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啓十二年六月初,遼東行省各州縣府衙遭遇匪徒襲擊,影響極其惡劣。經調查,番地烏思藏衛桑煙寺在本次事件中具有重大嫌疑。按照內閣決議,將在新東林黨內抽調精幹力量組成監察組,即日進駐番地進行全面調查。如有主動請纓進組之人,可通過天官境向吏部報名”
“以上,便是明日將要刊發在新東林黨內部邸報上的主要內容。”
空曠幽深的大殿中,內閣成員高勝緩緩唸完了手中擬好的邸報內容,案牘屏幕散發出的明黃光芒打在他緊蹙的眉頭間,臉色凝重。
“閣老,這次番地不滿的聲音很大啊。”
高勝輕輕補充了一句。
“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扣在頭上,換成是誰都會不滿。”
一面面直通殿堂頂的大櫥豎起如牆,縱橫交錯宛如在這間大殿內構築成一個繁雜迷宮。
張峰嶽的聲音不知從迷宮的何處幽幽傳來:“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是拉攏一批打壓一批,只要被拉攏的人聽話,被打壓的就讓他們罵吧。”
高勝臉上依舊愁雲不減:“我是在擔心漢傳的佛序同樣心懷不軌啊。”
“目標既定,接下來就是大家各顯神通了。”
張峰嶽語氣輕鬆道:“他們有自己的算盤那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而且番傳佛序內部也不是現在表現出來的這樣同仇敵愾,要不然這口黑鍋也不會蓋在桑煙寺的身上。佛序這一次不過是推了一個最弱的勢力出來,就算桑煙寺真的因此煙消雲散,也不會讓整個佛序傷筋動骨。”
“那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高勝疑惑問道。
在高勝看來,張峰嶽這次的佈局就是單純的以勢壓人,想要以調查遼東事情這個蹩腳的理由爲突破口,強行推動整個新政。
可事態的發展卻出乎高勝意料之外的順利,佛序居然真的選出了一個替死鬼。
而且從他了解的情況來看,整個事情並沒有在佛序內部引起太大的波動,起碼靈山上並沒有傳出有菩薩涅槃的消息。
整個佛序表現出一副理虧認罰的乖巧模樣,彷彿襲擊遼東的人真就是他們。
事態弔詭,竟讓高勝一時間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自從天下分武,三教確立之後,我們各自蜷縮在自己的地盤裡休養生息,時間也不短了。這些年大家暗地裡都幹了些什麼,積攢了多少家底,恐怕自己都弄不清楚。”
“佛道兩家想給我下絆子,那肯定要先出招試一試水深水淺,就算不能一杆子插到底,那至少也要逼我們拿出點真東西,這樣後面動起手來,才能心裡有數。”
張峰嶽淡淡道:“當然,這只是宏觀上的東西,在細微處,桑言寺也註定命中要有此一劫。”
“爲什麼?”
高勝已經是貼着錦凳的屁股又朝前挪動了幾分,幾乎如同扎着馬步定在原地。白髮蒼蒼的一把年紀,卻擺出了一副謙遜至極的模樣。
“這羣尼姑當年被武序殺破了膽子,妄圖去學已經快要絕種的老派道序,去走靈肉雙修的路子。農序和武序這幾年可有不少人都被她們暗中抓去配種,她們自以爲事情做得隱秘,可誰都知道現在桑煙寺的法牀之下是白骨累累。”
“可她們忘了一件事,連白玉京都容不下戰功赫赫的武當山老派道序,靈山難道就能容得下?另闢蹊徑從來不是問題,但先要讓自己成爲主流,否則就註定要被打爲異類。還沒學會走,就想先學會跑,結局註定是摔的粉身碎骨。所以這次就算沒有遼東的事情,靈山上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薩們遲早也會借其他的刀殺了她們。”
“照您這麼說,遼東這件事越發的蹊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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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勝疑惑問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攪動風雨?”
