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身材瘦小,相貌英挺,目光如刀劍般銳利,臉色卻是蠟黃,隱現一股黑氣,倒似是沉疾纏身,全無高手風範。他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三四,額角上卻皺紋顯現,眼神中隱有一種悲愴厭世之色。
許驚弦記掛着沈千千的安危,轉身往船艙奔去,才一提步,但覺眼前一花,那黑衣人已飄然橫身攔住去路。他的身法頗爲古怪,提步間顯得小心謹慎,好似唯恐踩踏了什麼東西一般,速度也不快,卻是輕如淡煙,行動間不發出絲毫聲響。
許驚弦忍不住讚了一聲:“好輕功。”或許他的輕功瀟灑不及林青的“雁過不留痕”,迅捷不及登萍王顧清風的“幻影迷蹤”,飄逸不及追捕王樑辰的“相見不歡”,卻如狸貓踽行、獵豹撲食般全無徵兆,身姿彷彿被海風吹拂而行。
黑衣人抿嘴一笑:“這是我自己悟出來的輕功,名喚‘隨波逐流’,爹爹誇我悟性不凡,你又覺得如何?”江湖上能夠自創武功者,大多是開宗立派的人物,也不知他當真是天資過人,還是胡吹大氣。對方雖是笑得毫無心機,不似有何敵意,許驚弦卻不敢怠慢,挺劍護住胸腹道:“沈姑娘在哪裡?”
黑衣人不答反問:“你如此擔心,一定是很喜歡她吧?”
許驚弦不理那黑衣人,閃身進入船艙之中,只見艙中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名船工,卻無沈千千。黑衣人隨之進艙,口中道:“你不必害怕,你既然是千千的意中人,我決不會害你。”
許驚弦暗忖你若真是那個“癩蛤蟆”,她既然喜歡上別人,豈有不加害的道理?他停步一道擺長劍∶“你再跟來,莫怪我不客氣。”
黑衣人輕笑一聲:“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讓千千傾心……”話音未落,驀然逼前數尺,擡起右掌往許驚弦胸口按來。
黑衣人的出手全無預兆,許驚弦的陰陽推骨術竟未察覺。幸好他一直保持着警覺,以劍作刀,使一招帷幕刀網的“天河倒懸”,長劍由胸前揮掃而下,若是對方不及時收手,便是斷腕之禍。
但長劍方起,黑衣人渾若被劍風吹開般退回原處,驚訝道:“看不出你年紀不大,武功卻挺厲害,比我家僕人阿苦好多了。”
許驚弦聽這黑衣人拿自己與家僕比較,但語氣中卻無輕視,反倒有幾分讚許之意,暗忖要麼此人真是心性淳樸,要麼就是城府極深。冷然道:“你若是知道厲害,就快放出沈姑娘。”
黑衣人搖頭道:“那可不行。我這次出來,爹爹吩咐我一定把千千帶回島上。我守在這裡,好不容易纔等到她,怎能放走?”
許驚弦喝道:“你到底是誰?擄走沈姑娘有何居心?”
黑衣人正色道:“我叫風越宗,千千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當然要帶她回去成親。”許驚弦立刻想到了明將軍的本名“明宗越”,不知這兩個名字之間有何關係?當下不動聲色道:“想娶沈姑娘,必須先過我這一關。”
“現在不能跟你動手,我還沒有吃解藥,若是運起內力,掌中便全是毒,萬一不小心傷了你如何是好?”看着風越宗一本正經的模樣,許驚弦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真心如此,還是心存戲弄。當即挺劍刺出:“就怕你沒有那麼大本事。”
風越宗那“隨波逐流”的輕功果然名副其實,輕飄飄的身體猶如被劍風吹蕩着,左閃右躲,許驚弦連發五六劍,竟是徒勞無功,莫說傷敵,連他衣角亦未沾到。許驚弦頓生好勝之心。風越宗的身法雖輕忽無定,但畢竟還是血肉之軀,移動間骨骼的運動雖不依常法,總還有跡可循。幾招過後,許驚已可大致推測出其行動間的規律,向左虛剌幾劍迫風越宗往右移開,驀然一劍直取中宮。這一劍算準了落點,風越宗避無可避,只好右掌拍出,撞在無鋒的劍脊上。
一聲悶響,許驚弦但覺手中一震,對方這一擊雖不強勁,卻是如海潮般連綿不絕,更有一絲詭異的熱力沿着劍身直傳上來。風越宗沒有說謊,他掌中之毒附在內力之中,極是難防。
許驚弦大吃一驚,幸好他這一劍只是迫敵自救,尚留有餘力抵禦。毒力逆脈而行,衝過手指、腕關、肘彎,直到肩膀處方纔被他化解,若是抵達心臟,只怕立時就會斃命。
風越宗一擊後罷手,臉上顯出關切的神情:“你沒事吧?”
許驚弦驚疑不定,莫非此人天生身帶劇毒?不然何以能將毒勁化於內力之中?難怪他一臉病容,隱露黑氣,原來那毒素早已滲入他的肢體血脈之中。但他口中猶不服軟:“區區一點小毒,又怎能傷得了我?”
風越宗大喜∶“沒想到你武功這麼強,不但迫我出掌,還能化解毒力,千千的眼光果然不錯。”看來他真是錯當許驚弦是沈千千的意中人了。
許驚弦奇道:“你若毒死了我,不正好遂了心願,讓沈姑娘嫁給你麼?”
風越宗道:“可我不喜歡殺人。那樣千千只會恨我一輩子,她就算無可奈何地嫁給了我,也會鬱鬱寡歡,又有何樂趣?”聽了這句話,許驚弦對風越宗敵意大減。此人雖是有些夾纏不清,但至少心性並不壞,而且確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沈千千。
風越宗口中發出一聲呼哨,船身頓時微微一沉,似又有人來。許驚弦急忙出艙查看,卻見一羣黑衣人陸續上得船來。
風越宗發令道:“將那些船員搬到碼頭上,不可壞了性命。留下一人負責通知附近落花宮的人前來接應,其餘的隨我開船上路!”
許驚弦喝道:“你好大膽子,落花宮的船也敢劫。”
風越宗笑道:“若是千千嫁給我,趙宮主就是我的岳母大人,落花宮出手何等大方,一隻船兒當嫁妝還不夠呢。”
那羣黑衣人訓練有素,幾人搬移船員,另幾人揚起白帆,就欲開船。許驚弦正要上前阻止,卻被風越宗擋住去路,連變幾次身法,都被他擋在面前。
船身一晃,鐵錨已解開。許驚弦大急,怒道:“你快令手下停船。”
“你若能打贏我,我便讓他們停下。”
許驚弦心知必須儘快擺脫風越宗,制止他手下開船,一旦船行入茫茫大海之中,必是難辨方向。更不遲疑,長劍輕點;分剌風越宗左右肩與喉頭,這一式“大難臨頭”乃是屈人劍法中精妙招術,取的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意思,點向肩膀的劍式只是在空中虛抖出幾朵眩目的劍花,真正的殺招乃是那刺喉一式。
風越宗對虛幻的劍花視若不見,雙掌乍開復合,於喉間合十,狀若拜佛,若許驚弦劍式不變,長劍必會被他夾在掌中。
許驚弦由鬥千金處習得《用兵神錄》後,對長劍的運用之法別有體會,並不拘泥於死板的劍招,每一招皆留有餘力變化。他見風越宗識破自己劍路,當即虛招化實,刺喉一式於中途驟停,轉而主攻對方右肩。這一下大出風越宗意料,倉粹中不及變招,身形急退,袖中滑出一件細小的兵器,鎖住劍鋒,隨即反方向用力一扳。
“咔”的一聲脆響,長劍劍鋒竟被扳去半寸長的一截,而風越宗匆忙出手,肩頭衣衫也被劃開了一道大縫,險些傷及皮肉。
起初雙方不明虛實,對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皆存着速戰速決的念頭。這一交手才知彼此皆非庸手,誰也沒佔到便宜。
許驚弦心中暗歎,若是顯鋒劍在手,這一劍足可令對方掛彩。
風越宗望着自己斷裂的衣袖,滿臉驚訝,亦不敢託大,左袖輕抖,又滑出一物握於掌中,緩緩道:“除了爹爹,還沒有人能逼我用雙手兵器。”
方纔變化太快,縱然許驚弦眼尖,也未能瞧清楚他兵刃的模樣。但見其雙手都籠於袖中,揮動時隱見指縫中銀光閃動,應該是短小輕便的奇門兵器。
經過一招試探後,兩人皆不敢輕視對方,靜立於五步外,等待對方露出破綻。那十餘名黑衣人行動極快,巳將落花宮的人皆搬離船隻,準備開船。
許驚弦暗暗叫苦,眼角餘光掃向周圍。但就在分心的一剎那,風越宗已騰身衝前,袖中銀光大嬅,拍向他的面門。他挺劍一格,一聲巨響若金石相擊,震耳欲聾。
這一招全無花巧,憑的就是疾如閃電的身法。藉着前衝之力,雖是短兵器,卻是勢沉力猛,許驚弦不由倒退了兩步,欲要回擊,風越宗一招無功已然退回原處,渾若從未動過。
風越宗不悅道:“你不專心打架,若是看不起我,我們就不玩了。”
沈千千生死未卜,許驚弦哪有心情陪風越宗“玩”?不過聽他口氣,似乎並不諳世故人情,隨口道:“你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
“那些都是我家的僕人,決不會干涉我們打架。”
“嘿嘿,這只是你自己說的,我可不信。我這個人心裡一旦有顧忌,武功發揮不出十分之一,哪還是你的對手?”
