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要想在凡界尋一個敢於當衆將皇帝推下水去的人才,十分難得。幫元貞渡劫的萬事皆已具備,只欠推人的這把東風。原想找鳳九當這個大任,結果她認真想了會兒,甚誠懇道:“我因受這個兩生咒的束縛,一到白日就要完全忘了自己平日的形容,只以爲自己天生就是陳貴人那般的性情,思慕帝君思慕得日日垂淚嘔血。然依着陳貴人的性情,不攔着推人的,擾了姑姑你的計劃已是很好,卻讓那個時候的我去親手將帝君推下水,委實不可能。”我琢磨了一遭,覺得是這個道理,便不再勉強。若實在尋不着人,便只得我上了。但皇帝素來不喜修道人,屆時我能不能混水摸上皇帝乘的船,也是個大問題。

好在元貞有個對他巴心巴肺的娘。倒並不是道觀裡坐着的那個。縱然道觀裡那位對他也很操心,可終歸大頭的心是操在了修仙問道上,凡塵俗事便少不得疏漏個一處兩處。

於是乎,這個巴心巴肺的乃是元貞做神仙時的娘,少辛。

少辛此番下界原本是看看元貞的劫渡化得如何,既被我撞着,便有些冤屈地承了推皇帝下水的重責。

我的主意是很合稱的。屆時她用仙術隱了身,趁着那命中註定的美人出現時,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美人,她便在皇帝身後將他輕輕地一推,多麼方便,多麼快捷,多麼利落。可用仙術來幹這麼一件事改元貞的命格,縱然她是個孕婦,終歸也不大道德,要遭自身法力的反噬,承些立竿見影的報應。

我瞧了少辛挺起來碩大的肚皮一眼,沉吟道:“你來做這個事怕有些兇險,還是找個壯碩些的吧。”

少辛思索良久,表示可以由他的夫君北海水君桑籍,來完成這件缺德事。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衆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遊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很不受皇帝待見,雖是擔着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任何的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幾分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遊的龍舟上,挨着幾個從八品的拾遺,也算佔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只能見着皇帝后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着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面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裡,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裡三三兩兩飄着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並不是條寬敞的河。皇帝的龍舟卻大,佔了大半河面。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計天剛亮便來河邊蹲着的纔有好位置。但皇帝遊的這個河段其實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着位置的,便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邊的堤岸上都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這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着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着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十分麻利,我將將閉着眼睛歇了一歇,元貞已樂呵呵地湊了過來。

今日他着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摸樣很俊俏,見着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着袖子深沉道:“爲師方纔胸中忽乍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爲師感念你對道法執着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崑崙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很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裡受了幾千年的薰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的道法,尚不成什麼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裡寫的那位美人,眼看着午時將過,便有些焦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插嘴進來:“師父,方纔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整整講了四遍了。”

我恨鐵不成鋼道:“爲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個什麼,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麼,你需得參。爲師爲什麼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爲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這麼一回岔,我想了半天,方纔我是將一段什麼與他說了四遍來着?唔,暫且不管它,便接着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罷。

我講得口乾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薄子裡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着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只能瞧見各種腦勺的四個面而已,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着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麼多年,尚未曾親眼見着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着元貞小弟,便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到後地寂靜開來,我從眼風裡掃了眼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爲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羣,是被那將將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裡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甚寬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隻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里,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便有些不宜,是以縮着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着頭,形容有些委屈。

我眼見着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轉,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一套謙然又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裡怕並不這樣。於是他們都驚恐萬狀地嚎了一嗓子。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着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麼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的兇猛,飛得這樣的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裡。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着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閒地等着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的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在心中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鳧水啊……”便緊接着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着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託的這個生是隻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往船頭擠,元貞想必也被方纔陳貴人那聲乾嚎吼醒了。很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出了這麼大個紕漏,爲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便死死地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奔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圍欄後。

