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涪陵驚變

那雙鐵鞋製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着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許驚弦並不急着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着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面容上,盤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賭氣離開御冷堂後,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只是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御冷堂劃清界限,寧可漫無目的在江湖飄泊,所以在知道鶴髮真正身份乃御冷堂昔日碧葉使後,便毅然與之分別。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雖然他內心深處不願再插手御冷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於情於理他似乎都應該重回御冷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隱隱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內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想到這裡,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隨着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缺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涌而出。這份感激並不僅僅出於贈劍之恩、交託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爲在鬥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於悟出了以弈天決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着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御冷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隨行,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借助御冷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纔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致了他反出御冷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淬火後的劍纔會更鋒利,經過歷煉後的心智纔會更成熟。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於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正如鬥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試練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託,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裡面還記載着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回。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回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爲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清水小鎮的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鬆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着寒風吐出蟄於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一時只覺天地遼闊,衆生皆渺。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扎着,陷身於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而如今的他已學會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將在這繁雜世間裡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嚐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小弦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將身上污垢洗淨。夾雜着冰塊的河水衝在身上,渾如針剌,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着扶搖大呼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爲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內心的仇恨煎熬得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復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準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衝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呼,穿谷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鬱氣發泄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於荒野之中,一面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面體悟如何將弈天訣應用於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面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復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纔睡去。

遇見錫金牧民的帳蓬,便去討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乾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的。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呼吸也暢快了許多。等到翻過—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裡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錫金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裡已至蜀境,人煙較爲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羣的牛羊,山嶺上列着層次分明的農田。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爲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隨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回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錫金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隨蒙泊國師初入錫金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於明將軍之手,他懷着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搏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復仇的強烈渴望。當他憤然離開御冷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但此刻卻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呵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裡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就在這將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捨。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歷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隨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他也永遠割捨不下那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態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隱者,既品味着夜行於野的的孤獨,又感受着久違的風土人情。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乾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着劍道之真諦。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他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爲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外,正要進城,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掛起幾籠紗燈,纔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想象着家家戶戶團圓合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擡頭卻見到城關上寫着兩個大字一峨眉。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適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惡之意,紛紛避開繞道而行。原來他從御冷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丟失,並無衣物替換,身上穿着的羊皮襖早已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錫金少年,難怪惹人厭煩。傲氣涌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雖只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郁郁。和風捲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靄重重,浮雲嬉山,谷內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殿宇四重,掩映在蒼松翠柏間,更有巨鍾、瓷佛與銅塔,極具禪意。許驚弦漫步入內,此刻時辰尚早,並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閒。峨眉山爲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着普賢菩薪,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個頭,便聽到鐘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鐘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覆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徵着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於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鐘之聲亦引發了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面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將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擡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從大梁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於殿中,若是趁方纔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他腦子裡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眼角餘光瞅見此人一身青色勁裝,面蒙黑紗不見嘴臉,唯有―對亮如晨星的陣子瞪視着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雉,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只恐灰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隱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面,便躍上大梁。本以爲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鐘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那青衣人在樑上搏伏良久,終於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跡可疑,或許是要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歷。但方纔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態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巖疊翠”等數處景觀,時而又有猴羣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嘴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層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頊寺廟的僧侶,自已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餵食,再自己吃些乾糧,默想着弈天訣,閉且打坐。走了幾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蒙朧睡眼,只見前方隱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旳掩映下跳蕩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爲何會有燈火?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不過聽說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纔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內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水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俱見層層薄霧裊繞着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隱見巖壑交錯,奇石突兀。崖頂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瞧得真切,微覺驚訝。雖然瞧不清對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斷並非清晨在報國寺所遇見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紙燈皆似用上等宣紙所制,綿軟輕薄,份量極輕,但青衣人隨手一送如推重物,這份舉輕若重的功力實非等閒,分明身負驚人武功。但若說點燈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無人之際故弄玄虛?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顯然已聽到許驚弦的腳步聲,卻並不回頭,口中淡淡道:“重赴舊約,傳燈舒懷,一時忘形擾君清夢,還請見諒。”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卻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聽青衣人開口說話,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眼前至少並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節,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倫,他卻爲何半夜來到山頂,莫非也如自己一樣無家可歸?一念至此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反正被夜風一吹再無倦意,索性坐於一旁,靜觀青衣人放燈,權當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許驚弦,俯身重又拿起腳下一盞紙燈。他的左肩似是有傷,行動間略有不便,但擦火、點燭、揮手、放燈……手法極其熟練,節奏更是絲毫不亂,每個動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間隙。只有經過特別訓練的人,纔可以做到如此平穩而精確,不浪費一點力氣。