“你要如何才覺得公平?”
“你驅散手下,再放了沈姑娘,我就陪你好好玩玩。”
風越宗垂頭思索起來。許驚弦原只是借說話穩住對方,伺機衝出殺散那羣黑衣人,不料他竟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爲真,反倒有些過意不去。
風越宗忽然哈哈一笑:“爹爹說我是個實心眼,千千叫我瘋子,但我可一點也不傻,豈會上你的當?這樣吧,我們今日換個玩法,一炷香之內,你若能阻止開船,就算你贏。”
許驚弦啼笑皆非,此人蠻不講理地強行纏住自己,難道以爲天下人都像他一樣,把打架當作好玩之事?他反應敏銳,霎時心中已有了計較:“你們人多勢衆,我如何能阻止你們開船?但我卻有法子讓船一炷香之內行不出半里路,你敢賭這一局麼?”
風越宗望望天空,懷疑道:“看這風勢,若是全速行駛,一炷香足可行出三五里,我可不信。”
“那如果我贏了,你可要放了沈姑娘,也不能阻攔我們離開。”
風越宗道:“你贏了,我認輸便是,但千千要與我回家成親,可不能放。”
許驚弦看風越宗的模樣並不似存心耍賴,果然是個實心眼,索性激他一下:“沈姑娘是落花宮的大小姐,眼中只有本領高強的英雄,你若輸給我,她更不會嫁給你啦。我若輸了,保證以後決不糾纏沈姑娘……”他這話頗爲討巧,他與沈千千之間本就並無瓜葛,只是風越宗一廂情願認定自己是情敵而已。話一出口,他卻是一怔,經歷了與寧徊風等人明爭暗鬥,他巳不知不覺學會了各種手段。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風越宗受他一激:“好,就如你所說!”
許驚弦嘻嘻一笑,忽然身形一動,一劍刺向風越宗的脅下。風越宗遇變不亂,右手下沉封住劍路,卻不料許驚弦只是虛晃一招,一擡手將長劍擲出,卻是朝着桅杆射去。這一劍只要斬斷帆索,僅憑對方十餘人的划槳,一炷香時分斷無可能行出半里。
風越宗不料許驚弦忽施巧計,但他反應亦是極快,騰身朝桅杆撲去,同時右掌凌空輕揚,那細小的兵器脫手而出,勢道迅疾,後發先至在空中追上長劍。
“叮”的一聲輕響,風越宗那兵器畢竟太過細小,又是匆忙間出手,未能附上十成內力,無法令長劍改變去勢。但這一撞卻令長劍於空中緩了一下,剛剛釘在帆索上,白帆尚未墜落,風越宗已及時趕到,左掌撥開長劍,右手如變戲法般幾圈幾繞,剎那間斷裂的帆索已被他於空中打了一個死結。
直到此刻,長劍與那細小的兵器方纔落地。
許驚弦瞧得瞠目結舌,風越宗的輕功倒還罷了,那一刻他在空中不但要承受主帆過百斤的重量,還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兩截帆索接起來,集剛猛的外功與小巧的柔勁於一體。他心中暗歎∶江湖上真是藏龍臥虎,能人輩出。當日明將軍品評天下少年英雄,根本未提過風越宗。但以今日所見,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內力強勁,遠在自己之上,再加上變招快捷,輕功超卓,進退疾如閃電,實是勁敵。武功決不在童顏之下,自己與之相比實是稍遜一籌。
風越宗在空中得意地揚聲大笑,如一隻大鳥般沿着桅杆滑下,御風而行。在他心裡,這一場拼鬥可並非玩鬧,而是事關沈千千,必須全力以赴決不容失。所以那一刻激發出體內潛能,力保帆索不斷,自己也是大出意外,暗地抹了一把冷汗。
許驚弦的目光停留在船板上那奇門兵刃上。那是一枚小小的圓環,徑長兩寸,以純銀所制,若不是圓環外緣有一段被磨得鋒利無比,閃動着瘮入的寒光,就如女子所帶的銀鐲無異。
許驚弦恍然大悟:“你是南風風念鐘的兒子。”
風越宗傲然道:“你是滄浪島的貴客,我可要請你喝一杯喜酒。”
北雪南風舞,歷鬼判官龍,方過一水寒,得拜將軍府。
這流傳於江湖上似詩非詩的四句話,說的正是邪道六大宗師:北雪雪紛飛、南風風念鍾、鬼王歷輕笙、擒天堡主龍判官、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以及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
風念鍾二十餘年前行走江湖,憑着掌中一對飛絮環連敗黑白兩道數大高手,鋒頭之勁一時無二,因其性格乖張,行蹤詭秘,所以被江湖人視爲邪道。後來不知因何事與明將軍交惡,退隱南海滄浪島,聲稱明將軍一日不死就不入江湖。隨後二十多年,南風的名頭雖響,中原武林卻再也無人見過他的身影。許驚弦暗罵自己糊塗,落花宮主趙星霜當年有江湖第一美人之譽,與各大門派皆不乏交情,落花宮地又處南海偏遠之隅,一家獨大,給沈千千訂下的親事必然講究門當戶對,自己早就應該想到南風。而風念鍾給自己的兒子起名“越宗”,自是隱含着“超越明宗越”之意。
想到這裡,許驚弦俯身拾起長劍:“勝負尚未見分曉,我還有許多本事沒使出來,怎能認輸?”
風越宗凜然不懼:“嘿嘿,現在大概只有半炷香的時間了,且看你還有什麼手段?”目光炯炯鎖緊許驚弦,只要他稍有異動,便將出手。
船身一動,飽漲的風帆鼓足風力,疾速駛離岸邊。許驚弦還是第一次坐海船,風浪一起,便覺腳下無根,身體有些發軟,心知拖下去唯有認輸,正要奮力一搏,忽見風越宗眉間一敏,手撫額頭,竟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他還以爲風越宗故意作出這種姿態,誘己出手,但見他臉上痛苦神情越發明顯,不時深深吸氣,不似作僞。
許驚弦忍不住關切道:“喂,你怎麼了?”風越宗武功雖高,性情卻是溫良老實,若非沈千千的緣故,倒是個可交的朋友。
“哼,我決不會讓你贏的……”風越宗這句話已是由脣間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額上滲出滴滴冷汗,身形亦是搖搖欲倒。
許驚弦大生同情之意,心想南風之子也不算辱沒沈千千,這畢竟是父母早早定下的媒約,她若真不想嫁給風越宗,自當求母親出面,也由不得自己插手。想到這裡,許驚弦還劍入鞘:“一炷香大概已過,我認輸了。”
風越宗應聲軟軟坐倒於地,臉上猶掛着一絲笑容。
許驚弦上前扶起他:“你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得了什麼重病麼?”
“我剛纔用力過度,體內毒發了,須得立刻趕回島上服解藥……”
“你身上就沒有帶解藥?”風越宗不答,只是緩緩搖頭。
一名黑衣人上前望了一眼,旋即回身大聲喝令其餘人加快速度,早日趕回滄浪島。許驚弦心想只要風越宗不能出手,那些黑衣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大可制服所有人後再尋到沈千千一起離開,但望着風越宗一臉誠懇、毫無心機的模樣,似乎稍動一下這念頭亦覺羞愧。愣了半晌,嘆了一口氣:“此去滄浪島要多久?”