隔着圍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裡花裡胡哨的全泡着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鳧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鳧的游來游去扎一個猛子游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鳧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着一同邊遊邊找皇帝。

但因河裡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着整個河面,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番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裡,被抱着甚吃力一點點朝龍船游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鳧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們爲表忠心便趕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鳧水的,被這踊躍的羣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便也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羣情所振奮的,大約想着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便頗悲情地也跟着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鳧水的,原本他們只需救皇帝一個,眼見着又跳下來幾隻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樑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着不救,生生便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着救不會鳧水的國之棟樑。

這麼一鬧,那命格薄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繫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餘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纔我眼風裡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些。衆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后讓在一旁嚶嚶啜泣,便只得她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

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面的老太醫慌忙竄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着打開藥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遊便再也遊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着小心翼翼把握方纔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甚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唰地一聲便沿着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爲衆神之主,諸事繁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託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地被我毀了他歷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着,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孃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然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着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但終究同她沒甚大幹系,還不說她今日冒着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應報完了。我便琢磨着,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已經黑燈瞎火了。

鬆鬆刨了兩口飯,着她拿來一個燈籠,便提着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裡的皇宮已很讓人打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着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將將在這皇宮裡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臺是哪個臺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盪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隻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裡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裡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罷?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那亭子裡,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有些涼快。

我瞧着他那一副懷春摸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裡取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的面前來:“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這一瞟不打緊。我在心中悲嘆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着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並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今中午船將將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麼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麼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裡。”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裡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着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着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覆原身,只能這麼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調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麼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裡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罷?

我瞧着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發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着鬧着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便一直擱着沒什麼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着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着臉幽怨道:“所以元貞纔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扎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着,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一隻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

元貞驚喜地將小乖乖放進袖子裡,握住我的手道:“師父,你竟應了,元貞不是在發夢罷。元貞之前還保不住以爲這隻能算元貞的癡心,沒想到師父你竟真的應了元貞……”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半空裡卻響起一個甚清明的聲音:“你兩個在做甚?”

這聲音耳熟得很。

我朝半空中訝然一望。

月餘不見的夜華君正背對着冷月清輝,面上涼涼地,將我和元貞小弟望着,目光灼灼。他身後同站了位神仙,着一身寶藍的衫子,脣畔含笑,面貌柔和。

在凡界月半餘,除了駐紮在菡萏院裡的鳳九,成日在周遭轉來轉去的全是些生面孔,此番見着個熟人,且是個能將我周身封了的法力解開的熟人,我有點激動。

我近來閒時瞧的戲本子,演到知己好友久別重逢時,少不得要親厚地你執我的手我執你的手,你道一聲賢兄我道一聲慧弟,再相攜去喝點小酒。情深意厚的,讓我很是感動。

夜華與我雖算不上久別,也實打實小別了一番,他此番卻冷冷站在半空中,連個正經招呼也不與我打,我覺得不是很受用。

元貞握着我的手,有些微微地發抖。我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肅然與半空中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道:“二位快從天上下來罷,月黑風高的,二位縱然仙姿飄逸,遇到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將他們驚嚇着就不太好了。”

我的這番話說得十分體面,後面的寶藍衫子神仙合掌揖了揖,先騰下雲頭來。夜華眼風裡掃了元貞一眼,也落下雲頭來。

元貞顯然就是那個把不能欣賞的凡人,我估摸他今日受驚嚇得緊了,正預備喚候在遠處的提燈籠的侍女將他攙回去歇着。放眼望過去,那侍女已趴在了地上,燈籠歪在一邊,唔,看來對於夜華二位的仙姿,她也不大能欣賞。

元貞的手抖得更加厲害,我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我白淺平生的第一個徒弟,竟是個見了神仙就腿軟的,委實不像樣了些。

我覺得應該溫厚地撓撓他的頭髮,給他點慰藉。

手還沒擡起來,卻被他滿面的紅光嚇了一大跳。

此刻的元貞,一張臉正如一顆紅心的鹹鴨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我:“師,師父,我竟,竟見着了神仙,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神仙,活的神仙哎……”

我默默無言地將手縮了回去。他喜滋滋地兩步跑到夜華跟前,恭恭順順作了個揖,腆然道:“上古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引來鳳凰繞樑,此番兩位神仙深夜來訪,可是因爲我父皇德政昭著,上達了天聽?”

