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千萬不要告訴他,我現在的情況,免得他擔心。”
清月用筆和紙繼續和悅悅交流道。
悅悅點了點頭。她想哭,但還是用力忍住了。
她覺得,自己和清月媽媽之間似乎隔着一條又寬又深的長江,這種陌生感令她害怕。
人們常說,童年是人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期,是一個充滿好奇心和希望的時期。悅悅覺得,十一歲的她,過早地經歷了父親的早逝,母親的不辭而別,以及清月媽媽,一個善良如天使般的人,此時卻遭受着失聰的折磨。
那種本不該屬於她年齡段的,灰白色的悲傷徐徐地涌上心頭。
清月將她摟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說道:“不要爲我擔心,要是真的看不好,也沒有關係,我去配個助聽器,或者去學讀脣法。”
悅悅聞言,立即轉憂爲喜,“有了助聽器,是不是就可以聽得見了……”
清月笑而不語。
西醫治療了七天,仍不見什麼起色,清月又開始中醫調和復生法治療,但幾天下來效果甚微。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有時將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歸罪於無法逃避的命運,也許所有問題似乎都變得簡單了許多。
S市是白天,美國是黑夜。
在美國待過的中國人可能會說,人類最新和最舊、最好和最壞的東西,美國都看得見。權力與財富纔是美國人真正的上帝。
美國有2/3的州規定,不管是合法移民還是非法移民,也不管他們多窮多困難,都不能享受政府的免費醫療。廣文的母親在美國沒有工作過,當然不可以享受所謂的醫療保險,但幸好廣文帶去了足夠多的錢,否則真的像其他華裔移民一樣,爲了給母親看病要在公立醫院排半年的隊。
廣文送母親去了當地一家很有名的公立醫院,前後共有五位大夫爲她檢查,耗時近14個小時,最後才一致決定立即手術。
手術後的第二天,她可以下牀行走了,食物也從全流質改爲半流質。
“傷口還痛嗎?”廣文用雙手攙扶着母親,仍有些擔憂地問道。
“好多了……”母親的聲音還是有些虛弱,臉上的血色也不多。
廣文將母親送進洗手間後,輕輕掩上門,等在外面。
“文文……你在外面嗎?”
“恩……”
“我想……留在這裡……”
“爲什麼?”廣文正在上揚的嘴角僵在了原處。
“不想回去……繼續和你爸一起生活……”
“那個人,真的就那麼好?”廣文的聲音有點激動。
“他懂我……他總是用比大西洋還要遼闊的心包容我……”
難怪柏拉圖會說,每個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一向不善言辭的母親,居然也會說出如此浪漫的修飾語。
“那又怎麼樣?”你們不可能會走到一起的,因爲爸是不會跟你離婚的。
“不過……你的婚禮,我一定會回去參加的……”
“難道你和爸之間,就沒有挽留的餘地了嗎?”
“我想是……”
廣文沉默不語。此刻,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可能是剛纔母親的那些話,又可能是剛纔的那個夢。
夢中的他,赤着腳走在雲端,清月站在另一朵雲上,時隱時現,漸漸消失在天邊……
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近日來,他一直在懷疑,爲什麼清月從不接聽他的電話,而都是通過悅悅轉話?難道她有什麼事情?
他決定打個電話給小蘭,可撥通小蘭的手機之後,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他又決定撥打喻君的手機,在通訊錄中查找號碼時,才意識到,喻君這段時間在悉尼出差,他的新號碼,自己並不知道。
“怎麼了?”母親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廣文支支吾吾地掩飾道。
清月的心情很亂,她覺得自己像四面楚歌虞姬,手中的劍雖然揮舞得輕盈如水,但內心卻亂如麻。
一直以來,她認爲自己擁有着不屈的勇氣,以及遇到挫折也可以徹底重新開始的自信。現在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的脆弱,如同花壇中孱弱的含羞草。
在這個時候,她多麼希望廣文能夠在身邊,和自己一起面對,但他也有他的責任,也必須要獨自承受他必須承受的一切。
她難以想像,失去聽力後,在沉默中創造名曲的貝多芬;她也無法想像,自己失去聽力後,在沒有助聽器的幫助下,怎麼和廣文、悅悅相處?
想了一夜之後,她戴上助聽器,給廣文打了一個電話。
好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她的心比她想像中還要雀躍。
“你媽媽還好嗎?”
