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瑟縮了一下,戰戰巍巍地點了頭。
“不要!”方夫人一把推開常羲,跑去跪在齊雪面前,“齊道長,求你讓她留下,來日我們娘倆一起去投胎,絕不會耽誤!”
“夫人。”齊雪一字一頓,“執念爲魔!”
方涯若冷眼看着,攥緊了拳。
常羲不忍,但若真由着她們日後只會受責更多,絕非好事,只得走去將方夫人攙起:“夫人,母女之緣已盡,爲了她好,你就放手吧。”
眼淚奪眶而出,滴滴落上地面,輕微聲響在靜默夜中分外揪心。方夫人癡癡望着孩子,淚如雨下。
那孩子蹣跚着腳步,一搖一晃地朝着方夫人方向走到法陣邊緣,跪下向她磕了三個頭,一雙眼睛盈盈幽幽,似有萬千言語。
方夫人捂住臉,痛哭失聲。
齊雪廣袖揚起,法陣光芒轉爲幽藍,清靈沉靜,緩緩延伸開去。孩子小小的腳步踏上那道光,隨着流動的光輝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方夫人暈了過去。
重歸黑暗的剎那,一直僵坐着的方涯若終於起身。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得腳步聲分外沉重。
陣中所養小鬼已送走,這同命風水陣再留下也只會平白耗損方夫人氣數,甚至還可能召來其它孤魂野鬼。齊雪收起圍在外側的紅繩與金鈴,拔下發上銀簪,在樹下土地埋入一張符咒,劃上印記。
方涯若自是知道她在破局。這些事他不通,看下去也幫不上什麼忙,也不再待下去,俯身將母親抱起,向主房走去。走過常羲身邊時,幾不可聞地道:“多謝你們。”
房內也沒有點燈,黑得幾乎辨不清擺設輪廓。
方涯若憑着記憶小心避過,卻還是不免碰上桌凳發出刺耳聲響。沉沉嘆息自黑暗中響起,哧地一聲,一簇弱小火苗忽現,房內一下亮了不少。
新燃起的蠟燭邊,映照出的,是鎮國公的臉。
“爹……?”先前稟報時鎮國公沒有任何反應,只說了聲由你,方涯若只當母親多年來冷淡疏離讓他身心俱疲,不願再勞心,卻不想他不言不語地坐在黑暗房中,默默等待。
府中上下皆知鎮國公夫婦貌合神離,鎮國公搬離主臥房也有些年頭了,若非鎮國公從未納妾加之作風正派從不去往煙花之地,衆人恐怕還要當鎮國夫人失寵。但方涯若知道並非如此。多年來,方夫人對下人溫和相待,對兩個兒子慈愛疼惜,唯獨對夫君淡漠疏遠像對個外人,方涯若幼時不解曾偷偷問過父親,彼時父親只是長長嘆氣,並不解釋。
後來方涯若漸漸懂得了,母親是在埋怨父親,她認定是父親在外結仇連累了小女兒。
方夫人曾說過平生無所希冀,惟願兒女雙全,一家人和和樂樂共享天倫。在有了兩個兒子後,她便一直想要個女兒,求神拜佛幾年終於得來**,卻在滿月之日,她剛出月子甚至還沒親自好好照顧她時憑空失蹤,那般得而復失之痛讓她哭得肝腸寸斷。自那以後,她對待夫君的態度就變了,不再以前那般溫柔體貼,望向他的眼神總是憂傷沉鬱。
身爲正一品鎮國公的方琮本不必忍受妻子的臉色,但他依舊十幾年如一日,對她噓寒問暖呵護備至,即便再冷淡、再多的責怪他也無一句自辯之辭。這麼多年,他對她百依百順,只要她肯說出來,要奇珍異寶就去尋,要他搬走他就搬走,即便是捧着身系方家滿門安危的白虎印逾矩闖宮,他斟酌半晌還是點了頭。
他只當妻子身子弱,失去**與長子後更是心病成沉痾,多年來四處蒐羅名貴藥材爲她調理身體卻不見好轉,費盡心力遍尋名醫爲她診脈被她趕出來,卻不曾想,竟是她暗訪尋來典籍,自行學了玄門道術借命養魂。
年過半百的鎮國公此時是真的覺得身心俱疲了。
十七年的時間,非但沒有治好妻子心中愴痛,反坐視她傷害自己而不知,當真可笑。
“爹?”方涯若又叫了一聲。
方琮回神,站起來自他手中接過妻子:“把燈都點上。”
方涯若依言點了滿室的燈燭,亮堂堂的恍惚似是能把陰霾都驅走。
“爹……孃親這麼多年都如此對你,你……可有過怨懟?”
方琮小心將妻子放在牀榻上,仔細替她蓋上被子:“臭小子,你爹堂堂男兒,豈會如深閨婦人一般爲這等事生怨?”
