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字地。
明玦和坤燁倆人聯手,合力殺完了最後一人。
一刀劈下之後,坤燁再也堅持不住,放任自己重重撲倒在屍體血泊之中。而明玦也沒好到哪裡去,只堅持了一小會兒,便步了坤燁的後塵。
血色的天幕下,目之所及處盡是層疊堆積的屍體。
青石街道徹底失去了最初的顏色,到處鋪滿了厚厚的血跡,連帶着那一座座石屋上也都濺滿了鮮血,有的石屋則在打鬥過程中被徹底毀壞,成爲了一堆廢石。
整個蠱城像是變成了一座巨大而死寂的墓穴,又像是一座被遺棄在世間角落的墳場,將無數不知來歷的人們埋葬此處,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如此可怖而森然的地方,明玦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臉上的面具已經破裂大半,露出半張染滿血污的臉頰,一身黑衣也早已變成了一塊塊破布,彷彿剛從血池裡拎出來一般溼膩膩的纏在身上,而裸露出來的肌膚傷口層疊,卻分不清那些傷口上附着何人的鮮血。
儘管如此,他此刻躺在屍堆上,浸在血泊裡,卻睡得分外香甜。
沒有廝殺搏命、沒有打罵慘叫、也不必提防警醒,他可以放任自己進入最深的夢境。
在夢裡,他看見了無數條縱橫交錯的線條。
有的線條交纏着組成了一個個人形,有的則組合成了房屋、街道、藤蔓的形狀。
就好像,夢裡的世界變成了一副簡易的線圖。
明玦走近其中一個人形看了一會兒,發現組成這個人形的線條區域分明,骨骼是乳白色的線條、血液在近乎透明的血管裡凝滯、肉身是一團團灰色的陰影……
而這個人形的丹田處,還有一顆豌豆大小的金色光團,此刻正在緩緩的消散。
這個光團……
怎麼和自己練功時,內視自身所看到的丹田處景象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自己丹田處的光團比眼前這個人形內的光團大了很多。
明玦在衆多線條組成的人形裡遊走,突然看見一個不一樣的。這個人胸口處的那顆紅色心臟在有節奏的跳動、血管裡的血液也在涓涓流淌、還有蛛網般的脈絡裡有金色光流在有序朝丹田處的光團匯聚……
這是個活人,而方纔那些……是死人?
嗯!?
活着的人貌似還不止一個!
明玦緩緩睜開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還處於極度虛弱和疲憊的狀態,但精神頭卻很足,頭腦非常清明。他躺着想了一會兒後,便明白過來,自己剛在看見的線圖正是這座蠱城此刻的模樣。
至於那兩個活人……
明玦微微側頭,看見不遠處伏在屍堆上毫無動靜的坤燁,輕輕嘆了口氣。
終究還是要面對這個難題。
他再次閉上眼,卻沒有再睡過去,而是凝神調息,爭取恢復內力。
不知過了多久,一處屍堆裡突然有了動靜。
又過了一會,一個人從屍堆裡爬了出來。
此人臉上的面具已經沒了,但由於滿臉血污,哪怕沒了面具也仍舊看不清面目。
他踉蹌着站起來,隨手抽了一把插在某具屍體上的劍,踩着一地的殘肢血泥,緩緩朝明玦走去。
與此同時,坤燁終於也有了動靜,他艱難的翻了個身,睜眼一看,頓時一口氣提在嗓子眼:“明玦!”
“你去死!”
一把劍被人高高舉起,眼見着就要朝着明玦當頭刺下!
“噗!”
明玦連眼睛都沒睜,只是微微一擡手,那把一直握在他手裡的劍,便先一步扎進了對方的心口。
不遠處的坤燁呆了呆,而後鬆了口氣。
“你……你沒事?”
明玦此時才慢慢睜眼。他望着頭頂上方那張血糊的臉,淡淡道:“半截面,你該更早一點動手纔是,可惜你遲疑太久,錯過了殺我的最佳時期,所以抱歉,只換我來殺你了。”剛剛倒下的時候,他是真的昏睡了過去,而且若不是他所修煉的‘心眼’有所突破,從而進入了方纔那種玄妙的境地,也不會發現還有一個‘半截面’在裝死。如果半截面不那麼多心,而是乾脆利落一點,今日死在這裡的一定會是自己。
半截面重重撲倒在明玦身上,砸得他嗆了半口血。
不遠處的坤燁見狀,忍不住悶笑了兩聲,而後長舒一口氣嘆道:“總算是結束了。”
明玦推開身上的屍體,望着頭頂暗紅的天幕,漠然道:“若真的結束了,此刻就該有指引使過來引你去祭臺見‘蠱師’了。”
坤燁聞言,頓時沉默。
明玦側頭看過去問道:“三條路。其一,由我去挑戰蠱師,若勝,你服蠱毒爲我侍從;其二反之;其三,你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
坤燁繼續沉默。
“前兩個選項,或許我們都可以活着出去,後一個選項麼,你懂的。”
“……”
明玦無奈道:“我早說過咱倆不能做朋友,你偏不信這個邪,現在事到臨頭了,又開始裝聾作啞不說話,要不咱倆試着去把蠱師殺了?直接硬闖出去得了!”
