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至,火色映天。
第二天的屍王大會氣氛比第一天更加濃烈,因爲這天白天的時候傳來一個消息,屍王城的城主魏惜金蒞臨屍王大會的現場,到了落日時分,火堆燃起,隨着一陣長鼓,入口處魚貫而入兩列女子,個個身姿窈窕,美貌動人,但見她們身披素紗,高髻雲起,黑髮赤足,腳踝上掛着細細的鈴鐺鏈子,清脆的鈴聲便隨着她們舉手投足之間響起。
這些女子共計十八人,卻行動出奇一致,隨着她們載歌載舞,八個白衣人擡着一頂白幔小轎從中而出。
白幔輕垂,轎中人盤腿而坐,笑望衆人,便是傳說中的屍王城城主魏惜金。
屍王城是養屍人心中的聖地,而屍王城的城主又兼任養屍門的總門主,所以魏惜金在養屍人心目中地位十分崇高,自他入比武場開始,在場諸人都站了起來對他拱手行禮。
陳挽風也混在人羣裡行禮,他的眼睛到處掃,他對這個傳說中的屍王城主有很大的好奇心,十分想要知道這人到底是怎麼三頭六臂的模樣,卻不想一看到魏惜金的模樣,即被嚇了一嚇。
養屍門這個門派成日與殭屍打交道,以死者爲尊,故而魏惜金是坐在一臺白幔轎上出現,轎頂疊三層鎮魂小塔,四角各掛一串亡者鈴,鈴下懸掛四國古錢,而給他擡轎的則是八個白衣殭屍。
這些白衣殭屍表情呆滯,面色煞白,嘴脣發青,可眼睛卻是白底烏瞳,身手靈敏矯健,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殭屍,乃是殭屍中的極品屍妖,莫說八個了,只怕只其中之一,就夠資格在這屍王大會上爭王爭霸了。
屍妖難養難訓,而他們前四後四擡着白幔轎,動作整齊輕盈,看上去既詭異又震撼。
白衣殭屍前後另各有兩名驅僵的妙齡少女,一共四名,每個人手上拿着不同的法器,如黑白無常的喪魂棒、道家老祖的黃楊八卦法印、黃門驅邪鐵劍、引魂道上的金銀令尺。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些都是尋常人夢寐以求難得其一的法器。
若說僅僅只是這些,陳挽風至多對那些跳舞的女子多看幾眼,無視掉那幾只屍妖,未必會被嚇到,可他嚇到是因爲他看到了轎子上的魏惜金。
魏惜金容貌俊美也就罷了,出入有妞跟着也就罷了,看上去還很似曾相識就罷了,怎麼他還穿着一套入殮服呢?
魏惜金身穿一套白色殮服,廣袍大袖,胸前至袍角以銀絲線繡有望鄉古道圖,後有雙蝠纏枝壽紋,外罩一件幽冥輕羽紗,腰束盤扣犀角帶,頭戴七鬥黃泉冠,冠兩側垂下引路珠,端坐於轎上,雙手握着一柄白玉圭。
一個活人做死人打扮已是古怪莫名,偏偏那人的雙眼還是白底銀瞳,看着比下面擡轎子的殭屍更像殭屍,且他嘴角還微微噙着笑意,看上去簡直令人心驚。
“屍王城與別不同,魏惜金小時候就做過生祭,所以纔會在這樣的場合穿入殮儀服出現。”謝燕九小聲解釋着,心中已經將魏惜金分辨出來,原來便是那日在卜水鎮遇上的人。
所謂的生祭乃是魏家的傳統,魏家世代爲屍王城城主兼任養屍門門主,對於他們而言一旦確定了繼承人便會做一場祭祀,將那人的名字從族譜上勾去,寫入亡者簿中,也就是說即刻起他便是死人了,而完成生祭後,繼承人才能夠修煉魏家世代只有家主才能修煉的獨門養屍術法。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魏惜金的轎子已經到了正中央,他含笑回敬了一個手勢,並道:“承蒙各位遠道而來,參加本門之盛事,惜金感激銘心,毋需多禮,還請自入座罷。”
莫看他樣貌年輕,修爲竟然不低,他輕輕一句話,竟然能讓石壇裡的每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多謝門主——”衆人收了禮,一齊彈擺入座。
之前住持比武的沐長老已從東臺上下來,將城主授予墨玉法杖以雙手捧住交還,魏惜金點頭之後,便有從旁侍奉的侍女過來接去。