縱橫交錯的迷宮之中,這一次並沒有傳出人聲。
高勝頓時瞭然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趕忙舉起手中的案牘,轉換話題道:“閣老,我們真要從新東林黨內抽調人員去番地?我擔心那些門閥恐怕沒人會願意去觸桑言寺的黴頭啊。”
“所以我打算讓嗣源去擔任監察副使,親自率隊深入番地。”
張峰嶽笑道:“我自己的親兒子都衝在了最前面,如果他們還是沒膽子跟,那就不能怪老夫自己吃肉,不給他們湯喝了。”
言至於此,不論是藏拙還是真蠢,高勝都大概看清了整個事情的脈絡。
可他的心底卻沒有半分被張峰嶽引爲心腹,親自解惑的得意。而是瀰漫着深深的驚懼。
從新政開始的每一步,張峰嶽走得都並不複雜,沒有什麼草蛇灰線的千里伏筆和高深莫測的隱晦暗棋,可每每卻能精準抓住絕大部分局中人的利益,讓他們心甘情願的隨波逐流,甚至在局勢陷入僵局之時主動出手。
罪民區改制是這樣,眼下的番地歸流同樣也是這樣。
輕描淡寫掘開一處堤壩,自然就有江河奔涌而成洪流大勢。當有人察覺不對勁,卻已經被裹挾其中不可自拔,只能無奈跟隨大勢滾滾向前,無可阻擋。
謀衆不求寡,或許這纔是‘數藝’的本意所在吧。
高勝心中暗道。
那些所謂高高在上的從序者,在這位帝國首輔的眼中,恐怕也跟其他的平民百姓沒有半點差別,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中稍微強壯一點的個體。
就在高勝怔怔出神間,一道身影緩緩步入視線之中。
穿着一身硃紅官袍的張峰嶽走到寫着‘南直隸’字樣的大櫥旁邊,伸手爲架上的黃梁主機拂去灰塵。
“我聽說最近金陵城熱鬧的很啊,說來聽聽,都出了什麼事情?”
高勝收斂心中繁雜的思緒,言簡意賅道:“劉謹勳的兩個兒子被人殺了,動手的人正是那羣逃出倭區的錦衣衛。爲首的是那個獨行武序李鈞。”
“一個陪都六部的侍郎,一個坐鎮邊疆府城的幹吏說殺就殺,蘇策當真是留下了一羣讓人頭疼的悍匪啊。”
高勝輕蔑道:“再悍勇的匪,那也是匪,不足爲慮。如果閣老您不想再看到這些跳蚤,我現在就去處理了他們。”
“李鈞可不是什麼跳蚤。”
張峰嶽搖了搖頭:“蘇策會爲他取名爲薪主,不會是無的放矢。薪主.這個‘薪’字好啊,燎原之勢起於星火,這個李鈞,不容小覷。”
“那就這樣放任他不管?”
“該着急的不是我們,是那羣站在天上的仙佛。相反正好讓這位薪主幫我們去試試他們的水,說不定還會有些意外收穫。”
“我是擔心那些門閥會對此有些微詞,兔死狐悲”
“那就讓劉謹勳進京來,老夫親自安撫他。”
高勝聞言一愣,一時間竟琢磨不出張峰嶽口中的‘安撫’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閣老想要落井下石,趁此機會一舉把劉家收拾了?
“閣老,劉謹勳只是死了兩個兒子而已,劉閥的根基並未受到太嚴重的損害啊。眼下正是番區歸流的重要時刻,這個時候動劉家,是不是有些不太適合?”
