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我說,“如果你認爲今天羞辱我可以替你母親找回點公道的話,我想告訴你,你實在是找錯了對象!”
說完,我把面前的碗輕輕一推,冷靜地說:“二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沒有人追上來。
我卻記得他最後的表情。
那是他心碎的表情,也是他自找的心碎。
所以對不起,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對不起。我只想保全我自己,保全我的自尊,白然的自尊,我父親的自尊。
我希望七月十七,成爲一個永遠的歷史。任何人敢要翻起它,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十二月的第一個週末,我第二次見到江愛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狀況,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難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鮮花。那個男生是設計學院的,除卻少有的幾次大課我們一個教室之外,平時我跟他見面的機會都很少。他不僅送我花,還給我老土的情書,上面寫:莫醒醒同學,你超凡脫俗,讓我心之神往,晚上請你吃飯,賞臉請回電XXXX。
我當然不會回電。下午的時候,我把手機關了,把頭蒙起來在宿舍裡睡大覺,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讓病快些好起來。那天我一反常態做美夢,我走入很大的花園,繁花盛開,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極了。天藍得不可思議,白雲一朵一朵地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身上,讓我全身都覺得癢酥酥的,如此好夢沒料到居然被人擾醒,宿舍的門被人敲得震天響,我睡眼惺鬆地爬起來,發現是隔壁的一個女生,大聲對我說:“莫醒醒,樓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門,趴到陽臺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愛笛生,他穿着牛仔配襯衣短夾克,還圍一條圍巾,背一個黑色的大包。像剛剛釣完魚回來。
他怎麼來了?討債還是找罵?
他朝我招手,那姿勢和感覺和江辛簡直如出一轍。
我回到宿舍,強撐着換了衣服,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候在大門邊,對我說:“有空嗎?想跟你聊聊。”
我正燒得發暈,緋紅着一張臉答他:“繼續尋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說,“是我不好,鬧了個不歡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難道是被江辛逼來的?那天后我跟江辛只通過一個電話,他告訴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錢,並說會在北京住一陣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當然沒回去過,那是他跟他兒子江愛笛生的家,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是誠心的。”他說,“父親都跟我談過了,我瞭解了一切。”
“好吧,”我說,“你的道歉我接受,沒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麼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攤開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額頭上不到一秒,就驚呼:“發這麼高的燒!”
我把沒有知覺的手指從他額頭上撤回,可沒等我調頭走開,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搖搖頭說:“起碼四十度,必須去醫院。”必須?!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要他負責嗎?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樣。我掙脫他往轉身往樓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們正在拉扯,有人忽然從旁邊闖出來,俠士一般大喝一聲:“放開她!”
是那個送花的男生!
江愛笛生仍舊拉着我不放,那個男生乾脆卷着袖子捏着拳頭怒氣衝衝的走了過來。
“哈哈。“江愛迪生一點跟他搏鬥的意思都沒有,終於在拳頭落在他臉上之前放開了我,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說:“勇士,打架之前請先把病人送去醫院。”
“什麼?”男生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久才如夢初醒地走到我身邊說,“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們趕緊去醫院!”說完,他背對着我,半蹲下去,手還對着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揹我的樣子。
我氣得倒退一步,無話可說。在周圍經過的女生眼裡,一個穿着臃腫的紅臉女生,一個半蹲着的男生和另一個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發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風把我本來就沉重的頭吹得更加沉重,我實在受不了,轉身又要走,沒想到他也往前一步,於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腳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機拉開我說:“看來你不喜歡他,那就由我帶你走。”
說着,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夾住,摟到他腋下,幾乎是押解出了校門。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在我身體不適的時候,還是有些溫暖和妥帖的,而且,還讓我有一些不想推開的可恥念頭。不過,我最終還是推開了他。他不計較,取下他的圍巾對我說:“要不我拉着這頭,你拉着那頭?我怕你摔倒。”剛剛心情有些平復的我又忽然生氣了,甩掉他的圍巾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門外,他追上來,用那條圍巾緊緊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惡狠狠地說:“你還往哪裡走?還不乖乖跟我去醫院?”
剛纔的嘻皮風格轉瞬即逝,又恢復惡人形象。
我憑什麼要乖乖?他以爲他解釋了我就一定要原諒,他以爲他在飯桌上自以爲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卻認“賊”作父別無他選的莫醒醒乖乖?
