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路、武侯祠、文殊院、青羊宮、熊貓基地……
鍾水餃、麻婆豆腐、夫妻肺片、麻辣燙、麻辣兔頭……
這是成都人心目中的成都,一個驕傲而休閒的西部龍頭城市。但從大山裡出來的人,他們心目中的成都首先就是天府廣場。
一是到天府廣場瞻仰毛**高大的大理石塑像,看着毛**他老人家向南邊一揮手的動作,心裡馬上就有底了,當年可能就是受到毛**手勢的影響,到南邊的海邊畫了一個圈,爲改革開放唱響了春天的故事。
一是到天府廣場不遠的春熙路買東西。辛辛苦苦一年,最大的願望就是帶着錢包和一家人到這裡來,一定要把過年過節的衣服裡裡外外買齊。到處都是大包小提拖兒帶女的人。這就是當時中國人口第一大省四川的首府這條最繁華商業街的特色。
到春熙路,即使不買東西,也得去看看熱鬧,這纔是見世面,這纔是老江湖衝殼子的資本。在這洶涌的人潮中,摩肩接踵,大熱天,可能大家揮一揮衣袖,真的能帶來一場雨,街邊大聲武氣的叫賣聲和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毫無意識地隨着人流前行,突然想起了漂木。漂木曾經鋪滿古錦河面,擠擠挨挨,隨水起伏漂流,常常給人一種錯覺,似乎可以當地毯一般走到對岸。我就是在古錦河邊長大的,簸箕大的天,貧乏物質條件和更爲貧乏的精神生活,那浩浩蕩蕩的古錦河,承載的不僅僅是漂木,還有我的隨漂木出山的夢想。
父輩剿匪、就地轉業、組建森工,那是一個人心單純到極致的年代,國家的一聲令下,無數熱血青年主動請戰,人定勝天的豪邁氣勢,大山顫抖,大河奔流,漂木奔向祖國需要的每一個地方。終於,留下滿目瘡痍的青山和一個被選擇性遺忘的歷史。
我終究沒有實現走出大山的夢想,無論如何躁動不寧,仍然守着這條河和這些山巒,那艱難恢復的生態,慢慢讓我寧靜下來。遺忘,意味着背叛。夢糾纏,情紛擾,伐木、趕漂的號子聲音,時刻迴響在腦海裡。
記得父親說過,這附近的幾江賓館等一大批建築都是使用古錦森工局的木料,不是賣,而是無償贈送的,算是古錦支援成都建設吧,能送上最好的木料,能親自參與國家重點工程建設,那可是父親那輩最大的榮耀了,談什麼錢不錢的,既不親熱也不講政治了!
我也聽東哥自豪地說起,當年,修建幾江賓館的第一匹磚就是他砌的。那是一個副省長來剪綵,在一大羣領導和記者包圍下,他手都在打抖。爲了趕在國慶之前完工,加班加點,通宵作業,累了就地躺一會,餓了由食堂送到工地。一想到是國慶獻禮重點工程,這輩子能爲祖國重點工程做貢獻,大家都非常自豪。
幾江賓館完工了,東哥所在的工程隊又馬不停蹄地參加了一環路的大會戰,將近十年,青春就這樣扔在成都了,可成都是建設好了,東哥連竣工典禮都沒有參加,就回到了古錦森工局,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森工也就到了差不多垮杆的時候了。幸好在成都工地上還學會了開車,便開始了拉木頭的營生。成都繁華了,可森工的人呢?成都就像一條張開大嘴的鯨魚,將附近的小魚小蝦無情地吸了進去。成都終究還是成都人的,因爲對外地人而言,頭無片瓦,站要站錢坐要坐錢,還要把一年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拿到成都來消費,支持成都的繼續繁榮昌盛。
我來過很多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難得有這麼空閒一次,現在到荷花池上日雜貨品和在郫縣的安德上新鮮蔬菜次數多了。這次沒有主動聯繫老貨主,就是爲了送侯娟,要把時間調出來。
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這是春熙路上千篇一律的叫賣聲,但這個聲音卻那麼的熟悉,我的心裡突然有些激動起來。
姨爹趙立的聲音,對,錯不了!