高勝言辭懇切,出言直諫,儼然一個忠心耿耿爲主謀利的心腹。
“高勝你多慮了,老夫還沒有昏聵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我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交給劉謹勳來辦。”
張峰嶽背手身後,笑道:“調查桑煙寺這件事,雖然有嗣源充當開路先鋒,可他畢竟還年輕,要跟那些自絕人性去修佛法,又從佛法中修出人性的菩薩們交鋒,還是欠缺了一些火候。所以我要讓劉謹勳出任這一次的監察主使,有了他來坐鎮指揮,足以威懾一些想要渾水摸魚的宵小之輩。”
“可以劉謹勳的性格,恐怕他不一定會答應進京啊。”
“如果他兒子沒死,那他確實不會接下這個差事。可現在,他一定會接,而且一定會用心用力把這件事做好。”
張峰嶽話音篤定,眼神犀利,似乎已然將遠在陪都金陵的劉謹勳從內到外看得個透透徹徹。
“現在的劉謹勳失了先手,已經沒了出招的餘地了。”
高勝這一次沒有再繼續追問,轉而繼續去說金陵城發生的事情。
“墨序中部分院內的明鬼也在同日爆發了叛亂,造反的明鬼一夜之間便將整個中院全部攻佔。院長墨孤煌、副院長劉仙州戰死當場,舒葉、彭澤下落不明。”
高勝神情凝重,肅穆道:“其餘墨序死傷過百人,失蹤人數只多不少,而且幾乎都是中院內各個課題組的主要負責人,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們的研究成果和數據,以及大量設備。明鬼境的現實載體和墨甲的生產線也被連鍋端走。現在的中院幾乎就是一個空架子。”
“叛亂爆發的時候,中院所在的善和坊被全部屏蔽。等我接到消息派人前去救援的時候,造反的明鬼已經全部逃走了。在查探了多人的記憶之後,確定是一個叫‘明鬼武士團’的組織在幕後操縱,而且”
高勝兩條雪白的眉毛突然向下一挫,翕動的鼻翼中發出一聲冷哼。
“天闕的人也混在其中,如果沒有他們,墨孤煌恐怕也不會死的這麼輕易。”
張峰嶽聞言長嘆一聲:“天闕,真是久違的名字啊。藏了這麼久,看來他們也終於難耐不住了。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他們真的穩坐不動,我反而還要忌憚幾分,動起來就沒這麼擔心了。對了,‘五柱’裡面都有誰出動了?”
“現在能夠確定的只有周淵和趙夢澤。”
“兩個外人.”
張峰嶽啞然失笑:“看來要讓門派和獨行這兩個雙生子並肩作戰,天闕還有一段路要走啊。”
“閣老,我認爲那羣逃離的明鬼很可能是被天闕收入麾下了。”
“顯而易見的事情,要不然他們能去什麼地方?中院脖子上的項圈畢竟刻着我張峰嶽的名字,殺了老夫的狗,四大分院誰有這個膽子接納他們?”
“現在天闕得到了這麼多墨甲遊俠,以後就更難對付了。”
高勝勃然怒道:“墨孤煌這個廢物,明明早就知道中院內部的明鬼有造反的苗頭,這麼長時間居然都找不出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最後竟然還是被人得了手,真是死不足惜!”
“一羣拿鐵錘的工匠改行去拿刀劍,本來就是一件十分勉強的事情,他們的骨子裡就沒這個天分。他這些年能夠壓制住這些遊俠,已經做得不錯了。死者爲大,就不要再追究他們的不是了。”
張峰嶽拍了拍存放主機的櫥沿,說道:“中院還是爲我們做出了不少的貢獻的,如果沒有他們提供這些基建和法門,我們可沒這麼容易構築出屬於儒序的黃粱夢境。”
“大人您說的是。”
高勝臉上的眨眼間憤懣消散一空,恭敬道:“所以我已經從安排人收攏潰散的中院墨序,新的長老會名單也已經準備好了,都是以往在工部中表現卓越的人員,序位和能力雖然不算太高,但是忠誠度能夠保證。”
“高勝你辦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張峰嶽點頭表示讚許。
“不過這一次中院損失實在太嚴重,如果想要恢復到以前的水平,恐怕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特別是被天闕掠走的課題組成員,這些人才缺口可不好填補啊。”
高勝不無擔憂道:“而且現在明鬼境丟失,我擔心其他四座分院不會再承認中院的存在。”
“盡人事足矣。”
張峰嶽平靜道:“如果他們真是鐵了心想要取締中院,那就給他們這個面子,也正好藉機緩解緩解這些匠人對我們的偏見。免得他們狗急跳牆,再次和武序狼狽爲奸。”
“是。”
高勝沉聲領命。
“行了,今天就議到這裡吧。接下里該怎麼做,高勝你應該心有數。”
張峰嶽面露倦意,和尋常的遲暮老人一般,拍打着自己痠軟的肩膀,邁步朝着殿門方向走去。
“又到了要去給陛下講課的時辰了.哎,真不知道何時才能給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閒啊。”
直到那道佝僂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同爲內閣成員的高勝這才向後挪動身體,在錦凳上把屁股坐實,同樣疲倦的長出一口氣。
“偷得浮生半日閒,半僧半凡半神仙”
高勝表情複雜,口中喃喃道:“誰又能如你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