兩人各懷心事,無言地望着一盞盞逐漸飄遠的紙燈,直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將十幾盞紙燈盡皆放飛,等那最後一點亮光在縱橫瀰漫的霧氣中消失後,兩人如有默契般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青衣人遙望雲深之處,緩緩踏前半步,喃喃自語般道:“這裡常年雲鎖霧繞,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無數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捨身崖。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名目才更容易引發輕生的念頭……”

許驚弦聽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來捨身崖尋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會掉入萬丈深淵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來,卻又怕他被自己一嚇反而失足,靈機一動:“爲何還留着一盞燈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頭,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轉過身來,語氣驚訝:“你如何知道還有一盞燈?”忽又無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盞燈中,哪一個代表你的親友。”

他年約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劍眉與冷峻的面容,而是臉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煙雨,帶着一分淒涼與九分惆悵。

許驚弦大奇:“這些燈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明知故問。”青衣人落在顯鋒劍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能死在此劍下倒也不冤。”

“我與你無冤無仇,爲何要殺你?只怕老兄是誤會了。”

“每年此時,我都會到這裡放十七盞送魂燈,你若不是來殺我的人,如何知道準確的數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這個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談論生死之事,面色卻寧靜如初,彷彿他關心的並不是誰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處。

那一瞬間,許驚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悽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種將痛楚壓抑到極致後的漠然,看似已解脫,但只要稍稍觸動,就會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點點傷痕。他心頭不由浮起那一句“傷心人別有懷抱”忽覺悲從中來,一時說不出話。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輕輕嘆道:“從今日起我已埋劍棄武,你若殺我決不還手,就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靜立原地不動,空門大露,似是等着許驚絃動手。

許驚弦苦笑:“兄臺必是誤會了,我與你素不相識,剛纔只是擔心你有輕生之念,所以故意說還有一盞燈誑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許驚弦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節,請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頗懷傷感的面容因這一笑而盡顯瀟灑。

許驚弦見青衣人只着一襲輕衫,疑惑道“酒在何處?”

“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樹林深處走去。許驚弦直覺這個青衣人雖然古怪,卻絕不似壞人,便尾隨他而行。僅從背影看去,但見他身輕步快、衣袂飄飛,分明就是一位灑脫於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雙眸子裡會有着難以盡訴的痛苦。

穿過林間小道,轉過一個山角,前面有一間小茅屋。青衣人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房門,用火折兒點着油燈,舉手相請。

房間不大,僅有一桌一椅一張木牀,簡單而潔淨。桌上果然還放着一盞已完工的紙燈,比另十六盞紙燈要大上幾分。許驚弦想到自己剛纔一心救人竟誤打誤撞而說中,或許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請,卻不知爲何他放飛其餘紙燈後獨留最後一盞,其中大概有不爲人知的內情。

“蝸居簡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變戲法似的多了一罈酒,仰頭先飲了一大口,然後將酒罈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雖不擅飲,但欣賞青衣人豪爽意態,便接過壇來飲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火燒,忍不住皺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們錫金人有句話說得好:仇敵來了,要給他最快的刀:朋友來了,要給他最烈的酒。”說罷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許驚弦本想分辯自己並非錫金人,但轉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褸,形容落魄,這青衣人卻並不以貌取人,言語行動間依然給自己足夠的尊重,當是可交之士。萍水相逢,貴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釋?便只是朝他豎起拇指,搶過酒罈,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過酒罈痛飲,輕喟道:“今日見到你,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難道你當年很像我麼?”