我暗歎兩聲,小子,不是你皇帝老子的德政上達了天聽,乃是你同你皇帝老子的情債上達了天聽。

夜華似笑非笑,打量一番元貞,眼風裡瞟了我一眼道:“要讓太子失望了,本君此番下界不過是來尋妻,算個私事。”

我順着他的眼風抖了抖。元貞看了他一眼,又順着他的眼風看了我一眼,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我訕訕與元貞笑道:“是來尋我的,是來尋我的。”

元貞雷打了的鴨子般,十分震驚地將我望着。夜華側頭,欣賞亭子旁烏漆麻黑的湖面。

我在心中略略過了過,覺得同元貞的這趟緣法已了,明日我便要走了,夜華來得不早不晚,今日他們又有這個仙緣能晤一晤面,我便也正好趁這個時機編個因由,在這裡同元貞道個別。

我這廂因由卻還沒編得通透,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寶藍衫子神仙已一道金光直劈元貞面門,元貞立僕。

寶藍衫子對我赧然一笑:“姑姑不必掛心,小神不過是消了元貞殿下今夜對君上及小神的記憶罷了。經姑姑妙手,元貞殿下如今的命格已十分圓滿,小神只是唯恐他因見了兩個真正的神仙,又生出什麼煩惱和魔障。且帝君的命格今次因了元貞殿下的勢,變得略有些些不同,小神此行正是爲的來補救一番,還煩請姑姑能領一領路,小神此番須尋令侄鳳九殿下幫個忙。”

這寶藍衫子忒會說話,東華那命格被元貞小弟帶累得,豈是略有些些的不同。

然則我是個大度的神仙,他這一通搶白,也很有幾分道理,況且他又這麼的會說話,面容也長得和氣,便自是不能再爲元貞那一撲討個什麼說法。左右都撲了,便繼續撲着罷。

夜華悠然地與寶藍衫子道:“你請她領路,便是走到明日早晨,將整個皇宮逛遍了,也定逛不到鳳九住的院子去。倒不如拘個土地問問。”

寶藍衫子詫異地望我一眼,自去拘土地了。

我乾笑了兩聲。

今日夜華很不同尋常,說話暗暗地有些夾槍帶棒,怕是在天上受了什麼氣。

因我已將元貞的劫渡完了,夜華自然不能再封着我的法力。正巧寶藍衫子也將土地拘了出來,我便跟着他們三人一同去菡萏院,算撈個現成便宜。

臨走時見着元貞還撲在地上,夜裡風涼,元貞小弟的身子骨雖不纖弱卻也不大壯實,病一場就有些受苦。本上神是個和藹慈悲的神仙,最見不得人吃苦,便着了寶藍衫子使個術將元貞小弟送到他寢殿躺着。

夜華涼涼地瞟了我一眼。

在路上我已琢磨得明白,從寶藍衫子方纔那一番話裡,已很看得出來他便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的司命星君了。

夜華曾說這位星君脾氣怪道,依我看,倒挺和順麼。

他此番同這位司命星君既是爲補救東華的命格而來,方纔那句尋我便明白着是句戲言了。我本性其實是個包不住話的,看這一路上的氣氛又這麼冷清,便忍不住要與夜華開開玩笑:“方纔我還聽你說是來尋妻的,此番這麼急巴巴地卻往鳳九的居處趕,唔,該不是看我們鳳九風姿卓然,心中生了愛慕罷?”