我尋聲而至,我看見一間店名叫“紅紅牛仔服裝批發店”的鋪面,那很普通的批發店,店裡沒有裝修,簡單地掛了一排牛仔服,下面碼滿了各種各樣的牛仔衣物,連插腳的地方都難得找到。小姨坐在櫃檯後面,翹着二郎腿喝水扇扇子,三個小夥子在清理貨品和給客人賣貨裝貨,趙立站在一張桌子上,又蹦又跳地用一個電聲喇叭叫着——
全國最低價,低到我的身高,低到哭爹叫娘,虧本銷售,買一送一。你問質量好不好?質量好不好,你看我婆娘漂不漂亮就知道。
趙立誇張的語言、動作和神態,令人捧腹,夫妻的外形懸殊之大,令人驚異,這就是廣告效應。店門口圍得水泄不通。我簡直擠不進去,也不太好在這時擠進去打攪趙立的生意,便到一邊去等。
終於等到人少了一點,我悄悄地從背後把趙立抱了起來。
波兒來了,我剛纔就看見你了,忙得顧不上你。趙立大聲說道。
波兒終於來看我了!小姨笑容燦爛,從櫃檯下面拿了兩瓶雪碧遞給我和趙立。
三個小夥子連忙給我和趙立拿了凳子坐下來,然後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後。
別人家都是漂亮的小姑娘在招攬客戶,可你怎麼用小夥子呢?我笑道。
小夥子力氣大。小姨搶着說。
纔不呢,衣服有好重嘛?你小姨不讓我用小姑娘。趙立說。
小姨馬上揪了趙立的耳朵,趙立哎喲哎喲誇張的大聲叫喚起來。旁邊的小夥子們笑起來,又不敢笑出聲。
我見機地表揚:小姨還是那麼漂亮,連皺紋都看不出來。這話當然是小姨喜歡聽的,嘴裡說着老了老了,眼裡不住地打量我,滿眼的關切。
趙立還是一貫的樂觀,爽朗的笑聲很能感染人。
一個小夥子接了電話,馬上向趙立報告:趙總,自貢林姐打來電話,馬上要補貨三百件,全碼數。
你到倉庫裡取,馬上開車送到物流去。小姨安排道。
桌子上的電話又開始跳了起來,一個小夥子接了,馬上報告:蘭州的王哥要五百件,男女各半,讓我們按上次的碼子配好就是了。
兩個二百五,剛好五百。這些都是你們的日常業務,處理好就是了,我們不來,那還不做生意了?趙立一邊笑一邊說。
但我真的還是第一次知道小姨和趙立在春熙路賣牛仔服,也不知道這到底掙錢不?
趙立眯着眼使勁地喝了一口雪碧,一邊舒服地打着氣飽嗝,一邊說:剛纔你也看了我一會,大概知道了我的生意,我考考你,看你能不能估計出這生意能賺多少?
一年少說也要掙個一二十萬吧?我使勁地誇大說,畢竟趙立還要付租金和人工工資,那可不是小數。
明人不說暗話,你把萬字後面加兩個零再乘以五。趙立狡黠眨眨眼睛,給我比了兩根手指頭。
我的眼珠差點掉下來。我自我感覺還算好的,一年掙個一萬左右,一般公務員一年能掙三千多就自我感覺甚好了。
平時我難得來這裡的,今天你小姨說想吃海鮮了,時間還早就順便來玩玩。好久沒操練了,這挺好玩的。其實,我來不來生意一樣好。這裡口岸好,不僅四川各地來這裡進貨,還輻射新疆、西藏、青海、甘肅,忙不過來。趙立輕描淡寫地說。當然單店是不可能實現這種收益,擴張再擴張,迅速地佔有市場,纔是王道,我現在有三十三個這種規模的店,還有自己的牛仔服加工廠,這鋪面就是我買的。這樣就可以了吧,哈哈!
小姨說:你和侯娟都可以來幫我,我們用人的地方太多了,你趙立前幾天還在給我說,叫我給你們寫信,山裡面還真的不方便,打個電話,轉接半天,最終還是接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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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富翁姨爹,小姨又是最疼愛我的人,這裡應該是理想的發財之地,但是,我不知道爲什麼,真的不想來,我害怕那種喧譁,那種人潮涌動的感覺。
真正屬於我的地方是駕駛室,手握方向盤,我很享受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感覺。
趙立可以客氣,小姨也可以盛情相邀,但我不能順着杆就爬了上去,如果我今天沒有遇到他們呢?也許,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這樣想着,突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融入不了這裡。但是,如果侯娟來這裡,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正想着怎麼給侯娟說,突然想到侯娟和我結婚的時候,小姨還表示很不高興。侯娟說她一輩子記得到當年我帶她回家小姨看她那漠視的眼神,說討口都不得到她門口。何況,一個明星夢,怎麼也比在這裡當丘二強。
我看得出趙立和小姨失望的神情,他們是愛我的,我知道,我和他們的感情是別人不可替代的。
小姨真的有點生氣了,說:波兒一點都不乖,看到小姨這麼辛苦都不來幫幫。
我笑笑茬開話題,問:趙軒呢?
趙軒是小姨和趙立的心肝寶貝兒子。
他讀初中了,私立學校,住校,全封閉管理。小姨說,國際班,以後準備到美國留學的。
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留學,多大的勁仗,趙軒的命真的太好了,小姨真的幸福,特別是找到這樣一個包容和愛她的趙立。
我能比姨爹強嗎?我在思考着。不,我遠遠達不到姨爹的境界,不論從性格還是能力。
豬嫌狗不愛的波兒。這是小姨的口頭語,她一邊說,一邊溺愛地摸着我的臉,她親自帶大的波兒也爲人父爲人夫了,但在她的心目中,仍然還是那是讓人疼憐的波兒。她的頭髮雖然精心挑染過,但還是看得出兩鬢的髮根已經有些斑白了。她那忘情的眼神,有一點點的傷感,眼圈也紅了。
此情此景,我的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