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烈酒入心
對於夏子來說,今天晚上的生意簡直糟糕的一塌糊塗。
先是下了一場持續整晚的瓢潑大雨,陰冷潮溼的天氣讓散值的工奴們早早就回了家,街上尋歡作樂的客人少了很多。
接着是一聲聲鞭炮般的爆響聲,從南城方向傳來。
在私酒販子的交流頻道中,有人說是錦衣衛正在未央長街那邊抓捕賊人,雙方爆發了激烈的交戰。
那些鞭炮聲,其實就是槍聲!
不過這些都不是夏子關注的事情,她現在關心的是自己剛剛調配好的那批明酒。
自己在酒裡添加的興奮劑,過了今晚可就要失效大半了。
因爲宣慰司衙門近期大力掃蕩城內的各種黑市作坊和遊商小販,所以街頭上的競爭對手已經少了很多。很多酒肆和居酒屋因此斷了渠道,只能選擇販賣進價昂貴的進口明酒。
夏子瞅準了這個機會,根本不管自己乾的也是宣慰司重點打擊的高危生意,毅然決然從最近剛剛在大阪城內崛起的佛子會手中貸了一大筆香積錢,全部投入了私酒生產中,想的是趁機能夠大賺一筆。
“得趕快把貨出手了才行,要不然還不上佛子會的第一期的福報利息可就麻煩了。”
尖銳的罵聲迴盪在空曠的街道上,很快就被轟鳴的雨聲淹沒。
只有兩行標紅的大字懸掛在頁面上。
【警告:大阪城北區發生惡性襲擊事件,宣慰司戍衛全體出動,要求北區所有娛樂場所立刻關門歇業,閒雜人等不得隨意走動。解禁時間爲明日日出卯時。】
北區什麼時候發生惡性襲擊事件了?自己人就在北區啊,怎麼一點都沒察覺?
驀然,夏子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聽到過幾聲轟鳴巨響。
沒有預想中的人頭攢動,只有一扇扇在黯淡燈光中緊閉的店門。
夏子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堵塞的泄水口讓街面淹沒在寸高的污水之中,各種垃圾上下浮沉。
可映入眼簾的蕭條,卻讓鬥志昂揚的夏子整個人直接愣在原地。
就連商鋪門前懸掛的酒幌和鯉魚旗,都在雨中有氣無力的晃動,再無往日那番殷勤的勁頭。
但當時她只以爲是雷聲,根本沒有在意。
黑影中探出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面容,支離破碎的血肉粘掛在塌陷的機械面骨上,兩隻械眼沒有了眼皮的裝飾,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
不然現在也不用把希望寄託在身上那把,槍齡比自己年齡都要老的手槍上了。
一間居酒屋的屋檐下,影影綽綽有一團黑影,看起來像是一個人。
“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卡殼啊。”
正在痛罵戍衛的夏子突然聽到一個乾澀蒼老的聲音。
夏子慌忙高舉雙手,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站在原地點頭哈腰。
這條街道聚集着大阪城北區價格最實惠、口碑最好的低端酒肆和居酒屋,是整個北區工奴心中最喜歡的聚會場所。
整個論壇內空空蕩蕩,一片死寂。
夏子煩躁的抓着自己的頭髮,今天出門時專門照着帝國本土女性梳理的環雲髻,在她手中被扯得散亂變形。
想到這裡,夏子不禁拉緊了身上塑料蓑衣的領口,加快了腳步。
“去你媽的不宜販酒,那我手裡的這些酒怎麼辦?佛子會的福報利息怎麼辦?”
夏子心頭猛然一跳,作爲自小便在街頭討生活的她,聽過太多關於黃粱鬼的詭異傳聞。
在她看來,這些人可比城裡其他的老牌黑幫恐怖多了。
猛然間,她似乎想起了什麼,連忙探手伸進雨衣,掏出了一塊老舊的電子案牘,進入了私酒販子常用的論壇。
雖然她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夏子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夏子心裡突然有些後悔,爲什麼在拿到香積錢的時候,不先去買一把好點的武器防身。
畢竟在大阪城生存這麼多年,這種直覺一直是她唯一的依仗。
這種誕生在劣質黃粱夢境裡的魑魅魍魎,最喜歡佔據那些陽氣匱乏的男性的軀體。
沒資格,也用不起黃粱夢境的他們,只能選擇使用這種安全係數極低,隨時可能被戍衛作爲證據進行抓捕的文字傳遞方式進行聯絡。
拾荒乞丐?還是剛剛睡醒的醉漢?
她立馬警覺的閉上了嘴巴,擡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從這個人的聲音來看,已經不是陽氣匱乏這麼簡單了,簡直就是油盡燈枯!
夏子緊張的抿緊嘴脣,右手慢慢摸向腰後插着的羽林衛手槍。
“你是販酒的?”