“也就兩三日的行程吧。”
許驚弦見船隻已離岸很遠,依自己的水性只怕難以游回,看風越宗氣息奄奄渾若待斃,又實在無法開口讓他下令回航,何況沈千千獨力難撐,亦是放心不下,只得作罷。
過了一會兒,大概體內毒性稍弱了些,風越宗緩緩坐起身來:“對了,千千被我點了穴道,安置在底艙中。時間過長影響身體,你快去幫她解了。”
許驚弦苦笑道:“你也知道沈姑娘的脾氣,就不怕她鬧得天翻地覆?你現在渾身無力,她說不定還會給你幾記耳光。”
風越宗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我只是小時與她見過兩面,那時就不知被她打了多少次,還被狠狠地咬過一口……”
許驚弦見他癡心一片,對他生出幾分敬意。陪風越宗說了一會兒話,看他雖是毒力發作,精神萎靡,卻也並無大礙,這纔去在底艙中找到沈千千,解開她的穴道,二人逮迤回到甲板上。
風越宗只是少年時見過沈千千兩次,數年不見,昔日的小姑娘已出落得美麗高挑,不由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不時地偷望她一眼,旋即又轉開頭去,臉上微紅。
沈千千卻是纏着風越宗閒聊往事。許驚弦才知風越宗自幼就是體蘊劇毒,只有日夜不停修煉內力,並且隔不多久便須服用風念鍾特製的解藥方可壓制。正是因爲時時刻刻都在與體內劇毒相鬥,所以風越宗年紀雖只有二十出頭,一身內功修爲已是遠超同齡之人。但隨着內力增強,毒素反噬之力也越大,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
聽沈千千說出“情敵”並非許驚弦,而是另有其人時,風越宗微微一怔:“早知如此,我就應該讓驚弦早些下船,不要去滄浪島了。”
許驚弦笑道:“就算只是沈姑娘的朋友,也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風越宗面有難色:“實不相瞞,家父近來心情不佳,經常遷怒於家僕。若知你並非千千的意中人,恐怕……這樣吧,亭了滄浪島,就仍說千千中意於你。雖然欺騙家父有違孝道,但此事事關驚弦性命,不可馬虎。”
沈千千歉疚地望了許驚弦一眼∶“我倒忘了這一點,那就委屈一下你了。不過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我喜歡的人是碎空刀葉風,就怕瞞不過風伯伯。”
“這倒不怕,家父多年不出滄浪島,除了明將軍的生死,什麼江湖傳言也聽不進去。若不是聽說明將軍率軍與烏槎國在西南開戰,也根本不會放我離島打探消息,更別說順便找千千回來成親。”
“呸,誰要與你成親……”
許驚弦越聽越奇,按理說如果沈千千真的青睞自己,風念鍾才應該有動殺機的理由,爲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風越宗稍事休息後,精神漸復,他常年與體內毒性相搏,已自然生出一股抗力,只要不運內功便無礙。
三人年紀相仿,又皆是性情中人,不多時便已熟悉起來,有說有笑。許驚弦本是不慣海船,但一路上聽着沈、風二人解說海上各種奇景,也不覺氣悶。偶有風暴來襲,反倒爬到桅杆最高處試煉膽魄,風平浪靜之時,遙望海天雲際,視界開闊,心胸舒暢,對葉鶯與扶搖的思念亦稍淡了幾分。
船行第三日午後,終於到達滄浪島。離岸尚有數裡,見到一人於礁石上相候。許驚弦料想此人定是南風風念鍾,見他於翻涌的潮浪之中端然不動,渾如石像,一頭散亂的長髮被海風吹拂而起,筆直如箭。
尚未謀面,滄浪島主身上那一身宗師氣度已襲捲而來。
船停上岸,風念鍾並沒有前來迎接,仍是遠望着三人。許驚弦隱隱感應到一道冷冷的目光罩在自己身上,暗自苦笑,不知若他知曉自己是沈千千“意中人”後,會是什麼態度?
風越宗帶兩人前去拜見風念鍾。但見他身材十分高大,寬額高顴,濃眉闊口,相貌十分威武,但亂髮虯髯糾結於一起,似是多日不曾打理。
六大邪道宗師之中,南風是許驚弦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想不到競是如此不修邊幅,倒更像是一個飄泊多年、經歷過輝煌與沉淪的江湖漢子。
風念鍾雖然面露若有若無的笑容,但他的目光中似乎天生一絲凜冽之意,雖是炎炎夏日,許驚弦被他視線觸及,亦覺心頭微微有些發冷。只有當風念鍾望向風越宗時,眼神中方;稍露暖意。
聽罷風越宗介紹許驚弦的身份,風念鐘面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刻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看來沈千千的“意中人”也難以讓他另眼相看。
風念鍾先拿出一枚丹藥給風越宗服下,隨即淡然道:“海中風浪大,大家皆覺疲累了吧?給沈姑娘的住處;已準備好,至於許少俠,只好委屈你先與家僕同住了。”
風越宗低聲道:“驚弦也是我的朋友,他可以與我同住。”
風念鍾道:“你才服下解藥,須得早些運功化開藥力,不可被人打擾。過幾日我自會安排許少俠的住所。”話音中聽不出喜怒,卻是在發出不容違抗的命令。沈千千一咬牙:“風伯伯,我此次來就是爲了解除婚約。”
風念鍾渾如不聞:“喜堂都已準備好了,我看過黃曆,十四天後就是黃道吉日,即可完婚。”
“風伯伯……”
“就這樣定了。”風念鍾轉身離開。
沈千千望着風念鍾遠去的背影,一跺腳,大喊道:“即便要完婚,也要等到我母親來了纔可行禮。”
風念鐘的話語隨風飄來,擲地有聲:“這是我的島,自然是我說了算!”
三人面面相覷,風越宗無奈道:“家父喜怒無常,驚弦委屈你了。”
許驚弦聳聳肩:“你不必爲難,倒是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完婚之事。”
風越宗臉上一紅,轉向沈千千:“千千,你知道我從小就很喜歡你,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與你相守一生,其實成婚與否都無所謂,但只要能時時見到你,就已是極大的福分……”他越說越是小聲,最後幾個字已是幾不可聞。這幾句話雖是表露情意,卻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喉頭擠出來,當真是無比艱難。
沈千千沉默良久,方纔低聲道:“我知你待我很好,但我始終敬你如兄長,決沒有嫁你爲妻的念頭。”
風越宗漲紅了臉,急得連連擺手:“你不要誤會,這些都是家父的意思,等他心情稍好,我自會勸他取消婚約……”
許驚弦不忍看到風越宗尷尬的模樣,悄然離開。
滄浪島方圓十餘里,乃是南海之中一座孤嶼。島上東高西低,東面是一座小山丘,雖不甚高,卻是峭壁兀立,孤崖臨海,其上不生樹木,險峻難攀,一道清泉從山頂泄下,這也是島上唯一的淡水水源;西邊是一片平原,生長着一片椰林,另種有各類菜蔬與穀物,滄浪島上的食物大多從大陸上運來,但海上天氣多變,若遇上海嘯巨浪,船隻不能行,動輒封堵數月,所以播種以備用;島南面密密麻麻生着一種藤類,盤根錯節,寸步難行,當地人喚作“逍遙藤”;北面則是一塊平整的高地,風念鍾父子與三十餘名家僕皆住在這裡。房屋皆以椰木所造,簡陋而堅固。
許驚弦被安排與四名家僕同住一屋。他不願受風念鐘的冷眼,晚餐亦與家僕同吃。
風念鍾隱居滄浪島,除了生活必需,根本不與外界接觸,許驚弦可算是多年來第一位客人。起初那些家僕不知他身份,見他性情隨和,毫無驕奢之氣,亦顯得極是尊重,有問必答。從他們的言談中,許驚弦漸知除了以“苦海無涯”命名的四名家僕是當年跟隨風念鍾闖蕩江湖的舊部之外,其餘人或是海難時漂流至此的漁民,或是風念鍾偶去大陸時收留的孤苦無依者,皆對他忠心耿耿,言必稱主人。但跟隨風越宗一行的家僕回來後,大家皆知許驚弦搶走了少主人的未婚妻,對他的態度立改。
許驚弦在御泠堂中受盡了冷遇,倒也不覺如何。晚上他在海邊沙灘上漫步,正沉思間,忽被一人攔住。
出乎他的意料,先找他的人不是風越宗也不是沈千千,竟然是風念鍾。風念鍾全無寒暄,一開口就道∶“千千果然喜歡你?”
許驚弦窒了一下,或許是因爲風念鍾那似可穿透人心的眼神,或許是因爲他的驕傲不容自己被這樣奇怪的身份所庇護,他朗然答道:“不是!”
“那爲何要說流?”許驚弦漫不經心地一笑:“爲了幫沈姑娘退婚唄。”
“你騙不了我。這必是越宗讓你如此。他是個老實孩子,只怕我殺你,所以纔想到這個法子,對不對?”
許驚弦見風念鍾一語中的,暗中佩服,既已被道破實情,只好點頭應承。
“嘿嘿,你是怕我遷怒於越宗,所以纔不說實話吧?不怕給自己帶來殺身大禍麼?”