鼓聲再響三聲,只見之前跳舞的女子們合爲一列,她們雙手捧起,一合一開,手中竟然突現一朵手掌般大小的血蓮。
“萬丈山有一座險峰,形似一口棺,故而得名天棺峰,此處乃極惡之險地,陰氣極重,尋常人難以上去,然而崖下卻生出一種叫做血蓮的植物,產量稀少,但入藥後對於養屍人而言,有增強功力之大補效用,聽說三年前魏城主打算移植培育血蓮,現在看恐怕是成了。”謝燕九小聲的解釋。
隨着他的話,魏惜金從白幔轎中飛身而起,衣袖偏飛,身姿飄逸,以腳尖踏着女子們手中的血蓮,自空中踏上東臺階梯,而那些被他踏過的血蓮,竟然分毫不損,花瓣仍然鮮嫩無比,未留下一點痕跡,足見此人的輕功已登峰造極。
女子們依次散開再將血蓮四處拋灑進人羣之中,這十八朵難得一見的血蓮便算是城主送出的禮物,立即遭到衆人哄搶。
“哼,被人踩過的一朵花而已,有什麼好搶的。”陳挽風嘀咕着,突然發現身邊的虞娘已經很久不曾出聲了,連忙看過去,見她果然依舊雙手捧着面頰,癡癡的望着魏城主的背影。
陳挽風立即打掉她的雙手,低喝道:“你這老毛病什麼時候能好?”
虞娘嘟着嘴不滿的看了陳挽風一眼,她已經認出來了,這魏城主就是那日見過在卜水上彈琴的人,她素來最喜歡那些雅士,什麼讀書人啊,通音律的俊美公子啊,最是欣賞不過。
陳挽風當然也認出魏惜金來了,不過他對男人可沒興趣,越是出衆的便是越沒興趣。
屍王城主的到來令人興奮,不過屍王大會的重頭戲仍舊是比武,大家遠道而來,當然對爭名逐利之事更感興趣。
虞娘之前是被人強拉下場進行決鬥的,如今已經進入了第二天,自然要按照程序進行抽籤決定對手,她第一場的對手也是一隻女僵,既然能進入第二輪,那女僵實力也不可小覷,不過虞娘如今今非昔比,這一戰嬴得竟比想象中的容易。
虞娘得勝後,東臺上的魏惜金當衆認可了結果,然後轉頭喊來階下守護的先行者,在他耳邊如此這般,那先行者立即便去了。
虞娘輕巧取得勝果,回到陳挽風身邊和謝燕九一齊觀戰,不多時便有登記主簿過來喊謝燕九去抽第三輪的戰籤,回來之後謝燕九眉頭緊鎖,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陳挽風便問他何事,他說:“虞孃的下一戰,對手是上屆屍王‘風鬼’。”
風鬼是那殭屍的綽號,它成殭屍已有上百年,實名已不爲人所知,他的飼主人稱週六指,因他有隻手生了六個手指得名。
風鬼既是上屆屍王實力自然強大,然而他的飼主週六指也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至於如何厲害,謝燕九隻叫虞娘和陳挽風看下去就知道了。
魏惜金高坐東臺的寶座之上觀看下面的戰局,他靠在一側的扶手上,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手中的白圭,這隻白圭是帝王墓穴中的殉葬品,手感溫潤,品質極佳,價值連城,所以自魏氏一族得到後,便作爲了城主代表身份的信物。
魏惜金不同於之前的端直無比的沐長老,坐在這個華麗的寶座上並不安分,一會兒靠坐,一會兒側躺,難得的是,不管他做出什麼姿態,都能有一股慵懶隨意灑脫的感覺。
他百無聊賴的看着比武,突然看到階梯上走來一位先行者,正是他吩咐去辦事的那人,那人立於階下,低頭拱手,雖然一言不發,但魏惜金明白這是事情已辦妥的意思,因爲如果沒辦妥,屬下自然會交代的。他笑了笑,銀色的眼瞳裡彷彿有一道明璀的光過,他揮揮手就叫下屬自去了。
小屍妖對戰上屆屍王,多麼勵志啊,魏惜金笑呵呵起來,溫潤的外表無法看出他剛剛作弊促成了這一戰,因爲……有時候看中一樣東西,當然會給她機會讓她表現了,纔不是因爲坐在這裡既不舒服又很無聊呢。
風鬼雖然是上屆屍王,卻也需要按照規程一場一場的打入決戰,在對戰虞娘之前他還有一戰,而這一戰正好能夠給虞娘觀摩的機會,風鬼這一戰對的是有穿雲燕之稱的金珂姑娘。
