不用,就他娘死死的抱在懷裡,當成自己保命的砝碼。法家則拿着一成,勉強維持着整個大明律境的運行。”牆壁上,一個個顏色各異的大字隨着蘇策的話音,不斷浮現。
“儒家拿了兩成,大頭用在了新東林書院上,在‘仕途’之外摸索出了‘治學’這一條新的晉升路子。剩下的部分用於朝廷各部司的運轉,當做帝國最後的遮羞布。”
“道序作爲當年構建黃粱夢境的主力之一,手裡也拿着足足三成的權限,立下了白玉京。”
蘇策冷冷一笑,“至於剩下的兩成權限,被道序擺了一道的墨序和陰陽序兩家合起來算是一成,各自修了座‘東皇宮’和‘矩子堂’。”
“最後一成,則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份不成規模的零散權限,分散在其他的序列手中。”
鬼王達怔怔看着牆壁上那一個個錯落分佈,大小不一的圓圈,眨了眨眼,總是覺得少了什麼東西,突然問道:“大人,不對啊,那些禿驢哪兒去了?”
“當初在建黃粱夢境的時候,佛序是想參與,但道序帶着墨家和陰陽,硬生生把他們攆下了車,一點好處都沒讓佛序撈到。”
鬼王達挑着眉毛:“佛序能答應?”
“答不答應,那可不是靠嘴皮來說,而是要用拳頭來說話的。”
蘇策笑意暢快:“這些大光頭們,那時候可沒能力再跟別人動手了。”
鬼王達聞言,突然心頭一凜,隱約猜到了佛序無力再起爭端的原因,恐怕跟武序脫不了干係。
“佛序的人被逼無奈,最後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蘇策噴出一口煙,扼腕嘆息道:“結果沒想到,他們居然還真另闢蹊徑搞了個黃粱佛國出來。真他孃的沒道理。”
一個‘佛’字出現在右邊,被一個方框框住,區別於其他圓圈,自成一體。
至此,牆壁上再無新字出現,一副關於黃粱夢境權限的分佈,亦或者是帝國內部各方勢力之間大致關係,完整的呈現於鬼王達面前。
潔白如雪的‘儒’字位於最高處,俯瞰其他勢力。
‘道’居於左,‘佛’位於右。
朱明皇室和法家抱團取暖,在夾縫之中求生存。
其他諸如‘陰陽’‘墨’等,毫無疑問只能呆在最下方。
無論是方框,還是圓圈,都不是固定不動,而是下方浮沉,躁動不安,似乎有虎視眈眈的意味在其中。
互爲臂助,卻又彼此制衡。
“所以老鬼你別看這次倭區四大公司殺了那麼多道序。但實際上,他們剝離出來的這點權限對於整個道序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
蘇策冷笑道:“而且你真當道序的人會有這麼傻?自己失蹤了這麼多人,滿地都是線索,隨便動動腦子就會知道動手的人究竟藏在什麼地方,用得着如此大張旗鼓,滿帝國的到處找兇手?他們這場戲,演的有點太用力了。”
“所以大人您是覺得是白玉京在背後,有意放縱四大公司捕殺道序的人?”
鬼王達面露驚駭:“爲什麼?”
蘇策眉頭緊蹙,將手中的菸頭掐滅。
這一次,他沒有繼續點菸,而是從椅子中緩緩站起,於牆壁之前負手而立。
“他們恐怕也在等着這羣倭寇把高天原修好啊,這個利用道序權限構築出來的永固夢境,根本逃不出白玉京的眼睛。而且那些被殺的道序,也給了他們最好的動手理由。”
蘇策沉聲道:“只要白玉京吞了高天原,那就算是把手伸進倭區了啊。”
“他們這麼幹,有什麼好處?”
鬼王達依舊滿臉不解,在他看來,白玉京這麼做完全是毫無意義。
倭區相較於帝國本土的兩京一十三省來說,那就是一片鳥不拉屎的貧瘠之地。就算是作爲培育基因的人口基本盤,也沒有太大的價值。
要不是新東林黨心血來潮,要在罪民區搞什麼新政,那帝國百姓能夠知道倭區的存在,恐怕只會是通過各種關於鴻鵠襲擊的報道之中,在心裡爲倭區打下一個‘鴻鵠巢穴’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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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山惡水出刁民,合情合理。
但如果白玉京真就爲了是爲了噁心噁心新東林黨,就要犧牲這麼自己人的性命,那根本就是喪心病狂。
鬼王達咋舌道:“這算牛鼻子不會真的修仙修到泯滅人性了吧?沒好處也殺?”
“不一定要對自己有好處,讓別人沒好處就行了。”
蘇策面露冷笑:“看來白玉京是不想讓新東林黨的那位老魁首再往前走一步啊”
“站住,這裡是錦衣衛重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伱再往前一步,那就是格殺勿論!”
岡山城百戶所,值班的錦衣衛一臉謹慎的看着那道站在傘在的身影,手中的朵顏衛已經悄然擡起了槍口。
風雨如晦,雷光搖晃。
“兄弟我問一句,角木蛟現在在不在戶所裡?”
本以爲不過是個走錯路人的錦衣衛,見對方居然喊出了自家百戶的名字,頓時心頭警鐘大作。
這段時間鴻鵠襲擊錦衣衛百戶所的事情,可不少見。
錦衣衛漢子雙腳微蹲,右手食指扣上扳機,冷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話音剛落,一點銀光於夜雨之中閃動,朝着錦衣衛漢子飛來。
砰!砰!砰!
槍聲雷動!
高度緊張的錦衣衛毫不猶豫扣動了扳機,但槍焰熄滅之後的一幕,卻讓他驀然愣在了原地。
只見一具猙獰霸氣的黑色甲冑站在男人身後,盔中一枚獨眼紅的令人膽寒。
嘩啦
馬王爺雙臂一抖,扭曲變形的彈頭掉了一地。
“小兄弟,別緊張,先看清楚是不是自己人再開槍啊。”
“自自己人?”
漢子結結巴巴,猛然低頭看向剛纔落下自己面前的那點銀光。
驀然,漢子瞳孔驟縮,落在自己腳邊的竟然是一塊錦衣衛令牌!
正面朝上,寫着五個大字:犬山城,百戶。
“去問問角木蛟,是他下來,還是我上去。”
傘面微擡,露出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滿臉冷汗的錦衣衛漢子一把抄起地上的令牌,轉身撞開聽到槍聲敢來的同僚,朝着戶所內發足狂奔。
如果前段時大阪城的傳聞不是假話,那這位爺說的哪裡是什麼上去還是下去。
分明在問是找死,還是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