“你若真想殺我,就算是風兄也無法阻止吧?又何必連累他。”許驚弦絲毫無懼,與風念鍾對視,“更何況,你能有那樣一個善良的兒子,想必也不是一個不分青紅皁白的殺人狂。”
風念鍾冷笑:“激將法對我全無作用。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我若出手,管叫你五招內敗亡。”他的眼神更顯冷峻,一種無形的殺氣隨之傳來,許驚弦壓力倍增,頓覺自己似乎正赤手空拳面對着飢餓的狼羣。
但許驚弦被他的話激起傲氣,一面暗自戒備,昂首道∶“第一,你雖被江湖以邪道相稱,我卻不信你是那種胡亂殺人的嗜血魔頭;第二,縱然你有能力擊殺我,也決不會是五招之內。”
風念鍾瞪了他良久,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見風念鍾殺氣消散殆盡,許驚弦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知前輩找我何事?”
風念鍾沉沉一嘆:“還不是爲了我那孩子的親事。”
“沈姑娘的意中人雖不是我,但就算她不是落花宮的大小姐,也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前輩何必一定要勉強她?強扭的瓜不甜,就算風兄得償所願,但若天天與妻子爭吵不休,事後亦會後悔。”
“落花宮獨門心法與衆不同,若是與喜愛之人歡好,必會導致經脈錯亂、走火入魔。性命雖可留下,但一身武功全廢,所以只有嫁給不喜歡的人,方能保無憂。其實我方纔只是試探於你,我早就知道千千喜歡的人名叫葉風,只可惜他們雖然有緣相識,卻是無分相守終身。”
許驚弦目瞪口呆,哪想得到世上竟有這般古怪的武功!剎那間明白了爲何自己是沈千千的意中人,風念鍾纔不會出手相害的原因。因爲只要自己活着,沈千千不死心,纔可與風越宗安然相守,若是殺了自己,沈千千絕了念頭後再重新愛上風越宗,反而對她有害無利。
風念鍾黯然道:“這還並不是我急於讓他二人成親的唯一原因。”
“還有什麼?”
風念鍾擡眼望向遠方,冷硬的面容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越宗自幼體蘊劇毒,雖然內力強勁,但毒性亦隨着內力周流奇經八脈,只怕命不長久,大限隨時可至。我知他最喜歡千千,所以希望能完成他的願望,也算是盡到做父親的最後一份責任。”
許驚弦胸中一震,在這個充斥着爾虞我詐的江湖上,無論是風越宗高強的武功,還是忠厚淳樸的性格,皆是難得一遇。想不到他竟已是命在旦夕,上天實是太不公平了。沉默了許久,方纔緩緩開言:“前輩可是希望我勸導沈姑娘?但你也知她任性妄爲,若是相勸,只怕更會適得其反。”
風念鍾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但實無他法,也只好如此。沈姑娘畢竟涉世不深,婚姻大事上難免搖擺不定。她在此地別無朋友,對你的意見總能聽進去一二,只要她嫁給了越宗,等我那苦命的孩兒走後,她改嫁任何人、武功是否盡廢我都不管,只求能讓越宗過上幾天快樂的日子……”
許驚弦心中好一陣迷糊,一會兒爲風越宗的不幸嘆息,風念鍾父子情深,應該助他完成心願;一會兒又覺得不應該讓沈千千做出這樣的犧牲,這筆感情的糊塗賬實在不是他這樣一個十六歲少年算計得清楚的。
“你如實告訴沈姑娘風兄的身體狀況,或有可能。”
風念鍾決然道:“不行。千千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必會告訴越宗,我不希望他承擔這樣可怕的壓力。唉,我也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先不必答應我,好好考慮幾天,若能勸服千千,我風念鍾感激你一世,必有重謝。”以南風威震武林的名頭,若是愛子身死,必將衣鉢相傳,這份誘惑可謂極大。
許驚弦點點頭:“我不需要你的重謝。沈姑娘和風兄都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能找個兩全其美的方法,讓他們都不受到傷害。”
風念鍾轉身離去,略一猶豫,忽又停步:“最後要對你說明,我並非是有求於你纔不殺你,你不必因此做出違背心意的決定。”
“那是什麼原因?”
“因爲,你是明將軍的剋星!”
許驚弦霎時醒悟,風念鍾視明將軍爲死敵,聲稱明將軍不死不入中原。他隱居滄浪島數十年或許並不關注江湖上的其他消息,但對於明將軍的事情則絲毫不會放過,所以不但知道一意與將軍府爲敵的碎空刀葉風,對自己這個明將軍的“剋星”亦是早有所聞。
當夜風念鍾特意派人給許驚弦送來一個食盒作夜宵,打開一看,裡面是幾枚點心,兩樣小菜。幾名家僕見主人對許驚弦另眼相待,態度亦和緩了許多。許驚弦心知風念鐘有求於己,亦不客氣,菜餚雖不算精美,卻覺入口芬芳,回味悠長,也是平生未嘗的美味。
次日清晨,風越宗興致勃勃地前來,原來他的身體已然恢復,便來找許驚弦切磋武技。
聽風越宗說起,許驚弦才知他自幼生活在滄浪島上,既無玩伴,亦無去處,整日修習武功,與家僕比試就是他唯一的“遊戲”,如果進步得快,風念鍾便親自出手與他相較,以示獎勵。
許驚弦暗歎一聲,比起其他孩子,風越宗的童年生活可謂是毫無樂趣可言,但正因如此,才培養出他淳樸無華的性情。
兩人比試了幾招,風越宗驀然收手:“那日在船上,你迫得我雙環出手,爲何今日卻是武功大減,全然發揮不出?”
許驚弦有意陪風越宗開懷,所以才勉強應聲與他比武,但望着他蠟黃的病容,想到他將不久於人世,惻隱一之心大生,許多殺招根本遞不出去。這種心態卻不便透露給他知曉,只好道:“那天敵我未分,當盡全力。如今我當你是朋友,胸中全無殺機,武功自然是大打折扣。”
風越宗故意皺眉嘆道:“好不容易找個對手打架,你卻又沒了興致。不過……”他朝着許驚弦眨眨眼睛,“能認識你這樣一個朋友,我比痛痛快快打一架更覺開心。”許驚弦知他對自己一片誠心,心中感動,幾乎要脫口問他那不治之症是否尚有藥可救,幸好話到嘴邊急急收住。
風越宗性格雖是老實忠厚,人卻聰明機靈,見許驚弦面上神情,立時醒悟,苦笑搖頭道:“我體內的毒早已入肺腑,無法治了。”隨即又低聲道,“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可不要告訴千千,更不能告訴我父親。若大限將至,我便找個無人的地方靜靜死了,寧可讓父親當我失蹤了。”
許驚弦想到風念鍾亦要自己在風越宗面前瞞住病情,不由心中一酸,替他父子兩人難過。
風越宗反倒笑着安慰他道:“你不必替我難過,我早就想開了,命由天定,能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爺的恩賜。現在我重又見到了千千,再加上認識了你這個朋友,已經很開心了。”
“你的母親呢?”
風越宗神情一黯:“我自小就未見過母親,爹爹說她早已死了,後來問得多了,他便大發雷霆,或許那是他不願意提及的回憶吧。”許驚弦不願他傷懷,轉開話題道:“你輕功極好,那個‘隨波逐流’真是你自己悟出來的麼?”
風越宗微笑道:“記得那一年我剛滿十二歲,也是第一次見到了千千。我自幼體內便蘊含極強的毒力,爹爹雖耗費內力替我打通經脈,依然無法祛除毒素,每每發作痛不欲生。爹爹給我配了一劑藥,服之便可消除疼痛,但此藥服下後會產生一些幻覺,常常不由自主地胡言亂語,外人看來渾如失心癲狂,加上我的姓氏,於是,千千就開始叫我‘瘋子哥哥’。或許是因爲從小與體內毒素相抗,隨時徘徊在生死邊緣,我懂事極早,那時千千雖不過七八歲,卻是乖巧可愛,令人憐惜。等她離開了滄浪島,我才聽爹爹說已與趙宮主訂下了親事,便整日盼着那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快快長大,好做我的新娘……”想到童年往事,風越宗臉上露出一絲溫柔。
“自小爹爹管教極嚴,決不容我離島,一晃數月,也不見千千再來。那一日病痛發作,服下了藥後,腦中生出許多幻象,恍惚間便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鳥兒般飛了起來,御風而行,又似是一條魚兒,在那海濤潮浪的助推之下,劈波而遊,等藥效過後清醒,才發覺自己竟已不知不覺離開住所來到島東的懸崖之上。那懸崖險不可攀,我平日皆難以登頂,實在不知自己如何上來了。當時覺得內息周流,身輕如燕,事後再細細球磨,終於悟出了這套輕功心法,便稱之爲‘隨波逐流’。嘿嘿,若非對千千相思難耐,只怕也無法領會,你可莫要笑話我。”
許驚弦聽罷原委,大生感嘆。風越宗性格雖淳樸,天資卻極高,正所謂大智若愚,所以纔能有此成就。遙望無邊無根的海濤碧波,心曠神怡,心想武功最初的起源便是人類汲天地之精氣,再模仿鳥獸飛翔奔跑之姿,大自然纔是最好的師父。
風越宗又道:“其實我的心裡也很矛盾,娶千千爲妻是我畢生心願,但如今知道自己命不長久,又怕她果真嫁給了我,豈不害了她一輩子?但是,爹爹是個固執的人,這幾日都在準備成親之事,我也不敢多勸,看着千千鬱郁不歡的模樣,心中實在不安,早知如此,那時就不帶她回滄浪島了。你可否幫我想個好辦法?”
