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挽風找不到虞娘,心亂如麻,最後無計可施之下,他回到了營帳,想看她有沒有回來,不想早有先行者守在門前,請他移步去魏惜金的大帳。
陳挽風大感疑惑,便隨着先行者去了。
魏惜金的大帳之內,厚實的屏風將此處隔出了兩間,裡面是他的臥榻,臥榻前放了一桶冷水,洗乾淨身體的虞娘在侍女的攙扶下出了浴桶,侍女們用軟布擦拭她的頭髮與身體,然後給她穿上廣袖華裙,裙以大紅爲擺,裙裾以純白爲底,上繡着技藝精湛的纏枝紅梅。
這套衣裙本來是爲扇子姑娘準備的,因屍王城的衆人得知城主帶回了未婚妻,卻不知她的身量,故而將各種身量的衣裙都準備了幾套,虞娘身上這款,便是其中最小的,穿在她身上,倒也勉強合身。
魏惜金和扇子姑娘坐在屏風之外,這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魏惜金派人叫來了扇子姑娘,扇子姑娘瞌睡未醒,頭頻頻點着,硬撐着配魏惜金坐等,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一套以白色作底繡着碧荷的衣裙。
在養屍城,以白色爲尊,故而魏惜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白色爲主,爲城主未婚妻趕製的衣裙自然也是如此。
虞娘在裡面穿戴整齊,立即被侍女們帶了出來,牽着她面朝魏惜金坐下。
魏惜金喊醒了扇子,請她爲虞娘梳頭。
扇子看了看虞娘又看了看魏惜金,他們的神色都很正常,但天不亮的喊醒自己,就爲了給一隻屍妖梳頭打扮,這不是很奇怪嗎?
她沒有問爲什麼,接過魏惜金遞給她的木梳,一下一下的給虞娘梳起頭來,虞孃的頭髮已經被侍女擦得半乾不幹,扇子心想,頭髮還沒幹,我要給她梳個什麼樣子的髮式纔好呢?太難的我不會梳啊。
就在她想的時候,侍女們又搬來一套妝盒,她們忙着打扮虞娘,有的用粉遮蓋了她的膚色,給她抹上了淡淡的腮紅,有的翻出了櫻紅色的口脂,點在她的脣上爲她增彩。
魏惜金在一旁看着,虞娘被打扮得容光煥發,清秀可愛,再也沒有半點失意的模樣,他想了想,挽袖用小指在妝盒裡點了一點硃砂紅,彎下腰往虞娘眉間點去。
果然,這點硃砂紅落在虞娘雙眉之間,去了幾分稚氣,多了一點明媚。
陳挽風被帶進來的時候,看到得就是這一幕,扇子姑娘溫柔的幫虞娘梳頭,魏惜金給她點妝,一屋子侍女蝴蝶圍着花朵一樣圍繞着她。
扇子、魏惜金和虞娘都穿着相似的白衣白裙,這給陳挽風帶來一種錯覺,好似他們纔是一家人,扇子和魏惜金像是父母或者兄嫂,虞娘似乖巧的女兒或者妹妹。
他怔怔的看着這一幕,感覺完全被擯棄在外了。
魏惜金先看到了他,其次的扇子,而本該最先注意到他的虞娘對他全然不在意,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魏惜金站了起來,低頭看了看虞娘,上前對陳挽風道:“陳兄弟,借一步說話。”說罷就將陳挽風帶了出去。
直到陳挽風被帶走,虞娘才轉過頭往他消失的地方看去,這時她聽到耳畔扇子的聲音:“咦,難不成是因爲他?”
