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陌生的地方。
富麗的殿宇,漆紅的柱子,明黃明黃的琉璃瓦亮得晃眼。看陳設不知是哪朝哪代,應當是大戶人家,卻透着分浮躁媚俗意味。
這是哪裡?易蘭旌蹙眉,無意識地踱在空蕩蕩的大殿之內,聽着自己沉穩的腳步聲帶來悠遠寂寥的迴音。
殿內空曠,擺設也並不多,繞過一根紅柱,正見一方美人榻。出現得突兀,此刻易蘭旌卻覺得十分自然,彷彿它早就在那裡,也本就應該在那裡。而美人榻之前,有人癡癡立着,這個角度望去,正巧擋住了榻上光景。
“敢問……”
易蘭旌上前,那人似受了驚嚇一般回頭:“還有人?”
易蘭旌不解其意,但也不便多問,見是位姑娘便周全地俯了一禮以表善意。
那姑娘卻是十分古怪,分明近在咫尺,偏生看不清樣子,雖然辨不清樣貌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驚訝與茫然——與自己如出一轍。且這姑娘衣着十分怪異,與男裝有幾分相似,更接近胡服一些,但較胡服又利落許多。長髮散落肩頭,無任何釵環首飾,就那麼簡簡單單,樸素得過分,少了女兒家該有的秀美豔麗。
看上去,應當是來中原不久的外族姑娘。
“你也在找出口嗎?”那姑娘問了一句,聲音溫柔和善,倒沒有外族的生硬,口音聽來更像吳儂軟語。
易蘭旌並非見識鄙薄之人,據他所知,吳越二地盛產美人,且蘇繡絲綢聞名天下,胭脂水粉也稱一絕。吳越姑娘即便家境再貧寒也會注意自己的容姿,最最不濟,也會以木簪挽發,斷不會這樣不加收拾。這姑娘渾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但易蘭旌此時無瑕去深究。經她提醒,他才發現這大殿空曠宏偉,卻沒有出口。無故被困,易蘭旌按下心中焦灼不安,向那姑娘作了一揖:“姑娘可否告知?”
女子擡了擡眉——雖看不分明,易蘭旌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似乎有些許不滿:“不知道。”
自己算來也是禮數週全,不知哪裡得罪了姑娘?易蘭旌摸不着頭腦,正想細問,卻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襲來,似乎旁邊也有人看着他們。被這個感覺嚇了一跳,不自覺望去——
屋內陳設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美人榻上斜斜歪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雲髻高聳,一身紅衣,華美富麗,與女孩的清澈氣息極不相稱;女孩姿態慵懶,神情卻分外緊張嚴肅,對比之下格外詭異。然而細看,卻能發現女孩眼中,正露出與姿勢一致的疲憊與懶意,如此一來畫面又渾然一體,不再有先前的怪異。
易蘭旌無端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這裡……這是……”那姑娘的聲音打着顫,似乎不敢相信。
見她怔怔望着女孩,易蘭旌上前,詢問的語氣不由帶了絲關心:“姑娘……姑娘?”
女子回神,茫然地望向他:“什麼?”
易蘭旌轉向美人榻上的女孩:“姑娘認識她?這是誰家的孩子,爲何獨自在此?”
女子順着他這麼的目光喃喃自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認識她,爲什麼,會有這麼詭異的事……青天白日的活見鬼了……”
易蘭旌細細打量,推測着:“看此處陳設,有幾分像是王府,但王府森嚴又豈是我等平民能夠擅入的?”
“什麼王府啊……”女子嘟噥,話裡話外十分不客氣,“明明是粗製濫造的假皇宮……真是的,說話那麼文縐縐假兮兮也就算了,用不着這麼配合演戲吧……”
“僞造皇宮?”易蘭旌敏銳地抓住了重點,目光一閃欺上一步,“普天之下,什麼人有膽量僞造皇宮?姑娘又從何知道?”
那女子莫名其妙:“我當然是去過啊。”
雙眉壓下,易蘭旌警惕起來,尋常人如何進得了皇宮?能出入皇宮之人又豈會是這般裝束打扮?“姑娘裝束怪異,敢問是何方人士?又爲何會來到這裡?”
“我裝束怪異??”那姑娘竟也生起氣來,“差不多就行了啊,套上雞毛就當鳳凰不成!”
“在下不知姑娘何意。”
“哼,我管你。”那女子扭頭就要走,目光觸及美人榻上的女孩,卻又怎麼都挪不開步子了。
那小女孩一直靜靜看着他們,連動作都未曾改變,卻是在看到她無措目光時,笑了。
笑得親切,笑得嘲弄。
女子呆住。
易蘭旌走近,語氣緩了下來:“她認得你?”
“當然認得……”女子垂首,輕聲道,“那就是我……”
“是你?”易蘭旌只覺蹊蹺,正欲再問,周圍景物卻突然迅速旋轉起來,慌亂中只聽那姑娘一聲驚呼,世界一下子歸於黑暗沉寂,連自己都好像陷入無窮深淵裡,什麼都無知無覺了。
“蘭旌慢些,我記不過來了。”濛濛夜雪,昏昏燭火,錦衣書生趴在案邊奮筆疾書。
“徐兄……”易蘭旌無奈,“在下不是在講志怪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最後一段一揮而就,徐筠興致勃勃,“以你這無趣性子哪會看這麼有意思的故事……話說回來,你竟會做這樣美夢,真是看不出來。”
“……”
“阿泠你別這麼看我,我瘮的慌。”
被點名的黑衣公子蹙着眉:“易兄怪病纏身,徐兄不該以此爲趣。”
“好了好了。”徐筠敗下陣來,“我這不是想着詳細錄下病症,好叫高人瞭解得清楚些嘛。蘭旌你瞧瞧,可有什麼錯?”
易蘭旌沉默片刻:“生動形象。”
篤,篤,篤,不輕不重的三下敲門聲。三人互視一眼,別院僻靜,又曾吩咐過不得打擾,這麼晚,外頭還下着小雪,會是誰不經稟報前來叩門?
三人之中武藝最爲高強的黑衣公子抱了橫刀,微微開了木門。
細雪輕柔,洋洋若絮,在天地間拉開一道細密帷幕。雪中,一柄素傘靜靜而立,傘下女子雪白斗篷幾乎曳地,融入茫茫夜雪,斗篷下卻又漏出一兩分火紅衣衫,若爐中火焰躍入眼中。
探出頭來的徐筠看直了眼:“雪夜女鬼?這橋段有些熟悉啊……”
女鬼不以爲意,又或者說,似是很滿意效果,粲然一笑:“你們誰是墨冷……啊不,墨泠?”
將兩位好友擋在身後,黑衣男子略一頷首:“在下便是。”
女鬼自隨身包袱裡抽出張信箋,二話不說塞入他懷裡:“我叫常羲,是他徒弟。”
那是自己親筆所寫的求援信,絕不會有假。墨泠神情一凜,抱拳俯禮:“先生高足,有失遠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