許驚弦輕聲道:“你既能帶她來,自也能帶她走。”
“你是說偷偷離開滄浪島?”風越宗一怔,“不行不行,爹爹必會生氣,我不能陪他安度晚年已是大大的不孝,豈可再做出這種事來?”
許驚弦長嘆一聲,亦知這個法子太過爲難風越宗:“車到山前必有路,畢竟離成親還有幾天,或許還另有轉機。”許驚弦本是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安慰風越宗,卻未想到一語成讖,轉機就出現在成親三天之前。
這日清晨時分,一艘大船朝滄浪島駛來。透過蒙蒙海霧,已可遠遠望見白色的帆布上繡着的銀葉與金花。
——那是落花宮宮主趙星霜的坐船。
風念鍾得家僕稟報,叫上風越宗、沈千千與許驚弦一同於岸邊相候。沈千千本還是睡眼蒙朧,乍知母親來了,驚喜交加,既盼着能解成親之厄,又擔心母親怪責自己害死了龍騰空。
大船漸漸靠近,但見船高近五丈,共分三層,足可搭載百人,船頭上建有數個箭樓,船舷要害處皆包裹着厚沉的鐵板,儼然是一座可在海上自由移動的小型堡壘,氣派非凡。船頭上並肩站着三人,二男一女,任那風浪衝擊端然不動,猶如鐵鑄。
風念鍾冷笑道:“莫郎中、戴敬天、杜無悔,看來滄浪島的面子真不小,連落花宮幾大高手都要來討一杯喜酒。”
沈千千忍不住對許驚弦小聲道:“莫叔叔還罷了,戴大伯和杜姑姑對我最好,肯定由不得我被人欺負。”
風念鍾聽在耳中,頭也不回,漠然道:“趙宮主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自會一諾千金,你一樣要嫁給宗兒。”他當然知道落花宮大舉出動,來者不善,只怕成親之事多有波折,但他一向孤傲,口中不肯服軟。
沈千千怕激怒風念鍾,不敢反脣相譏,偷偷做個鬼臉。
岸邊水淺,大船無法駛近,在滄浪島四十步外便已停下。數名落花宮弟子跳入水中,把長長的木板搭在舷邊,一路搭接到岸邊實地,莫、戴、杜三大高手先下了船,卻並不上前拜見風念鍾,而是立於岸邊。又有數名落花宮女弟子將一卷厚厚的紅毯鋪在木板上,隨即中艙門開,一位女子現出身影,輕移蓮步,沿着紅毯款款行來。
許驚弦凝神看去,但見趙星霜淡眉細目,肌膚勝雪,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容,一身宮裝外遮輕紗,水袖及地,雲髻高聳,綽約多姿中盡顯華貴。算來她年齡應該有四十許,但額角全無皺紋,皮膚細嫩若水,乍然望去猶如少女。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母親……”沈千千一聲大叫,衝上前去,看那勢道似要撲入母親懷中,卻又在趙星霜面前三步急急停下,躬身施禮。落花宮主臉上那若隱若現、令人不敢侵犯的雍容風姿,以及眼神中暗藏的凌厲之色,就算是她的親生女兒,亦難以輕易接近。
趙星霜瞪了一眼沈千千:“你這個野丫頭,出門幾個月全無音訊,若不是還知道回家,我定然不認你這個女兒。”她的聲音並不清脆,低沉的聲線中透出一絲成熟的喑啞。
其實沈千千那日在碼頭本是尋落花宮的船隻打探去滄浪島的道路,全無回家之意,樂得母親誤會,嘻嘻一笑:“出門在外,女兒天天都記着孃的好處呢。”隨即神情一變,“但是龍大伯他……”
趙星霜一擺手:“不必說了,這筆賬我日後自會找水知寒清算。此次來滄浪島就爲了你的親事。”
“我……我纔不要嫁人。”趙星霜不置可否,擡目往風念鍾望來,那眼神中無意流露出的風情令在場的每個男人心中都不由一跳。
風念鍾自恃身份,見趙星霜並不急於上前相見,亦穩立不動。許驚弦與風越宗連忙上前拜見。
聽到許驚弦自報家門,趙星霜微微一怔,顯然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卻只是淡然點點頭:“許少俠能替小女出頭,落花宮欠你一份人情。”轉臉望向風越宗,神情轉冷:“越宗你膽子不小啊,竟敢劫我落花宮的船。”
“小侄急於見到千千,一時情急,還望伯母見諒。”
趙星霜漠然道:“若只是少年人一時情急,那也還情有可原。就怕是你那個做事魯莽、不計後果的老爹的主意。”
風越宗急得連連搖手:“這決不關爹爹的事,若是伯母氣惱不過,小侄願受懲戒。”
“好!”趙星霜冷喝一聲,擡起右掌便往風越宗胸前按去。
風越宗身體如被掌風颳起,輕飄飄隨勢退開。趙星霜的右掌始終差了一絲肉眼難辨的距離。饒是趙星霜見多識廣,亦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奇妙的“隨波逐流”,本以爲必中的一掌全然擊在空處,心頭驚疑不定。但她作爲前輩,一擊不中便不再出手,不由讚道:“好俊的輕功。”
風越宗心知自己本應該硬挨這一掌以消趙星霜的怒氣,囁嚅道:“小侄乍驚之下本能閃避,還請伯母再度出招。”他不諳人情世故,雖說的是老實話,但聽在趙星霜耳中卻更像是譏諷,心頭怒火更熾。
沈千千與許驚弦同聲替風越宗求情,趙星霜面色稍霽,對着風念鍾喝道:“老怪物,你雖不屑於分辯,但總要替自己的兒子說句公道話吧?”
風念鐘不冷不淡的聲音遙遙傳來:“三日之後你我便是親家,有什麼誤會盡可一笑了之。”
趙星霜一怔:“三日之後成親?這是誰的主意?”
沈千千道:“還不是被風大伯強逼着,就連瘋子哥哥也不贊成……”說着小嘴一扁,似要掉下淚來。
趙星霜沉聲道:“不錯,我是替千千定下了親事,但何時成親總要從長計議,豈能如此草率?”
“江湖兒女哪有那麼多講究?正好落花宮數大高手齊至,便一同見證滄浪島與落花宮聯姻吧。”
“呸!我們此次來是問你劫船之罪,可不是喝喜酒。”
“嘿嘿,你落花宮雖然人多勢衆,我滄浪島亦不是好欺負的。”
趙星霜心性倨傲,一意維護女兒;風念鍾亦是吃軟不吃硬,見落花宮興師動衆,心頭早就有幾分氣,兩人越說越僵。
許驚弦知道因爲風越宗命在旦夕,隨時可能斃命,所以風念鍾才急於爲他完婚,但苦於無法當衆說明,唯在心底暗歎。
風越宗只怕兩人爭執,低聲道:“爹爹,成親乃是人生大事,孩兒亦不願如此輕率,還請三思。”
趙星霜失笑道:“老怪物糊塗一世,卻能養出一個明白事理的兒子,亦算是咄咄怪事。”
風念鍾抵受不住她的冷嘲熱諷,勃然大怒∶“你個牙尖嘴利的女流之輩,若不是憑着幾分姿色,豈能招搖江湖那麼久?我風念鍾可不吃你這一套。”
落花宮弟子聞言皆是臉色劇變,莫郎中、戴敬天、杜無悔三人一齊上前,就要討戰。風念鍾縱聲長笑:“江湖是男人的天下,婆娘們都走開吧。要打就打,我風念鍾縱橫一世,怕過誰來?”