扇子看到虞娘久久的往門外看,再看魏惜金的反應,好像明白一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她早看出來這個屍妖和那個男子之間似乎太纏綿了,只是暗自疑心未曾過問,現在見魏惜金都參合了進來,似乎另有乾坤。
她知道虞娘能說話,便起身到她面前,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能幫你的我一定幫你。”
虞娘望了望她,沙啞着嗓音問道:“對一個人好,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這個問題太籠統了,扇子想了想,如果是站在她的立場,她對魏惜金好的最好的辦法應該是……
“爲他分憂。”扇子道。
“如果他對大的憂愁就是你,你怎麼辦?”虞娘接着問。
扇子一愣。
“如果當年康貞兒放棄了周文宣,那麼周文宣的命運將完全不一樣。”虞娘冷冷的道。
她的話,讓扇子一痛。
如果當年,康貞兒在奉靈神婆對她下手前放棄了周文宣,可能他就只會是個普通人,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她的生死與他無關。
如果當年,康貞兒在周文宣變成殭屍之後放棄了對這段感情的執着,可能她已經投胎轉世,而周文宣不會衝出大禹神鼎,他能夠等到魏惜金爲他帶來屍王精丹,他也不會灰飛煙滅。
不論何時,只要康貞兒捨得放棄,周文宣都不會是這個下場,所以有時候,當一個人的愛,只能給另一個人傷害,那麼執着,還是一件鼓舞人心的事嗎?
虞娘也不捨得放棄,但陳挽風已經表現得很明確了,他無法接受她,或許因爲往日的情分,他們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的相處,可是虞娘再也不願意利用他的同情心和愧疚感將他綁在自己身邊了。
他是一個正常人,如果他不能接受她,那麼他就應該回到人羣之中,過普通人的日子,遇上心儀的女子,成爲別人的丈夫和父親,有自己的人生。
“跟我在一起,他什麼都不會得到,只會蹉跎自己的年華。”虞娘望着門外,幽幽嘆着:“這對他不公平。”
如果說之前扇子還有不解,看了虞娘這番神色與語氣,也明白了一些端倪,莫不是又一段人與殭屍癡戀?扇子目光一黯,又想起了她的周叔叔。
與此同時,在營地的另一邊,陳挽風也如此對魏惜金說着。
“這不公平!”陳挽風叫了起來。
虞娘拜託魏惜金做的這件事,就是希望他能將陳挽風勸走,但她太深知陳挽風的性格,如果他不能確定自己會很安全,會過得比跟他在一起更好,他是絕對不會走的。
她的陳哥哥就是這樣的人,這讓她安慰,也讓遇到她心酸。
“她要趕我走!”陳挽風激動得道:“你相信這種事嗎?我遇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是個連捕食都做不到的幼崽,現在她翅膀硬了,竟然要趕我走?!”
“我相信她這樣做必然有自己的原因。”魏惜金低聲道:“她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
“情緒!”陳挽風氣得滿臉通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什麼,他怪叫起來,道:“她是殭屍,一個有情緒的殭屍,她怎麼不想一想,我也是有情緒,怎麼,我就不該有情緒嗎!”
說完,他看到身邊有個柴火堆,想也不想就一腳狠狠踢過去,柴火就滾了下來,四處散開。
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把握着界線,確保事情不會變得複雜,可她一意孤行的打破了界線,現在又要懲罰他,這讓他如何不氣惱!
魏惜金看着陳挽風孩子氣的舉動,他也在觀察這個少年,應該是他拒絕了那隻小屍妖,現在的情況應該正和他意,爲何他要表現得好像被拋棄了一樣?
“你想讓我怎麼做?”魏惜金問道:“我?...
怎麼做會才能幫到你們?”