豈有此理!
仇人的兒子,要你來扮什麼古道熱腸?
我用我在冷風中幾乎睜不開的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後猛的推開他。他史料未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手上的圍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無比昂貴的圍巾,義無反顧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覺得頭腦無法再驅使雙腿,手腳冰涼得沒有知覺。我終於停在路邊,喘了幾口氣後,我又不得不繼續我的腳步。因爲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幾十米開外,和我隔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而且他看上去絲毫沒有任何累的樣子,見我停下,還用手裡的圍巾對我揮了揮。這個發現讓我猶如墜入深海般絕望。記憶中的某個酷夏時節,陽光蒸發了天地間所有水分,除了疲軟的樹葉和倔強的我,只剩下身後那個一直堅定跟隨的腳步。西落橋邊,他終於走到我跟前,用冰紅茶觸碰我灼熱的胳膊。他滿頭滿身的汗,仍然笑着對我說:“1小時47分,原來你是運動健將。”我其實一直沒法忘記,沒法忘記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沒法忘記他餵我稀飯時輕輕囑咐着說:“小心燙。”
小心燙,小心燙……
我眼前又恍然浮現起那年南京的冬夜,彷彿周遭又飄起幻覺般的鵝毛般大雪,他衝過來,將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車海,他好像跟我說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了。”
還給你了,還給你了。
幻覺又來了,無法抵擋。耳畔依稀傳來呼呼風聲裡江辛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怒吼:“給我回到車上去!回到車上去!”我搖晃着腦袋,好想把一切與愛恨有關的話語和麪容都抹盡,揮散,讓我忘了我是誰,讓我忘了我來時紛亂的腳步。腦袋終於彷彿岩漿侵入般灼熱,視線也暈暈糊糊地發脹,我好想就一頭栽在路邊的那棵樹下面,死死睡過去……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輸液。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圍巾緊緊纏着,幾乎感覺不到冰涼液體的侵入。
頭痛已經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邊,他不在。輸液瓶中的液體已經滴盡。
我自然擡頭尋找他的身影,才發覺他正帶着護士來。
“醒得很是時候。”在護士幫我拔針時,他微笑着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輸液室裡溫度高,他自然地把襯衫的鈕釦解開幾個釦子,我漸漸復甦的嗅覺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歡薄荷?我有些驚訝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這一嗅不要緊,我的鼻涕不知道怎麼回事流了出來,我非常尷尬,手還被護士握着,一時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他立刻發現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深灰色的手帕,輕聲對我說:“不要動。”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樣尷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無可救藥地有一股比空氣中更加濃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隨意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裡,他已經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樣說道,“過完這個週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氣的指引下,我終於跟着江愛迪生回了家。
華燈初上的北京城裡,除了喧鬧的交通和永遠有話說的電臺節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靜默的。
包括出租車裡的我。其實我仍然在回想剛纔的暴走,爲什麼他不追上來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這樣他或許贏得更徹底些。
愛迪生倒是心情不錯,與一樣聒噪的司機談論衚衕的歷史。
多多少少,我對這樣的獨處感到有些彆扭。所以在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奪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開門亮起燈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窗內一根細長彷彿晾衣繩的線上,用夾子夾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揚起頭,凝視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燈滅了,亮起了暖黃色燈。
他在我的身後抱着臂,笑着用讚歎的口吻說:“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戀,我是從窗戶的反光裡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回頭。
他沒有多做停留,而是一邊走向廚房一邊大聲說,“意大利麪如何?我會煮得爛爛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齒。”
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把那些照片統統摘下來,收好,緊緊地握在手裡,然後飛奔到我的閣樓上去。
我彷彿盜竊勝利一般的喘着氣,將照片藏在枕頭下面,又忍不住把它們拿出來,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張張仔仔細細看過去。照片有的被他做舊處理,有的是黑白,無論哪種光線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美。老實說,雖然他的着裝風格古里古怪不成體統,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攝影技術。可技術再好,他也是個不禮貌的藝術家,不值得尊敬。這樣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進牀頭的小櫃子裡,整了整衣服,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往樓下走去。
樓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頭出來,說:“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轉過頭去,緊抿着嘴脣。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個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臺階上,他已經端出了兩盤色澤誘人的麪條,已經幾步走到我身邊,大方地對我說:“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