坤燁眼睛一亮,翻身坐了起來,一錘定音道:“就這麼辦!”
“……”
明玦慢吞吞的道:“我聽阿南說,鎮守蠱字地出口的是個‘大成宗師’級別的高手。你若想好了,我可以陪你一試,就當是……成全你這幾年堅定不移的情誼。”
“……”坤燁呆滯了半晌,又重新躺回了屍堆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開什麼玩笑,大成宗師級別的高手!?算了吧,別到時候咱倆一個都出不去,全死在這裡得了!”
明玦笑了笑,心中暗歎。
前世,唐門訓練死士的方法或許沒有十方閣養蠱這麼艱難,但論殘酷程度,卻遠勝於十方閣。
進入這座蠱城的人,從一開始便被告知了一件事:那就是想要活着出去,就要殺了其他人。這裡面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沒有任何人是例外。
甚至於,蠱城中的每一個人都戴着面具,讓你分不清誰是誰。在這個你死我活的世界裡,這種舉動可謂是足夠貼心了。
而唐門培養死士的‘絞殺場’則不一樣。
在那裡,被送進去的都是年歲不大的少男少女,很多人同住一間房,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然後大家一起習武,一起訓練,甚至還要相互幫助,去完成共同的任務,這個過程會長達好幾年。
然後,待到所有孩子都成長起來、武功提升到一定的程度、相互之間也建立了足夠的信任以及深厚的情誼時,再將這些人分成兩兩一組,關到一間間單獨的鐵籠,讓其自相殘殺,活出來的人再重新配對,如此循環往復,最終只餘寥寥幾人。
所謂死士,便是死去的活人,活着的兵器。
活人如死,唯有誅心!
親手殺死自己眼中的同伴、朋友、兄弟姐妹,直面自己內心最醜陋、懦弱的一面,切實感受來自信任之人的背叛和陷害,日日生活在人性扭曲的羣體中……
這種經歷,哪怕是明玦再世爲人,也很難去回首面對。
所以,當坤燁這個一門心思要和他做朋友的人闖蠱字地時,明玦的內心是惶恐的。或許坤燁這個人在他心裡並沒有那麼重要,也比不過前世和他同在絞殺場訓練的同伴,但要親手殺死一個對自己存有善意的人,這個感覺必然不會好受。
因爲經歷過,所以更恐懼。
也正因爲經歷過,所以他對坤燁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甚至比他本人的體會得還要深刻得多。
情義於生死孰輕孰重,自古以來都是個無法抉擇的難題。
無論怎麼選,都免不了遺憾。
“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不能殺你,也不想你做我的侍從受制於我。我有想要忠於的人,所以我也不能做你的侍從而受制於你。”坤燁雙目無神,喃喃道:“我還必須得活着出去……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完成……”
明玦聽完他的話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毫不留情道:“你活該!誰讓你進來的?”
坤燁沉默片刻後,搖搖頭道:“我並不後悔進來這裡歷練。我要讓自己變強,如果不能變強,我就做不了我想做的事,那樣還不如死了。”
“呵!變強的方式有很多種,你選擇了最極端的一種,卻又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你看看眼前的屍山血海,他們都是你變強的墊腳石,他們之中也有可憐人,也有各自的執念和迫不得已,你能下手殺他們且毫不猶豫,只是因爲你不認識他們、不瞭解他們,而你下不了手殺我,也只是因爲你我相識過一場而已。其實歸根結底,於你而言,我和他們並沒有分別。”
坤燁猛然站了起來,忍不住怒了:“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明玦慢慢坐起來,淡淡道:“我在讓你認清現實!還記不記得你找我聯手的時候說過什麼?你說若是最後只剩我們倆人,就大大方方的決鬥一場,生死由命,怎麼現在又接受不了了?”
坤燁愣了愣,不由語塞。他悶了半晌,最後生氣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糾結。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朋友?”
“從來沒有。”明玦斬釘截鐵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