“不,我與你完全相反。你與我萍水相逄卻毫無防範之心;而那時的我,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時,卻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爲玉帛,爲何嫌晚?”

青衣人澀然道:“因爲他已被我殺死了。”

許驚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悶頭喝酒。兩人你來我往,不多時,一罈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卻更濃,悵然一嘆:“可惜只帶了一罈酒上山。”許驚弦平生從未喝過這許多酒,只覺頭大如鬥,一時站立不穩,摔在桌下,擡頭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覺得他像宮滌塵,口齒不清地笑道∶“無論如何,能與大哥相識,足頂得上數罈美酒。”

其實青衣人與宮滌塵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遠、超脫塵世的氣質卻極爲近似,而許驚弦內心深處始終念念不忘昔日與宮滌塵結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際,不免恍惚錯認。

“哈哈,小兄弟倒是個有趣之人,但須謹記人心險惡,日後行走江湖,可不要太過於信任別人了。”

許驚弦的舌頭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識,你又怎會害我?”

“別的不說,單憑你身攜寶劍,就足以令人生出覬覦之念。”

許驚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壞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總是要等到做盡壞事後才露出他的掙狩面目。想當年我初入江湖時,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務,以爲憑着一柄劍與赤誠肝膽,便可闖蕩天下,到最後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許驚弦感同身受,憤然道:“既然發覺被利用,就當懸崖勒馬。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可安身立命,豈可受人擺佈?”

“話雖如此,不過…”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麼?”許驚弦想到殺父仇人寧徊風,重重點頭。

“那麼,你殺過人麼?”青衣人接連發問,“如果有機會殺死你的仇人,你會懷着什麼樣的心態?”

許驚弦心頭—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師殺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也是唯一次,儘管事後決不後悔,卻從不願意回想起。如今或許是因爲酒的緣故,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當你爲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去殺人時,你會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每一個敵人的死亡都會令你感到光榮。可是當有一天,你發現那個崇高的目標只是一個謊言,不過是一個騙你去殺人的藉口,再回想到那條條鮮活的生命變成冰冷屍體的過程,就只會覺得噁心…現在你知道爲何我每年都要來峨眉山上放十七盞送魂燈了嗎?”

許驚弦無言以對,青衣人悽然一笑“十七盞燈,十七條命。”

“他們都是被你殺死的敵人嗎?”

“不錯,他們都是被我殺死的,但我卻分不清他們能否算是我的敵人。”

“難道他們都是無辜者?”

“因爲要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必須先殺掉另外十個人。”

“這……”許驚弦想到自己與明將軍其實纖無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裡,自己就與之誓不兩立,哪怕與整個將軍府爲敵。恨聲道:“太丈夫恩怨分明,爲報師恩亦無可厚非。你又何必內疚?”

“師恩,師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爲了殺死那個仇人,師父還會救我一命嗎?還會教我武功,把我培養成爲一名一流旳劍客嗎?從小他就在我心裡播下了仇恨的種子,我只是一個替他復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其餘的價值,毫無存在的意義……”

“有道是‘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也許是你誤解了他。”

青衣人嘶聲大笑起來:“我起初也以爲自己誤解了他,可是當發現他設下圈套,寧可犧牲我也要置仇敵於死地時,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個父親願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換仇人的性命?你說,這樣的師恩我應該怎麼去回報?”

許驚弦啞口運言,雖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卻能夠清楚地體會到他那難以掩飾的悲憤與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違師道,但局外人又如何瞭解其中的隱情?