他看我一眼,竟有些隱隱的笑意,十分難得。卻沒答我的話。

本意是要刺他一刺的玩笑話,卻不想碰個軟釘子,我討得個沒趣,也便不再如何言語。

寶藍衫子的司命星君卻在前頭噗嗤一笑道:“喔,今日君上火急火燎地將小神從天后娘娘的蟠桃會上叫下來,說是有位上神改元貞殿下命格的時候,不小心將東華帝君的命格連帶着改了,屆時東華帝君歷不了劫,重返正身時怕與這位上神生些什麼嫌隙。天后娘娘的蟠桃小神一個也沒嘗着便被君上踹下界來補救,卻不想這位上神乃是姑姑的侄女兒鳳九殿下。前些時日小神見着鳳九殿下時她還是個神女,此番已修成上神了,動作真正的快。”

夜華咳嗽了聲。

我打了個幹哈哈與司命道:“是快,是快。”

已到得菡萏院大門口,夜華從我身邊過,輕飄飄道:“司命來補東華的命格,我便順道來看一看你。”話畢隱了仙身,閃進菡萏院大門裡。

我愣了一愣。

土地十分乖覺,做神仙做得很本分,將我們引到菡萏院門口便告退了。司命星君在我一旁做出個恭請的姿態來,我很受用地亦隱了仙身,隨着夜華一同入了菡萏院大門。這座菡萏院今日納了這麼多的神仙,往後千兒八百年的,都定然會是塊福地。

鳳九正在燈下沉思,神情甚悲摧。想必回憶起了白日裡在文武百官衆妃嬪跟前嚎的那幾嗓子,覺得丟人了。見着我們一路三個神仙在她面前現出正身來,並不十分驚訝,只淡淡朝外屋喊了句:“玉璫,客至,奉茶……”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回神了。”

鳳九抖地一怔,打了個激靈,見着是我,一把抱住我的腰,音帶哭腔道:“姑姑,我白日裡又丟人了。”

我安慰她道:“幸而你暫借的是那陳貴人的凡身,丟的算是那陳貴人的人。”

鳳九埋在我懷裡搖了搖頭道:“我還壞了帝君的命格。方纔我細細思量了一回。我從船板上跳進河中救帝君時,曾瞄到那被金翅大鵬刮下水的女子是會鳧水的,若我不多事下一趟水,指不定那女子就將帝君救上來了,如此他兩個也不能錯過。我本打算今日過了就回青丘的,我暫借的這個陳貴人原本是個不得寵的,縱然今夜就昇天了也掀不起什麼大波。可此番我多事地救了帝君一遭,今日帝君在昏迷中竟一直拉着我的手,將將醒來時一雙眼睛望着我,深情得都能掐出水來。”

我打岔道:“許是你看錯了,他在水中泡久了,泡得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也未可知。”

鳳九擡起頭來悽然地將我望着:“可他還說要升我的階品。”

我默默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背。

司命星君端了杯冷茶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你是說,東華帝君此番已對你種了情根?”

鳳九大約此刻方纔察覺這屋裡尚且還有兩個神仙。我覷了覷坐在一旁喝茶的夜華,與鳳九道:“那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

卻不想鳳九忒不給夜華面子,一雙眼睛只死死定住司命星君,盯了半晌,哭喪着一張臉道:“司命,你這寫的什麼破命格啊。”

我覺得鳳九這麼明目張膽地無視夜華有些不好,遂對夜華抱歉一笑,他亦笑了笑,繼續悠悠地喝茶。

鳳九那一句破命格想是有些刺激司命星君。正譬如你不能對着登科的狀元說他胸無點墨,亦譬如你不能當着青樓的花魁說她面貌庸陋。歸根結底,一個人賴以吃飯的東西,是斷斷侮辱不得的。

司命捧着那冷茶,嘴角抽了抽:“初初定帝君的命格,確然定得不濟,帝君既已對殿下種了情根,爲今之計,便只能請殿下委屈着陪帝君唱一臺戲。帝君此番投生,特特要歷的劫中,情劫佔了個大頭。原本帝君的這個情劫要由那落水的女子來造,如此,便只能委屈殿下來造了。”