“落花宮弟子都退下!”趙星霜低聲道,從懷中取出一副輕如蟬翼的手套,緩緩戴上,每個人都能從她那故作鎮靜的語氣中聽出壓抑不住的憤怒,“你既然看不起女人,我就與你按江湖規矩一戰,若你輸了,婚約立刻取消。”
“嘿嘿,若是我贏了,是否千千馬上嫁給宗兒?”
沈千千大叫:“若你贏了,我就投海自盡。”
風越宗神色晦暗,雖然他並不願意沈千千不情不願地嫁給自己,但聽她如此表明寧死不嫁的態度,無疑大大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趙星霜心知南風成名多年,乃是極難纏的人物,但這一戰事關女兒的終身與落花宮的威名,亦不敢輕敵,除下輕紗與外套,露出貼身勁服,但那長長的水袖卻不除去,顯然是爲了掩飾手中發射的暗器。她保養得極好,年過四十依然身材玲瓏有致,體態妖嬈。
風念鍾眼前一亮,嘿然道:“既然千千不肯嫁,那麼趙宮主輸了,便嫁給我吧。”他口中雖調笑,沉穩的眼神卻牢牢盯住趙星霜的雙手。
“老怪物閉嘴!”趙星霜一聲怒斥,雙手微揚,落花宮名動天下的銀葉鏢已然電射而出。
許驚弦曾在葉家莊中見過沈千千發出銀葉鏢,狀如一枚小葉片,凌風而行,胃悄無生息,極難抵擋。如今趙星霜出手又是不同,速度加快了數倍,只見空中劃過幾道銀光,若非那葉片破空時發出懾入心魄的怪嘯之聲,幾近無跡可尋。
風念鐘面色一沉,籠於袖中的手指一彈,射出兩隻飛絮環,撞落銀葉鏢,那兩隻圓環一金一銀,卻不落地,而是在空中旋轉着,護在他胸腹之間。
趙星霜低首躬身,由她頸背、腰間分別射出三枚銀葉鏢,同時袖中又射出三鏢。連環九鏢各呈“品”字形,分襲風念鐘的雙肋與面門。
風念鐘不避不讓,雙掌齊出,撞在飛旋不休的金銀環上,雙環轉勢更急,把射向肋下的六枚銀葉鏢磕飛,反掌一擡遮住面門,又有一隻銅製的飛絮環從袖中彈出,兩枚銀葉鏢被震飛,最後一枚被絞入銅環之中,只聽叮噹一陣亂響,竟成碎片。
趙星霜足踏舞步,隨着她身體的擺動,腰、腹、胸、肘、肩各處皆發出暗器,十餘枚銀葉鏢發出的先後次序不同,卻連成一條直線,若橫貫空中的銀龍,齊齊襲向風念鍾胸口。
若是一般人見那銀龍力不可當的勢道,必先躲閃,但風念鍾自恃功力強勁,依舊穩立原地不動,口中發出一聲怪喝,手掌連連拍出,催動金、銀、銅三環在胸口交錯相會,竟生生將那條銀龍震碎。但十數枚銀葉鏢集中攻取一點,勁道極大,風念鍾亦不得不退開一步,以免肺腑受內傷。
趙星霜一咬銀牙,施出漫天花雨手法,幾十枚銀葉鏢一齊出手,看似雜亂無章,卻經碰撞、彈射後改變軌跡,分襲風念鍾全身要害。
風念鍾只憑三環已無法護住全身,袖中再起一隻鐵環,四環齊施,如四道堅不可破的屏障,將數十枚銀葉鏢一一擊落。風念鍾朗聲大笑:“趙宮主不必藏私,把你的金花珠一併使出來吧。”他口中說得輕鬆,內心其實亦對趙星霜大爲忌憚。以往四環齊施儘可將敵人的兵刃、暗器擋在身前三尺,如今卻不得不收縮於胸前一尺處。落花宮主雖是女流之輩,但功力深厚,不讓鬚眉。
趙星霜冷哼一聲:“你要找死,可怨不得我。”手中輕揚,一道金光緩緩射出,擊向風念鐘的胸口。
落花宮暗器名爲“飛葉流花”,葉是指銀葉鏢,花則是金花珠。金花珠以純金所制,雕以花朵的形狀,外觀看似尋常,但銀鏢發射間迅如電光,金珠卻慢得不合情理。只聽那空中激起的嗚嗚風響,便可猜知其上附有趙星霜的內力,勢道極猛。
風念鐘面色凝重,掌中加力一拍,金、銀兩環飛旋着迎向金花珠,猶如感應到威脅般,金花珠驀然變向,由雙環之間穿過;銅環飛至,正撞在金花珠之上,只聽一聲輕響,在珠環相觸的一剎那,金花珠陡然加速,反藉着銅環的旋轉之力斜斜掠起,轉而擊向風念鐘的面門。小小一枚珠子,卻宛如活物,落花宮的暗器手法實是令人歎爲觀止。
鐵環再度封住金花珠的路線,“砰”的一聲,金花於空中炸開,幻出數道金光,往風念鐘面門罩來。原來那金花珠並非一個整體,幾枚花瓣皆可彈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足可重創敵人。
不測陡生,風念鐘面現驚容,終於挪動腳步,斜跨出兩步,袖中再度飛起一隻木環,將最後一道襲來的金光擋住。
風念鍾稍稍受挫,口中發出短促的嘯聲,催動全身內力,旋轉的金、銀、銅、鐵、木五環如使臂指,於空中隱隱結成陣形,靜待趙星霜的下一輪進攻。
趙星霜深吸一口氣,彎下身形,姣好的曲線畢露,隨即挺腰、擰頸、擡頭、揚眉,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弓弦繃緊之後驀然彈射而出。與此同時,無數銀葉鏢由她身體各處發出,集結的銀光猶如穿行於空中的銀球,而在那漫天飛舞的銀華之中,還夾雜着兩道致命的金光。
銀葉鏢與金花珠齊發,正是落花宮的暗器絕技之一:雙龍奪珠!
風念鍾亦是沉聲大喝,五環齊動,護住全身,腳踩八卦,遊走不定。一時撞擊之聲連綿不絕,銀光齊暗,銀葉鏢盡數被擊落,金、銅兩環亦失去控制,與一枚金珠同時撞落於地。最後一枚金珠穿過五環的防禦,直擊向風念鐘的右肩。說時遲那時快,風念鍾右掌疾擡,竟將那金珠握於手中。
“啪啪”,從他掌中傳來一連串的炸響,隨即再無聲息。
風念鍾張開手掌,在他掌心之中,赫然有另一隻圓環,色呈純白,竟是用質地輕薄綿軟的上好宣紙所制,被那紙環套住的金珠仍在其中不停地旋動着。
周圍人靜觀戰況,皆覺目眩神迷、瞠目結舌。這一戰雙方就如事先約好一般,攻得精彩,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守得穩妥,似中流砥柱、固若磐石。比起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的江湖拼鬥,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但其中兇險處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一個飛葉流花!趙宮主果然不愧爲女中豪傑,風某佩服。”風念鍾冷冷道,“但如果趙宮主能逼得我將最後一隻環使出來,那就決的不是勝負,而是生死了。”
風念鍾出道江湖只用金、銀雙環,隨着武功漸強,對武道的理解加深,隨手取物皆可成兵,這纔多出了銅、鐵、木三環;待武功再進一步,達至剛柔相濟之時,便有了紙環。但除了這六環之外,真正代表他武功巔峰的最後一隻環是用柔絲所制,輕如鴻羽,韌性極強,足以殺人於無形之中。
舉輕若重,大巧不工。那纔是真正的飛絮環!這一戰看似趙星霜大佔上風,但從頭至尾風念鍾只是防守,誰也不知他一旦攻擊,會有怎樣的威勢?
風越宗如夢初醒,縱身躍入場中,朝風念鍾跪下,連叩幾個響頭:“孩兒不孝,不願再娶千千爲妻,請父親就此收手吧。”
沈千千亦上前幾步,挽住趙星霜的手哭道:“娘不要再打了,大不了我嫁給瘋子哥哥就是……”兩人瞧出這場決戰情勢危急,不約而同地出面阻止,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讓至親之人受到傷害。
趙星霜眼眶亦有些發紅,低聲嘆道:“你若真不願意,一輩子不嫁人也行。爲娘已經苦了幾十年,怎麼也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許驚弦想到落花宮那奇特的武功心法,暗忖趙星霜雖嫁到了江南名儒沈家,恐怕那個早夭的沈公子也並非她的意中人。她表面上風光無限,內心的痛苦又有何人知曉?不由對她生出一絲同情來。
風念鍾卻不依不饒:“就算是勝負未分,昔日的承諾也不能說取消就取消……”
風越宗一咬牙,大聲道:“不敢隱瞞父親,孩兒體內劇毒已無法壓制,只怕兩三年內便將不治,又何必害了千千一生!”