金珂姑娘大約十七、八歲,生得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相貌雖說不上清麗脫俗,也能算是清秀端正,她的殭屍是個巨人,高八尺,體態健壯,皮膚黝黑,腦門上週邊剃光了毛髮,只餘下中間一撮編成鞭子,這種形容裝扮,一看便知它生前是異族人。
這姑娘的出場方式也不同,她穿着燕雀裙,腳蹬小牛皮靴,脖子上掛着金鎖圈套兒,她坐在那巨漢的肩膀上,抽着小鞭子就上場了,上場便是一笑,用鞭子指着週六指,嬌喝道:“你這醜漢,聽說你的殭屍是上屆屍王,我可不怕你,你快與本姑娘演練演練,輸了可要跟本姑娘端洗腳水!”
隨着她話音落,許多人笑了起來,一半是笑她說話嬌憨有趣,一半是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週六指的確是很醜,醜到自他上場之後虞娘就不忍心多看他,他的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高瘦,穿着一身灰色布袍,而他臉上的皮膚竟然沒有一塊是好的,滿臉都是陳舊的燙傷。
週六指小時候因家裡人沒看顧好,被竈臺上的半盆開水淋了臉面,將他的整張臉都毀了,自此人生際遇悲慘起來,人人拿他當怪物一樣看待,即便是家裡人也儘量無視他。
因人人都厭惡他,他也躲避他人,少年時候常常溜到義莊去玩,後遇見了他的師父,從此離了家,學習養屍術。
金珂姑娘出身養屍世家,年紀輕輕兼之衣食無憂,故而舉止有些嬌憨無禮,若是遇到器量大的也就罷了,偏偏遇到的是週六指。
週六指因爲受過太多冷漠與白眼,雖非他只過錯,但心性大變,極敏感又自卑,最恨有人說自己的容貌,一聽那金珂姑娘用鄙夷的口氣說自己丑,心裡就暗暗起了殺心。
只見他不搭理金珂姑娘,與他的殭屍風鬼一起站在了比武場中央,那邊的金珂姑娘見了,無所謂的笑了笑,從巨漢殭屍肩膀上跳了下來,跟自家的殭屍一齊上了場。
這姑娘身懷家傳武學,年輕氣盛也有本錢,她的身手是極不錯,等閒人降服不住她,且家裡爲她尋了一隻品質極高的屍妖傍身,所以難免心高氣傲,這一回與兄長一齊出來參加屍王大會,便是想要得分榮譽在家人面前長臉,可她江湖經驗淺薄,之前又是一路獲勝,就真以爲自己莫逢敵手了,故而有些初出牛犢不怕虎的氣概。
虞娘和陳挽風旁觀了這一幕,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聽謝燕九解釋道:“之前你們看到的都是殭屍與殭屍交手,飼主並不參戰,只從旁控制殭屍,但這次不同,按照屍王大會的規矩,如果飼主和殭屍同時站到了比武場中央,便是向對方飼主及殭屍請戰,這樣對方飼主就必須上場出戰,當然對方也可以拒絕,不過拒絕便算是敗了,這上屆屍王豈是等閒之輩,這位姑娘心高氣傲,竟然同意了,怕是要出事了。”
“雖然這姑娘無禮在先,但好男不跟女鬥,週六指太不大氣了。”陳挽風也道。
謝燕九也覺如此,又對虞娘道:“虞娘,你下一戰的對手就是他們,這人不會簡單,你且要仔細觀戰。”
見他這麼慎重,陳挽風及虞娘接着看去,只見臺上兩人兩屍,分別對東臺上的魏惜金行禮之後,比武便正式開始了。
金珂姑娘之所以底氣那麼足,便是因爲她的殭屍道行很高,若是論起實力來,不輸於之前陳挽風等人在南宮世家遇到的那隻殭屍莊主,不過她萬萬料不到的是,這便是她今天敗北的根本。
但見週六指從荷包裡抓了一把不知什麼東西在手中,攤開手掌一吹,竟然吹起一小團紫色的霧氣,霧氣很快在空中消散了,而週六指的嘴邊也泛出冷笑。
金珂姑娘不明所以,但她很快就發現事情超出了她的意料,當風鬼殭屍撲過來的時候,她的殭屍出現了異常,竟然不聽從她的操控,只呆呆的站在原地,露出一臉困惑的神態!