青衣人本就滿懷着一腔心事,半壇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腸,亦有了幾分醉意。他忽盤坐於地,一把抓起空酒罈抱在懷中,以指扣壇,口中放聲長吟,幾句未畢,眼中已滴下淚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並非漢語,許驚弦不通其意,但聽那音節粗獷而蒼涼,痛烈與豪邁兼而有之,猜想或許是北方遊牧民族的歌謠。在青衣人那喑啞的聲音中更有一種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許驚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只是記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敵前再不哭泣,勉強咬脣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盪,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罈,吟聲忽就斷絕。他拭去眼淚,抓起桌上那盞紙燈,扶起許驚弦:“跟我來見一個人吧。”

兩人出門繞到屋後,再行出數十步,兩座墳包赫然在目。墳前皆無字碑。左邊墳頭土色尚新,顯然剛立不久,右邊那座墳已有些年頭,已被人細心地除去了雜草。

青衣人手指左邊那座墳:“今日,我在這裡埋下了我的劍。”

“爲什麼?”

“我剛剛得知了師父的死訊,所以埋劍爲冢。他教我武功,現在我都還給了他,就算是兩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邊的墳包∶“這一座墳墓裡,埋着我師父的那個仇人。我從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卻是第一個真正把我當朋友的人,教會我許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師父傳授我的武功殺死了他,又用他傳授我的道理背棄了師父。他雖然死在師父佈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終的勝利者是他!”

寥寥數語,已令許驚弦對墓中人肅然起敬。

青衣人長嘆一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殺過人,再也不會恨任何人。他教會我的東西是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所以我每年都會回到這裡來看他,並且替他放飛這一盞送魂燈,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緩緩擦亮火折兒,點燃紙燈中的蠟燭,再擡手將紙燈放飛,神情肅穆,動作凝重,充滿着尊敬之意。等那紙燈飛至頭頂,青衣人驀然擊出一掌,劈空的掌風蕩起燭,引燃紙燈,瞬間燒爲灰燼。

許驚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舉一動,忽然覺得很羨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於他曾經犯下的錯誤,至少如今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時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殺死仇敵,死去的親人依然無法復生,自己的痛苦就會因此減少嗎?他拼命?着頭,青衣人的話語比壇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經。

青衣人悵立許久,長吸一口氣:“師父畢竟還是師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盡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許驚弦頭疼欲裂∶“大哥要往何處去?以後還有什麼打算?”

“這個江湖太過複雜,或許根本不適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經心喪若死,只希望能夠找一個地方當作自己的家,放下舊日恩怨,從此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許驚弦手撫額頭,感覺彷彿有無數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腦袋,只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裡?”

“滇北營盤山清水鎮。”許驚弦脫口講出這個地點,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發現,那個幾乎不爲人知的小鎮不但記載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感覺平靜的地方。他雖然羨慕江湖生活,江湖卻永遠不是他的家,只有那個小鎮纔是他內心深處的真正選擇。

一陣寒風吹來,不知是因爲翻涌的酒意還是波動的心緒,許驚弦只覺肚內翻江倒海難受無比,喉頭髮癢,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青衣人輕輕拍着許驚弦的後背,猶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幫我做件亊情?”

許驚弦掙扎道:“但請吩咐,有不從……”話音未落,又連連作嘔。平生首次體會到醉酒的滋味,腦中天旋地轉,幾乎將黃膽水都吐了出來。迷迷糊糊中還聽到青衣人說了句什麼,卻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許驚弦手持顯鋒劍,靜若老鬆,獨自站在廣闊的平原之上。天空中烏雲密佈,暴雨欲來。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騎淵停嶽峙,穩若泰山。馬上騎士頭戴金盔,身披金甲,長矛橫胸,胯下一匹赤色駿馬。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面目,許驚弦的心裡卻清楚地知道這位金甲大將正是當朝大將軍,被譽爲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他是殺死林青的罪魁禍首,也是許驚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聾的雷聲驀然響起,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狂風吹亂許驚弦的頭髮,卻吹不散他那高昂的鬥志。他低喝一聲,平舉顯鋒劍,緩步往前衝去。

這是他與明將軍乏間最後的決戰,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既然命運註定了這一場無從逃避的對決,他就只能無所畏懼地勇敢面對,用寶劍和鮮血了結彼此的恩怨。

明將軍放聲大笑,掌中長矛輕揮,霎時鑼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後出現了無數士兵,足有數萬之衆,嚴陣以待,隨時準備發起衝鋒。而明將軍則策馬緩緩退入陣中。

許驚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漢,就與我單獨決戰!”