“大人您說的沒錯,小人是販酒的。”
一想到那些神情悲憫、言辭柔和的光頭大漢,夏子總會不寒而慄。
‘鬼臉’上嘴脣不動,那句不耐煩的話語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
難不成是黃粱鬼?!
穿街過巷一柱香的時間後,夏子終於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提醒:今日宜回家睡覺,不宜出門販酒。】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不做生意了?”
“我問你,是不是販私酒的?”
不是她認識眼前這個人,被打成這個鬼樣子,就算自己見過對方,現在也認不出來了。
讓她態度發生巨大轉變的原因,是對方身上明顯無比的械體改造痕跡。
連腦袋都改造了,就算沒有跨入兵序,起碼也是位黑幫猛人。
這種人物無論有沒有被黃粱鬼奪舍,那都是自己手中這把羽林衛對付不了的存在。
“不是宵禁了嗎?爲什麼那些該死的戍衛還沒有過來巡查?”
夏子再一次在心中怒罵大阪城的戍衛。
“既然是販酒的,那還愣着幹什麼,老夫買酒。”
“啊?好!”
夏子忙不迭衝過去,擼起身上的袖子,從手腕處的皮膚下抽出一根‘青筋’。
這是一根經過僞裝的管道,另一段連通着夏子埋在腹腔內的酒水樣品。
“小人可不敢要您的錢,大人您要喝多少就喝多少,算我請客。”
夏子滿臉陪笑,盯着腳尖的眼睛擡起一寸,快速掃過對方的肩頭。
右肩空空蕩蕩,破碎的衣衫在掛着許多頭亂髮模樣的線束。
真慘啊,連手都被人砍了。
左手倒是完整,但怎麼看都不像是會突然從衣服裡掏出一個酒盞的模樣。
沒有酒盞,這怎麼喝?
難不成直接倒進嘴裡?
夏子硬着頭皮道:“大人,這酒你看給您倒哪兒?要不,我砸門幫您從店裡拿一個?”
“用不着那麼麻煩。”
一隻手接過夏子的‘青筋’,直接塞進了‘鬼臉’上類似嘴脣的裂縫之中。
“倒酒吧。”
“唉唉,這就來。”
夏子根本不敢反抗,連忙扣動無名指,打開體內的閥門。
她也沒敢和這位大人坐在同一條臺階上,在對方身邊蹲下,任由對方嘬着自己的‘青筋’牛飲。
“生意沒做成,還賠上了一批樣品。這也就算了,可現在可是宵禁時間啊!要是被戍衛發現自己還滯留在街上,還跟這麼一個身份明顯就不一般的怪人攪和在一起,那可就麻煩大了。”
混街頭,一看寶鈔,二看關係,三看拳頭。
什麼都沒有,那就看膽子。
夏子雖然是個女人,但她的膽子一直很大,要不然也不會敢向佛子會借貸,更不敢在官方高壓打擊的時候,還選擇做販賣私酒的生意。
可膽大,不代表什麼都不怕。
身邊這個人恐怕就是今天北城襲擊案的嫌犯之一。自己要是和他扯上關係,那想要得到一個痛快的死法,恐怕都成了奢望。“我的運氣也太差了吧。”
夏子垂頭喪氣,耳邊卻響起淅瀝瀝的聲響。
這個聲音和雨聲不一樣,更像是水滴打在石頭上。
夏子錯愕轉頭,從她的這個角度,能夠順着羽織的破洞,看見對方的身體。
整個胸膛區域,沒有任何血肉和器官,只有一個呈現爆炸狀的駭人窟窿。
而那淅瀝瀝的聲音,正是酒水從斷裂的喉管中流出,澆淋在機械上的聲音。
“喝不了就他媽的別喝,浪費老孃的東西幹什麼?暴殄天物!”
夏子心頭大罵不止,臉上卻不動聲色的挪開了眼睛,繼續盯着自己的腳尖。
“我只是想試試自己還能不能嚐出味道。不過現在看來,這具身體爛的實在太嚴重了。”
‘鬼臉’的主人宛如能夠讀心一般,看穿了夏子心中的想法。
“大人您這話就不對了。喝酒,特別是喝這種明酒,那喝的可不只是酒的滋味,還有那種.那種”
瘋狂跳動的心臟讓夏子頭腦有些昏沉,橫豎想不起來自己以往背的滾瓜亂熟的推介詞。
一張還帶着明顯稚嫩痕跡的面容漲得通紅,含糊不清的聲音中混雜着再也掩飾不住的顫抖。
完了,這下死定了
不過讓夏子震驚的是,身旁的這位大人似乎並沒有被自己的胡言亂語惹怒,相反聲調突然柔和了不少。
“你多大了?”
“剛剛及笄。”
“那就才十五了?你這個年紀爲什麼不去夫子廟讀書,反而在街頭販賣私酒?”