風鬼已經衝了上來,它攻擊對象並非那隻陷入迷障的巨漢殭屍,而是金珂姑娘自己!
金珂家傳武學不俗,但那是對人而言,而對手是殭屍的話就完全無法匹敵了,幾個回合之後,她的胳膊叫風鬼抓住,週六指站在一邊用眼光一掃,那風鬼就將金珂的胳膊生生折了!
“啊——”劇痛之下,金珂痛苦的嚎叫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冷汗自額頭冒出,週六指仍不解恨,他走過去狠狠甩了一連串的巴掌抽在金珂的臉上,打得她的牙齒合着血落了下來。
沒有殭屍的幫助,金珂根本沒有還擊的能力,而當她被打得渾渾噩噩的時候,場外一個青年男子怒喝着不顧一切的往場內衝,卻叫幾名先行者擒拿住了。
看到一個成名的養屍高手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下如此重手,周圍的衆人不由發出噓聲,但這也並不能改變場中的局面。
“這個比武場上沒有男女之分,沒有年齡界限,沒有誰該讓着誰,只有實力強弱,勝者爲王,在沒有分出勝負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這場對決。”謝燕九道。
“可是這姑娘已經輸了啊?”陳挽風不忍心了,道。
“她的殭屍還好生生的站在場中,她也還沒倒下,所以還不能判定這場對決的輸贏。”
金珂之所以還沒倒下,是因爲風鬼殭屍拉扯住了她,週六指冷笑着看着這個姑娘,抽出匕首回身走到巨漢殭屍身後,巨漢殭屍癡癡呆呆完全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事,而他一踢巨漢殭屍的腿關節,巨漢殭屍便失去平衡,跪倒在地,週六指伸手揪住了它頂門心上的一撮辮子,直接用匕首抹了它的脖子,因爲它的脖子太粗而匕首太短,所以在場衆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週六指用力的割了很久,一點一點的連拉帶扯纔算割掉了它的頭。
與此同時金珂姑娘在折斷了手臂骨頭的情況下遭到了反噬,哇的一聲張口涌出了一股鮮血,風鬼這才鬆了手,讓她自己倒在地上。
殭屍死了,飼主倒下了,如此才能判定這場對決,魏惜金自東臺上看着這一幕,猶豫了片刻,一手握白圭,一手舉起墨玉法杖,算是認可了對決的結果。
雖然這一戰週六指恃強凌弱欺負個小姑娘既不磊落也不光彩,但週六指畢竟是贏了,在武學屍道上,強者永遠是勝利的一方,可以鄙夷他的做法卻不能抹殺他的戰果。
場外拉着那名男子的先行者看到城主的判定之後,也鬆開那名男子,那男子滿臉驚懼的喊着:“阿妹!你怎麼樣了阿妹!”他衝進場中,抱起了已經昏迷不醒的金珂姑娘。
原來他是金珂的哥哥金楠,這次便是兄妹一齊參加大會比武,一齊進入了第二輪對決。
金珂姑娘雖然一開始出言不遜,但週六指的做法也太過狠毒,金楠抱着金珂姑娘下場去救治,臨走之前兇惡異常的對週六指宣戰:“我要與你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