方涯若猶豫了下,還是說出口:“行軍打仗,一線變數便可能定成敗,爹不會是粗心之人,爲何這麼多年都不曾發覺孃親異常?是否早知孃親瘋魔,心生厭惡才同意搬出臥房?”
“臭小子胡說什麼!”方琮斥了一聲,因怕吵醒夫人還是刻意壓着嗓子,“是爲父的錯,當初爲父同意搬出是因爲……你妹妹沒了之後,你孃的神智,出了些問題……”
方涯若恍然記起,當時母親似乎的確大病一場,連着一月不曾出過房門。
“宮中御醫曾來診過,說是打擊過大,有些神志不清了。”方琮嘆息,猶是自責,“御醫說是離夢之症,不可生氣。她怪我,不願見我,我怕她生氣病症加重,便遂了她。那些藥,名爲補身,實則也是治療離夢症的……多年調養,我本以爲她好了許多,除了對我,對他人都一切如常,我只當她心結未解,將來終有機會……”
“離夢之症……”方涯若對此略有耳聞,“爹對孃親異常並非不知,只是當做了離夢症狀?”
方琮默然片刻,緩緩點頭,“是我疏忽。她曾與我提起夢見有孩子喚她,我只當她病症發作並未當真,想必那般不加理會,更叫她寒心,此後她再也不曾與我說過一分……”
“大哥與我也從未仔細關心過孃親,若說過錯,我們父子三人皆是過錯。”方涯若垂下目光,“涯若不孝。”
方琮坐在妻子牀邊,靜靜看着她緊閉的雙目:“你去吧,婚事照常準備,爲你母親沖沖喜也好。”
方涯若應下,一步步退了出去。
方夫人昏睡了整整三日,齊雪安慰衆人並無大礙,不過是破了耗損命數的風水局,正緩慢恢復罷了。
果然三日後,方夫人便醒轉。第一眼見到的,正是在她牀邊守了三日的夫君。
方夫人怔愣半晌,又有眼淚無聲滑落眼角,卻再不趕他走了。
方涯若站在門外,看着父親捧着粥碗一勺勺喂,母親一聲不吭地一口口喝,突然覺得自己再在此處也是過多打擾,無甚必要了,便轉身離去。
鎮國公世子的婚事自然不可馬虎大意,如今鎮國公與鎮國夫人都無暇分身操心這些,方涯若又對那些繁文縟節不感興趣,這婚事操辦的重擔便落在了府中管家身上。
其它的還好辦,畢竟鎮國公府不缺錢,麻煩的砸過錢也就不麻煩了,只是這各處親朋故交,上至皇帝,下至舊部,都需一個個寫了請帖過去,還需由世子親自書寫以示鄭重,這些事方涯若推也推不了。
上表請示過皇帝后,方涯若便開始一封接着一封地寫請帖,本就好武不好文,被這些酸溜溜文辭折騰得手疼頭也疼。
一旁的甩手掌櫃常羲託着腮,無聊得打瞌睡。
都說姑娘在成親前無不興奮羞澀期待不捨,婚期都近了這丫頭哪有半分矛盾糾結的樣?方涯若氣不過,隨手拿筆敲她腦袋:“喂,醒醒!”
“啊?”常羲一驚,睡眼迷濛還沒醒過來,“做什麼?”
看她這幅模樣,方涯若氣也消了大半,把紅箋推到她面前:“你不寫?”
“這不是寫給當官的嗎……”常羲撓撓頭,“管家說一定要你寫,我不能替,不然他們認出不是你的字跡不給送禮。”
方涯若聞言又敲她額頭:“我方家缺他們那點禮?管家都跟你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些是宴請親友的請帖,你不請你師父過來?”
“有好酒嗎?沒有的話我師父不來的。”
方涯若擡眉:“徒弟出嫁,就是沒酒他也會來。”
“是嗎?哈那我就不給他好酒,饞死他!”常羲接過筆,正要落下,突然想到一事,“等等……齊姐姐也在這裡啊……”
方涯若替她添墨:“你且寫了,他若來,於齊前輩也能了一樁心事;若他不來,我方家也不會跟一個方外之人計較這些。”
說得有道理,常羲點點頭,一揮而就,順手拈符,將那請帖變作火紅符鳥,一閃飛去了。
“若人人都會這個術法,不知能省多少事。”方涯若嘆氣,轉向堆成一疊的請帖,暗自計算幾日能夠全部送到。
“這些都是給親友的……”常羲指指請帖,突然道,“我的朋友,也要請的嗎?”
方涯若知道她指的是誰,心中驀然涌起不安來,將之強行壓下,笑了笑道:“如你所言,既然是你的朋友,當然不能免掉那一份賀禮。”
易蘭旌走前給了她三個地址。常羲取了三封紅箋,一筆一劃寫了三封請帖,分別給易蘭旌、徐筠,還有一起的墨泠與安之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