“讀書可填不飽肚子。”
“我記得倭區每座大城的夫子廟都在免費招手學子,但凡入學者不僅食宿全包,而且還能一筆不錯的補貼。”
“你”
陡然升起的惱怒轉瞬間又被恐懼吞噬,夏子涌到嘴邊的罵聲變成了老老實實的坦白:“我的基因不行,連入學的門檻都達不到。”
“夫子廟不是宣稱有教無類,不分身份,不看基因嗎?”
“政策早就改了。”
夏子扒拉了下頭頂的亂髮,擡眼看着面前被雨點打得宛如沸騰的污水,平靜道:“我知道其他大城怎麼樣,但是在大阪城,如果想入夫子廟讀書,得給先生們錢。他們說這叫束脩。可是我沒爹沒孃也沒錢,所以讀不了書。”
耳邊的聲音沉默了許久,半晌後才緩緩響起:“你能做起販賣私酒的生意,難道湊不出束脩的錢?”
“都是借的。”
夏子十分誠實回答:“以前可沒人會把錢借給我這種人,也只有佛子會會幹這種事情。”
“佛子.連佛序也進來了啊。”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有些出神的夏子沒有聽清楚。
“您說什麼?”
“沒什麼。不過就算是借,難道進夫子廟不比販私酒好?”
“借來的錢先生他不要呀,嫌髒。”
夏子一隻手撐着下巴,“其實這書讀着也沒什麼用啊,難道最後還能破鎖晉序,成爲高高在上的老爺?嗯我是女的,應該叫夫人吧?這根本不可能呀。”
話雖如此,但夏子自己都聽出了自己話中的言不由衷,還有那股濃濃的羨慕。
“私酒也是違禁品之一,做這個生意被戍衛抓到,可是要按大明律可是要重處的,難道伱不怕?”
“當然不怕了,還有什麼比窮可怕?”
夏子理所當然道:“死在戍衛的手裡也是死,死在黑幫的手裡也是死,餓死街頭也是死,也沒什麼區別。”
“那你覺得,那些官老爺推行的新政好嗎?”
“當然好了。”夏子毫不猶豫。
“爲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或許是隻是幻覺,夏子總覺得對方的話語中傳遞出的情緒有些蕭瑟黯然。
“我也說不太清楚。”
夏子舔了舔嘴脣:“不過起碼我如果不欠錢的話,就不用擔心第二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黑幫醫館的手術檯上了。”
“可是新政之後,倭區可就不是倭區了。”
夏子雀躍道:“那豈不是更好?不是罪民區,那就是我也能成爲帝國的子民了!到時候我要給自己取一個好聽的明人名字,就像夫子廟的那些學子一樣!”
“那倭國”
話音戛然而止,一隻手突然伸進了夏子的視線,將‘青筋’遞還給了她。
“這酒.我不喝了。”
夏子心頭驀然一顫,以爲是自己的話冒犯到了對方,仰起臉勉強笑道:“沒事兒,您就算喝不出滋味,倒進肚子裡那也算借酒澆愁了嘛。”
“沒什麼愁了,就這樣吧。酒錢多少?”
“不用錢,這都是我孝敬您的。”夏子泫然欲泣。
“錢要給,一筆是一筆。”
對方身體裡傳出的聲音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女孩哆嗦着身體,慢慢將手掌攤在面前。
“誠誠惠,一百寶鈔。”
窸窸窣窣的摸索聲響了片刻,但夏子的手掌心中依舊空空如也。
“我身上沒帶錢啊”
夏子蹲着的身體如同過電般猛然一顫,攤開的五指倏然合攏。
“是小人不要臉了,居然還敢向您要錢,真是不知死活。”
故作懊惱的話音剛落,幾張寶鈔卻從指縫間塞了進來。
“這個錢,我幫他給。”
夏子茫然擡頭,映入視線的是一個五官分明的高瘦青年,站在一把黑傘下,泛黃的臉上帶着柔和的笑容。
“夠了嗎?”
“夠夠了。”
“夠了那就快回去吧。”
夏子捏着錢慌忙起身,連塑料蓑衣的兜帽都來不及戴好,急衝衝跑進雨中。
“等一下。”
驟停的腳步濺起一連串水花。
“把這個拿着。等你碰上無法解決的麻煩的時候,去江戶找一個叫豐臣秀巒的人,他會幫我還了今天的酒錢。”
夏子接住對方扔過的一點影光,藉着周圍街燈的光芒,她能看清上面刻着數道栩栩如生的羽毛。
“大人,您的酒錢已經給了。”
“一筆,是一筆!”
“多謝大人。”
此刻,長街只剩下撐傘的青年和一個頹坐的老人。
“是你啊,看來我又被人出賣了?”
這是豐臣遠疆看向李鈞之時,說出口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