“後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爲什麼纔想到給我電話?”廣文小小的,甜蜜地抱怨了一句。
“有些事在忙……你也知道,小蘭的事,店裡的事……”對不起了,小蘭,這時只能以你爲藉口了。
“你不要太辛苦,有空的時候,記的要想我……我呢,也會抓緊以最快的時間,像風一樣飛到你的身邊……”
清月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淚,她掩住雙眼,說道:“好的……”
她又給亞叔家打了電話,將自己的病情簡單地說了一下。
“除了亞叔,我現在沒有可以拜託的人了,小蘭現在的狀況,也不方便照顧悅悅,再說將悅悅放在她家,我也不放心……左左那孩子,總是欺侮悅悅,所以,只有,請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幫我照顧悅悅一段時間……”
“小事一樁,我們老夫妻倆本來就沒有什麼事,只是,你一個人去山上,真的可以嗎?”電話那頭的亞叔不免有些擔憂。
“沒事的,路途並不遠,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家悅悅,就麻煩你們了。”
打完電話,清月給悅悅留了一個紙條。
“清月媽媽決定要離開一段日子,這段時間你要聽項爺爺和項奶奶的話。
平時學習,也要多注意身體,不要感冒,要多吃飯,跳舞時,也要注意安全,不要受傷,要聽老師的話。”
她又將寫好的便利貼,貼在廣文房間的門上。
“我嘗試去找,屬於我的聲音。”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希望自己的暫時離開,沒有給他們帶來困擾和不安。
她手上緊握着一張去合肥的火車票,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有,似乎有種像去見失散多年親人那般的激動和緊張。
乳白色和諧號動車既快速又便捷,三個多小時之後,清月就從S市來到了合肥市,這個素以“三國舊地、包拯故里”聞名於世的省會城市。
她走出火車站,再趕往長途汽車站。坐了近兩個小時的汽車,又轉了一次車,終於來到了冶父山。
太陽漸漸西沉,暮色漸濃。當她登上冶父山巔時,發現月亮已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樹梢。
伏虎寺就座落在冶父山巔,它初建於唐昭宗年間,因山上曾住伏虎禪師,故取名爲“賴建伏虎寺”。
清月敲開廟門,向前來開門的小僧人說明了來意。
“施主先請在此稍候片刻,待小僧裡面請示之後,馬上就來。”那位身着黃色僧袍的僧人雙手合十,謙厚地說道。
清月雙手合十,向那位僧人做了一個依。
不一會兒,那位小僧人就領着身穿青衣的男子走了出來。
“爸爸……”清月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
“月月,你怎麼來了?”清月的父親顯然有點意外。
“你不是說,如果哪一天,我感到寂寞無助的時候,就去找你。”清月有點委屈地說道。
“這樣啊……”父親的表情恢復了平靜,眼神中也毫無芥蒂。
清月跟在父親後面,走進了雄偉的伏虎寺。
吃好晚飯後,父女倆一起坐在走廊上飲茶,誰都沒有說話。有時候,沉默勝過任何語言。清月覺得,自己此刻的心也異常地平靜。
杯中的茶,喝完了再續,漸漸的,茶的清香沒了,同時苦澀也少了許多。
“聽說,你們的婚禮定在五月六號?”父親首先打破了沉靜。
“我想取消婚禮……”清月的聲音很輕,甚至她自己也聽不出自己到底在說什麼,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
“因爲聽力出了問題?”
“是的……”
“我有一點很好奇……”
“什麼?”
“當初,你爲什麼選擇接受他的愛?”
“也許……也許是爲了不虛度人生吧。”
“既然如此,爲什麼現在你又想離開?難道僅僅是害怕連累他嗎?”
“……”清月很糾結,不知該怎樣回答。
“人是具有社會性的動物,不可能一個人生活的,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
“嗯……”
“廣文的父親,我接觸過兩次,人還可以,想必他的兒子應該也不錯……在你的眼裡,廣文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他是怎樣一個人?清月仰頭望着月亮,“他善良、純樸、大度、善解人意……”有時覺得他連背影都美得讓人讚歎,他對愛情充滿熱情,眼神中充滿着無窮的魅力……
“這樣聽上去,他好像完美無缺嘛。”父親笑着說道。
“也不是,我覺得他太過於執着,這一點,我總是放心不下……”
校園裡的風景一天天地在變化。噴泉旁金邊虎尾蘭盆栽、半空中落英繽紛的櫻花,上個世紀初建造的教學樓,來往的同學,以及每天走過的路,對悅悅來說,都是那麼的落寞。
早上,項奶奶敲門叫她起牀時,她真希望一睜開眼,與昨天截然不同的今天就展現在眼前,她多麼希望能夠一走出房間的門,就可以聞到清月媽媽爲她準備的早餐……
清月媽媽,你不會不要我吧?
她用力搖了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清月媽媽不是這種人,她只是暫時離開而已,她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
一整天,她都無精打采的。
“悅悅,你怎麼了?整天失魂落魄的。”同桌陸家穗問道。
“沒什麼……”悅悅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真的沒什麼?”陸家穗顯然有點不相信。
“真的沒什麼!”悅悅加快腳步,拉開了自己與陸家穗的距離。
“等等我……一起走嘛……”陸家穗緊跟了上去。
“悅悅,你從昨天開始,就變得怪怪的,不但不愛說話,上課也常常走神,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可不可以,暫時不回答你的問題……”
“我可是你的bestfriend……”
“那又怎麼樣?別人不願意說,你幹嘛一定要刨根問底?”軒軒突然走了過來,打斷了陸家穗的話。
“你又是誰呀?”陸家穗雙手叉腰,擋在悅悅面前,質問軒軒道。
“我爲什麼要告訴你?”軒軒不客氣地反問道。
“你告訴我,我還不稀罕知道呢!”陸家穗挑了挑眉毛,瞪圓了眼睛抗議道:“我們女生之間的談話,你爲什麼要偷聽?你是BT嗎?”
“什麼?”軒軒一下子漲紅了臉,本想發作,見悅悅在陸家穗背後一個勁的朝自己使眼色,於是強壓住怒火,沒好氣地說了一句,“罵我等於罵你自己。”
“你……”陸家穗怒火中傷,咬牙切齒地罵道:“你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是誰?”
“好了,好了……”悅悅只想早點息事寧人,她拉着陸家穗就朝校門外走。
“你認識那傢伙?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是哪個班的?怎麼看上去那麼眼熟……”一路上,陸家穗像個婆婆似的,喋喋不休地問道。
悅悅被問得頭都大了。
“陸家穗!你能不能安靜一會會,算我求求你了……”悅悅求饒道。
“可是……bestfriend之間是不可以有秘密的……”陸家穗覺得自己十分的委屈。
“對不起……我心裡有點煩,改天一定告訴你,好不好?”悅悅態度極其認真地說道。
“那好吧!”陸家穗儘管覺得有點遺憾,不過強人所難也非明智之舉,如果硬讓她說,可能只會更添加了她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