這句話如同一記驚雷炸響,沈千千大吃一驚:“瘋子哥哥,你……”
風念鍾如被雷擊,萬萬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替愛子隱瞞病情,他卻早已自知,俯身扶起風越宗,欲要開口卻說不出話來。他縱橫江湖多年,早已練就鐵石心腸,此刻卻只能仰天長嘆,借海風吹去泛於眼角的淚花。
良久,風念鍾方纔顫聲道:“既然如此,婚約就取消了吧。”衆人見他剎那間彷彿老了數十歲,想他那樣一個錚錚鐵漢,內心深處卻亦藏着一份父子間的脈脈溫情,皆足不勝唏噓。
趙星霜早看出風越宗頑疾在身,卻未料到竟是不治之症。他能在這關頭說出實情,更顯對沈千千一片癡情,心中亦不由感動,對着他柔聲道:“即便你與千千無婚約在身,亦有兄妹間的情誼。你若願意,可隨我們一起去落花宮住些日子。”風越宗盼着與沈千千多相處一段時間,聽趙星霜開口相邀,大喜過望,但隨即望一眼風念鍾,又猶豫起來。
風念鍾忽覺心灰若死,對風越宗擺擺手:“你就隨趙宮主去吧,只要你能快樂地度過最後時光,我也就心安了。”言罷轉身大步離去。
滄浪島雖是地處偏僻,物資匱乏,但爲了成親之事準備了許久,早已備下各式山珍海味。如今親事告吹,喜宴只好用來招待諸人。
許驚弦卻覺得自己食慾不振,精神恍惚,在席間搜尋,卻不知在找什麼。直到看見風越宗與沈千千一併朝他走過來,方纔稍稍振作了些。
沈千千道:“驚弦你想不想去落花宮玩?我與母親說好了,你可以與我們一齊走。若是玩膩了,隨時都可以離去……”
風越宗口雖不言,目光裡卻是含着期待,顯然亦捨不得這個新交的朋友。許驚弦想到江湖傳言趙星霜對簡歌頗有青睞之意,或許在落花宮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正要開口答應,忽聽風念鍾冷冰冰地道:“許少俠再留幾天,我與他還有些話說,事後再送你離島。”他身爲天下有數的宗師,剋制力驚人,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已從傷痛中恢復。
許驚弦不解望去,實猜不出風念鍾對自己還會有什麼話說。卻見他神秘一笑:“現在可不是說話之時,等到月白風清之夜,你我泛舟海上,吃着夜宵,喝着美酒,再從長計議吧。”
“夜宵”這兩個字,像是一個神秘的符咒,一下子令許驚弦心癢難耐,想到每夜送來的食盒中那小小的點心、別有風味的小菜,他忍不住連吞幾下口水。
這一刻,他瞬間驚覺:他在宴席間四處尋找的,正是那夜宵中的點心。原來就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已中了風念鐘的毒手!
風念鍾細若蚊蚋的傳音之聲進入他耳中:“許少俠且放心,我只是有事相商,這才略施手段留客。我風念鍾最重承諾,既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答應放你離島,決無惡意。”許驚弦稍稍放下些心,卻難嚥下胸中那被人玩弄於股掌中的怨氣,欲要找風念鍾理論,風念鍾卻已早不見去向。
沈千千不明就理,疑惑道:“奇怪,風大伯與你商量什麼事啊?”
許驚弦笑道:“不妨,日後我有空再去落花宮找你們。”這一刻他突下決心,不管風念鍾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亦要與他周旋一番。但隨即另一個念頭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來:自己留下來到底是爲了什麼?是因爲南風,還是那份“夜宵”?一思及那夜宵中的點心與小菜,許驚弦頓覺胸中氣血翻騰,似乎迫不及待就想再去品嚐一番。他勉強保住靈臺一絲清明,將諸般雜念驅出體外。心中暗驚:這是什麼毒,竟會讓人如此難以割捨?
等落花宮諸人離開後,風念鍾驅走家僕,在許驚弦身前坐下:“留下許少俠,只爲了一件事。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明將軍!”
許驚弦沒好氣道:“可惜我與前輩的原則不同,就算對付敵人,也決不會用陰謀詭計。”
“那可不是什麼陰謀詭計。只是在食物中加入了逍遙藤磨成的粉末,不但沒有毒性,反倒對身體頗有助益,宗兒的解藥中便有此物。只不過此物服食後會令人上癮……”
許驚弦恍然大悟,“逍遙藤”必是風越宗曾對他提及過的那種令人生出幻覺的藥物,自己這幾天沉睡多夢,又回憶起許多事情來,竟是這個緣故。不過這種藥物即使對身體無害,但一旦上癮豈不是就要任憑掌握藥物的人擺佈?或許滄浪島的家僕對風念鍾忠心耿耿,亦因於此。
想到這裡,他毅然長身而起:“你我雖皆視明將軍爲敵,卻是出於不同的原因,請恕晚輩不識擡舉,無法與前輩聯手。”
風念鐘面色一沉,思索良久方纔緩緩道:“你當宗兒是好朋友麼?”
“當然!”
“他就是被明將軍所害,你是否應該替他報仇?”
許驚弦吃了一驚,半信半疑道∶“我聽越宗說起他體內自小就蘊有劇毒,那時他只是一個孩子,明將軍又怎會害他?”
風念鐘面容抽動幾下,終於開口道:“他並不是我的親生孩兒。”
“什麼?”
“我那時與明將軍交惡,但武功又差他一籌,無奈之下突發奇想∶對他最大的羞辱就是讓我的弟子打敗他。於是,我走遍江湖,終於找到一個根骨奇佳的嬰孩,我要讓他成爲明將軍不敗神話的終結者!”
“這個嬰孩就是越宗?可是,縱然他天資過人,你又怎麼能保證他可以勝過明將軍?”
“我自有我的法子……”風念鍾怔了半晌,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方纔繼續道,“我自小便替他打通經脈,給他服下無數增長功力的名貴藥材,再傳他天下一等一的內功,如此精心造就的武學天才,若還不能打敗明將軍,天下就無人能做到了!”
“那他又爲何身中奇毒?我知道了,那些藥材藥性猛烈,必須服下毒物相生相剋,纔可中和引導化爲己用,而劇毒加身,也迫得越宗不得不時時相抗,練功自可事半功倍……”許驚弦悲憤交加,“真正害死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這個瘋子!”
“不是我!”風念鍾神情大變,嘶聲叫道,“那時的宗兒只是一個與我全無關係的嬰孩,若不是因爲明將軍的緣故,我又怎麼會逼他服食毒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明宗越!”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既然說自己是個最遵守承諾的人,想必能直視自己的罪失,何必再多狡辯?”
這一句話擊中了風念鐘的要害,他額間滲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你罵得好,我就是一個瘋子,我自己心裡最明白這一切的根源……二十年間,我竟與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生出了感情,當他如親生愛子一般,但大錯已鑄成,悔之晚矣。我現在只希望他能快快樂樂地了此餘生,所以,我纔會迫着沈姑娘與他成親,纔會放他去落花宮……”他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這個秘密已在我心裡隱藏了二十餘年,但直到今日看到宗兒在沈姑娘面前笑得那麼開懷,我才明白根本沒必要守住它。命運就是如此,豈是人力可更改?你日後若有機會見到他,不妨告訴他真正的身世,就算恨我,亦是他的自由。”
兩人各懷心事,靜默了一會兒。風念鍾眼中瘋狂之色漸漸退去:“無論如何,這筆賬我都會算在明將軍頭上,你可願意與我合作,共同對付他?”
經過寧徊風之事,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決然道∶“道不同不相爲謀。你我雖有共同的敵人,但卻不是朋友,我也決不會被你利用去做任何事情。希望前輩遵守承諾,這就放我離島。”
風念鍾神色轉厲:“我會遵守承諾,決不會傷你半根毫毛,你隨時可走。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十餘日你每天的夜宵中我都一點點增添着逍遙藤的分量,如今你早已上癮,日後藥性發作痛不欲生之時,可不要後悔。”
許驚弦冷笑:“你這種手段或許能引別人上鉤,卻害不了我。”轉身就走。“啪”,一件物品丟擲在他的腳下,許驚弦一怔,腳步驟停。
那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點心,但在許驚弦的心裡卻突然變成了世界上最貴重的珍寶。剎那間彷彿有成千上萬的小蟲子從他全身爬過,難受至極,卻找不到癢處。風念鍾極具誘惑的聲音如從天外傳來:“吃吧,我還有許多塊這樣的點心,只要你與我合作,每天都可以得到。”
許驚弦一寸寸地把目光從那塊點心上移開,艱難地吐出三個字:“我不要!”隨即往門外走去,但每一步都覺如灌鉛般沉重,全身每個毛孔似乎都呼喚着他回過頭去,撿起那塊點心放人口中。
風念鍾冷笑道:“逍遙藤只生在滄浪島上,你若就此離開,可就再也沒機會了。”許驚弦不爲所動,繼續前行:“就算死,我也不會受你掌控!”