魏惜金表現得像個朋友,可他的問題讓陳挽風更加懊惱,除非他能讓時間倒退,一切都沒發生過,否則根本無法解開他們的結。
陳挽風這才驚覺,原來他和虞娘果真到了不進則退,不立則破的地步了。
看到陳挽風恍惚,魏惜金想了想,猶猶豫豫的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但是,虞娘她……”
陳挽風下意識的扭過頭聽,魏惜金看他還很關心小屍妖,就接着道:“她從懸崖上跳下來了……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渾身都是血跡,或許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不過我確定如果她再跳一次,就不一定像上次那麼幸運了,她可能會磕在石頭上砸摔碎自己的腦袋。”
從懸崖上摔下來,就算是殭屍也會有一定的風險性。
陳挽風聞言,整個人驚住了,張着嘴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懸崖下看看,血跡猶在。”魏惜金看了他一眼,嘆道。
她從懸崖上跳下來了?她怎麼會這樣做?陳挽風不斷的問着這個問題,而答案是顯然的,因爲他傷了她的心。
“而且我也不贊同你的話,虞娘不僅僅是一個殭屍,她不止是有情緒,而且有着與你我一樣的心,我們與其把她當做殭屍看待,不如將她看做一個人,她只是被困在了殭屍的軀殼裡。”
陳挽風心痛極了,久久不能說話,他的腦袋想起許許多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無不與虞娘相關,彷彿遇到她之前的記憶都是灰白的,只有有她的時候纔是有色彩的。
“我該怎麼做?”陳挽風突然抓住了魏惜金的手臂,完全忘記了心中對他的防範,他心裡很亂很無助,激動的抓着魏惜金問道:“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或者我應該……”
應該回頭去找她,對她繳械投降苦苦哀求?陳挽風的理智已經被剛纔的消息嚇得魂飛魄散,他呆呆的鬆開手,轉身欲去找回虞娘。
不想魏惜金突然上前一步拽住了他,陳挽風一回頭,視線先是掃了一眼魏惜金拉住他手臂的手,然後目光上移,對上了魏惜金的眼睛。
魏惜金那雙雙銀色的眼眸似乎蘊含了宇宙星辰一般深不可測的魔力,他攝住了陳挽風的視線,他道:“你應該讓她冷靜一下。”
“可是……”陳挽風在他強大的威懾力中掙扎。
“她現在非常脆弱,情緒很不穩定,如果你對此無能爲力,就讓她冷靜一下,否則便會弄巧成拙。”魏惜金篤定道。
他那麼肯定的態度讓陳挽風迷惑了起來,不覺順着他的想法去思考,而魏惜金則繼續勸道:“你傷害了她的感情,而感情是需要時間平復的,你要相信她,她會理解你的,畢竟你是她最親的人,而你與其繼續給她施加壓力,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給她時間去想明白一些問題,她那麼聰明,一定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的,你何不再相信她一次?”
她是殭屍而我是人,我不可能許她以未來,我不能給她以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我不能迴應她的感情,那麼我還憑什麼相信自己不會再次傷害她呢?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讓陳挽風徹底迷亂了。
他不是一個一直不堅定的人,實在是虞娘突如其來的示愛讓他太震撼了,加上被他拒絕之後她竟然跑去跳崖,她的舉動不僅讓他心痛得無以復加,更加深了他的愧疚感,所以現在,陳挽風的意志力和防禦力從內自外的瓦解掉了。
而魏惜金說的話,也的確不無道理,只不過不知道爲什麼,他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來達到他的目的,他對陳挽風使了一點淺顯的攝魂術,這讓他誤以爲是自己在做決定。
“我應該相信她,但我不能相信你。”陳挽風喃喃道。
“我是你們的朋友,絕非你們的敵人。”魏惜金道:“我經歷過一些變故,差點成了殭屍,這讓我對虞娘和她的同類抱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我會盡我所能庇護他們,這段時間你可以仔細思考你的人生,一旦你們都冷靜下來,突破了你們目前尷尬的處境,我向你承諾,屍王城的大門將會永遠向你敞開,你隨時都能帶她離開……前提是她願意的情況下。”
屍王城歷屆中最有君子風度的城主魏惜金,沒有人能抵擋他的魅力,不管是他的追隨者、朋友或者是敵人,在他面前,一向警惕心極高的陳挽風也潰不成軍。
“我是一個信守諾言的人,你可以相信我。”魏惜金微微一笑,那笑容和此時天邊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神似,都讓人在冷到骨子裡的寒意中,產生了彷彿觸手可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