鳳九委屈道:“爲什麼要我來造?我此前欠他的恩情已算報完了,你不幫我想個脫身之法,卻還要我留下來幫他造劫,司命,你罔顧我們多年的交情。”

司命閒閒地用茶杯蓋浮着茶水道:“正如殿下方纔所說,乃是殿下你亂了帝君的命格,讓殿下你與帝君造劫,便是補償了。若殿下執意不肯,待帝君這一世壽盡回覆正身時,再去與帝君請罪也不遲。”

我不忍道:“這與小九卻沒什麼干係的,原本是我改了元貞的命格才牽出這麼些事情……”

司命站起來恭順拜道:“姑姑有所不知,天命講的是這個理,一環扣一環,上面一環的因結出下面一環的果,鳳九殿下正是帝君這個果上面的因。鳳九殿下既被捲進了這場事,且她還用了兩生咒施了法力,若帝君的命格被大改了,殿下便必然要遭些反噬。小神方纔提的那個法子,乃是唯一萬全的法子。”

我無限傷感地看着鳳九。

鳳九淒涼地跌回椅子上,淒涼地倒了杯茶,淒涼地喝了一口,遂蕭瑟與司命道:“既是要讓我來造這個劫,卻與我說說該怎的來造?”

她已然認命了。

司命星君輕言細語道:“只需殿下你先與帝君些甜頭,將帝君一顆真心拿到手,待彼時帝君對殿下一網情深,再把帝君的這顆真心拿出來反覆踐踏蹂躪就行了。”

鳳九打了個哆嗦,我也打了個哆嗦。

司命補充道:“屆時小神與殿下擇些戲本子,正可指引一番殿下如何,呃,如何踐踏人的真心。”

鳳九趴桌子上哭去了。

卻聽到外頭的宦臣通報皇帝駕到。我憐憫地揉了揉鳳九的頭,與夜華司命一道穿牆走了。

他二人一路將我送到紫竹苑外,夜華將我摟了一摟,道:“我尚有些事情積在身上,你明日先回青丘,兩三日後我便也回來了。”話畢轉身遁了。司命方纔說,他們皆是從蟠桃會上溜出來的,此番需得快快趕回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方纔那滋味隱隱有些熟悉。又揣摩着夜華似在青丘已狠住了些日子,聽他方纔這個話,卻不像是快走的形容,如此他到底住到什麼時日纔算個頭?這麼揣摩了一會兒,覺得睏意襲來,撓了撓頭,便轉進屋睡了。

第二日睡到巳時才從牀上爬起來,睡得十分滿足。

同元貞他娘辭行時,他娘很捨不得,但因我是位高人,她意知不可挽留,只唏噓了幾聲,便也道別了。

因這麼一趟,於是乎,近午時纔回到青丘。

我不過下界兩月,青丘自是沒甚變化,山仍是那些山,水仍是那些水。卯日星君仍是對這處地界特別寬厚,日光灑得將將好,不十分厚也不十分薄。

狐狸洞門口見着小別的迷谷,我戲謔道:“這麼些時日,沒了我來時時着你些差事,你過得很逍遙麼。”

迷谷甚含蓄笑了笑,而後奇道:“姑姑不是昨日回來的麼,還去辦了那麼樁大事,說這麼些話倒像是剛剛纔從凡界回來的形容。”

我愣了一愣,亦奇道:“昨日我尚且還在凡界,確然是現在纔回來的。”

迷谷一張臉漸漸雪白,喃喃道:“那昨日回來那個……”

我一怔,一凜。

若是哪個變化做我的模樣,以迷谷的修爲斷然不會看不出來。若這世間尚且有一個人,連迷谷看着都覺得是我,那隻可能是……

我閉了閉眼。

玄女。

很好,很好,這七萬年來我未曾去找過你的麻煩,你倒是找到我青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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