風念鍾目光閃動,心知許驚弦這一走,就算毒癮發作起來,亦無藥可解,最終必會擺脫,豈肯讓他如願?忽然道:“不錯,對你這樣的少年人來說,最多就是一死,有何可懼?但是這世上有許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許少俠可敢與我賭一場?”
“你要如何?”
“留在滄浪島上。若是你能在一個月內抵制住逍遙藤的誘惑,我便恭送你離島,日後無論你有任何差遣,我皆不得推辭。若你做不到,就必須聽我號令。你知我向來一言九鼎,若你能勝出,日後對付明將軍時,我便是你最大的幫手……”風念鍾見過太多被逍遙藤所控制的人,哪怕只稍稍沾了一兩次,便終身受其所害,而許驚弦這十餘天中每日皆服下他精心配好份量的毒粉,早已上癮,料定他就箅能勉強掙扎幾天,最終亦難逃出自己的掌心,所以才訂下這樣大的賭注。
許驚弦緊握拳頭:“我賭了!”
許驚弦離開北島的住所,在島東峭壁下尋了一個山洞住下。他怕風念鍾於飲食中偷偷下毒,絕口不沾他派家僕送來的食物,只是飲用活水,下海捕撈魚蝦充飢。風念鍾遵守若兩人之間的君子協定,並沒有任何干預。
那逍遙藤如罌粟般屬於制幻迷藥,藥性卻大了許多倍。毒癮來襲時,許驚弦但覺全身上下如萬蟻攢行,直令人心頭髮狂,恨不能拔劍給自己身上刺幾個窟窿。每當此時,他或是無休止地練劍,或是鑽入海底憋氣,或是奮力攀爬那高高的峭壁,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島南生長的那一片逍遙藤,明明觸手可及,卻不得不強行壓制心魔。
幾日下來,許驚弦水性好了不少,但毒癮發作不但沒有絲毫減輕,頻率亦越來越高,並不時伴隨着一陣陣的幻覺,常常令他恍然若失,不知身在何處。他只能用堅強的毅力控制着自己,與看不見的敵人在心靈上展開一次次生死搏鬥。劍專拳頭已然失去了效力,《天命寶典》多年來的潛移默化,纔是抵擋心魔的唯一武器。
第十天傍晚,陰沉的天空如要跌入海中,海風急驟,海浪狂涌,那是一場海嘯的前兆。就在此時,山洞中的許驚弦經歷了最厲害的一次毒癮衝擊。
恍惚中,他只聽到海風如野獸般在洞外嘶嘶尖叫,浪濤帶着令人驚怖的咆哮聲越來越近,巨浪每一次撞擊在崖壁上,似乎都引起了地底的震動,大海正向世界施展着它席捲天地的力量,而他卻在幻覺中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既無法平息內心的魔障,更沒有任何力量抗拒這天地之威。
他平躺在山洞之中,幻覺擄住他的靈識。眼前飛快浮現過林青、義父、葉鶯、水柔清、扶搖、宮滌塵、明將軍、寧徊風、沈千千、風越宗等人的身影,無論是親人還記仇敵,皆是一閃而逝,離他既近且遠,根本捕捉不到。
他藏身的山洞地勢較低,而這場海嘯來勢兇猛,洶涌而至的海水毫不停歇地灌入山洞,洞中積水越來越深,但他此刻他全身乏力,根本動彈不得,殘存的一絲神智感覺到海水慢慢浸溼腳踝、膝彎、腰腹、胸前、喉頭,就像死神的大手,冰冷而決不容情,一步步扼殺他的生機。
突覺口中一鹹,海水已淹至口鼻,他只好憋住呼吸,隨即眼中一澀,亦被海水淹沒。生死一線之際,他幾乎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實,但心靈卻陡然陷入深深的沉靜之中,思忖着:己莫名其妙地死在滄浪島上,卻總算贏了與風念鐘的這場賭局,九泉之下,亦不會愧對義父與林叔叔……
驀然,一道燦亮的光華映入眼瞼,天空中的閃電將大地照得明如白晝。在那一剎邶,他的雙眼透過海水彷彿清楚地看見空中有一張掙獰的臉孔向着他緩緩逼近,猶如死神的來臨。
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濁氣在胸口越聚越多,如要爆炸。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廢,《天命寶典》修行過程中暗汲的天地之氣與蒙泊國師強行迫入他體內的七十年功力皆無法存貯於氣海,只能在周身經脈中游走不止,但在如此絕境之下,宣泄無門,若再不能及時找到通路,必是全身氣血沸騰,經脈爆裂,死得苦不堪言……
他心中好一陣苦笑,事到如今,倒不如先與自己打個賭:最先殺死自己的,到底是海水,還是體內的真氣?
強烈的幻覺於此刻入腦海,百念叢生中突然想到了風越宗的“隨波逐流”,那時年方十二的風越宗尚能於幻象中悟出武功,自己癡長四歲,豈能不如?生死懸於一線的緊要關頭,他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晰起來:無論是面對明將軍、風念鍾還是冥冥之中的死神,他都不會輕易認輸。
許驚弦感應着潮水的一起一伏,欲要緩緩排除聚於胸口的那道濁氣。但氣息無路可泄,只能在體內橫衝直撞,霎時五臟六腑如被無數尖刃穿刺。劇痛加身,反倒令許驚弦放下一切雜念,緊守住靈臺一絲清明,默唸林青教過的各種武學口訣,拼力引導着那股強大而無處宣泄的真氣在奇經八脈中衝開各處穴道……
會陰、中極、關元、氣海、神厥、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漿……最終衝至頭頂百會大穴,任脈諸穴已被他強行打通!
剎那間,他的身體陡然變得輕鬆起來,口鼻雖然不能呼吸,但那種憋悶之感已蕩然無存。
百會、啞門、大椎、至陽、命門、腰陽關、長強……督脈暢通,全身登時一暖,神智清明,內息暢快無滯,所有幻覺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許驚弦一躍而起,額頭幾乎撞在山洞頂端,他從未想到自己隨意一跳竟可達到如此高度。視覺、聽覺、嗅覺都變得無比清晰,他甚至可以從海嘯巨浪聲中分辨出魚兒的垂死掙扎……
打通任、督二脈,是每一個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卻被他於生死之間完成。若不是丹田被廢,內息便會駐留其中,不會強行衝脈;而若沒有蒙泊國師的注入功力,縱然他有心引導內氣,亦無相應的實力;若非逍遙藤毒癮發作,他亦不會被困於海嘯之中坐以待斃……種種陰錯陽差,方纔造就了他此刻的奇遇!
這之後,許驚弦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簡單起來,打坐、練氣、習劍,渴了就去飲一口山泉,餓了就去捕一條大魚。逍遙藤的毒癮早已祛除,他卻渾然不知,只是滿懷喜悅地感應着身體的變化,任由順暢無阻的內息在體內奔流,循環往復,永無休止。
直到某一天,一個高大的人影擋在了他的面前。
“我輸了!”風念鍾滿臉不忿,卻還是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許驚弦淡淡一笑:“一個月過了麼?”
風念鍾訝異地望着他:“離我們打賭已經快過半年了。”
許驚弦一怔,這才驚覺空氣中的絲絲涼意,來滄浪島的時候尚是初夏,如今已至深秋。他頭髮蓬亂,頜下鬍鬚已有半寸,活像一個野人,這半年來他只是專注練功,全然沒有注意到。
風念鍾恪守約定,一直不曾來島東看望過許驚弦。眼看賭期將至,心中忐忑,卻也不見許驚弦前來迫他應誓。只聽家僕傳報說那少年整日打坐練氣,渾如瘋狂,暗忖或許他雖在那一場海難中倖免,亦因此而失心瘋了……
風念鍾直等了半年後,終於沉不住氣前來相見。身爲邪道宗師,他眼光獨到,一瞥之間便立刻感應到許驚弦身上脫胎換骨的變化,心中震撼難以言述,當即破天荒地老實認輸。風念鍾怔怔問道:“許少俠打算何時離島?我會替你提前備下船隻,若另外還有要求儘可提出。”
許驚弦長長吐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似乎充溢着用不完的力量,從沒有一刻,對自己有着如此強烈的自信。
他銳利的眼神遙望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轉頭對風念鍾微微一笑:“煩請前輩,再替我準備一把……可定山河的仁者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