明將軍道:“等你能過得了我手下這一關,再來找我吧。”數萬大軍鋪天蓋地擁來,一場寡不敵衆的拼殺即將開始…

忽聽身後一陣喧囂,回頭看去,卻是宮滌塵率着御泠堂弟子前來接應助陣,鶴髮、童顏、多吉、白瑪、鬥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來的竟然還有大羣蒼猊,數目幾近千隻。

“爲了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先殺了另外六個人。”宮漆塵的口中卻發出那青衣人的聲音,“所以,你要想殺死明將軍,也必須先殺死其他人。”

許驚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報仇,不要殺死無辜。”

宮滌塵冷然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

他的面容隨着說話聲而不斷變換,最後突然就成了簡歌的模樣,手持一面半尺長短黑勢勘的青霜令。青霜令上刻着變幻不定的古怪花紋,正是那詭異的悟魅圖。驀然青霜令從中裂開,—幅白絹從中飄出,上面寫着幾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個大字:神兵顯鋒!

御塗堂弟子口中高呼:“勳業可成,破碎山河!”個個若猛虎般奮勇爭先,兩軍交接的剎那間,整個大地立刻被鮮血染紅,瀕死的慘叫聲驚天動地。許驚弦憤然道:“我不做你們殺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簡歌大笑:“事到如今,還由得你麼?”一羣御泠堂弟子把許驚弦夾在中間,口中發出奇異的嘯聲,往明將軍的大軍衝去。

就在此時,斜刺裡忽又殺來一隊人馬,當先一騎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寫着三個大字“焰天涯”。那名騎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幾分像駱清幽,又似有幾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對明眸光彩眩人,不過許驚弦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

“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衝至許驚弦身前,玉臂輕揮,展開掌中大旗,席捲天地,將許驚弦罩入其中。

許驚弦大叫一聲,驀然睜開眼睛,原來竟是南柯一夢。天色已亮,抉搖在他耳邊低低鳴叫着,一面用翅膀輕拍着他的面孔,在夢中卻化作了御泠堂弟子的奇異騎聲與那面捲住他的大旗。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側臥在那間小屋的木牀上,一時只覺口乾舌燥,滿嘴發苦。慢慢想起昨夜與那青衣人相識共飲的經歷,環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離去,不知去向。牀頭邊還放着一件藍色長衫,長褲,用一錠二十兩銀子壓住,別無留言。

若依許驚弦平日的性格,定會覺得對方留銀贈衣頗有些施捨的味道,決不肯收。但經過與那青衣人一夜相處,知其雖然性格孤傲,卻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僅憑本心,全不顧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顯得小人之心。更何況他離開鬥千金時走得匆忙,根本未想過多帶些銀兩,目前確是囊中羞澀,在錫金時還可隨意找個牧人家帳篷打尖,在中土卻是無錢寸步難行,這二十兩銀子可謂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覺溫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發軟虛弱無力,本想撐起身來去找些水喝,卻是連手指頭也懶得動彈一下。回味着夢中的經歷,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的一切是否有所蘊意,或是自己內心深處思想的流露?當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時,忽然靈光乍現,憶起昨夜醉意朦朧間曾聽那青衣人拜託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幫我給封冰女俠帶句話,就說:‘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提及封冰與天湖這兩個名字,立刻令許驚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傳奇。

二十餘年前,京師北城王策動禁衛軍統領秦天湖謀反,禁衛軍副統領魏南焰奮身而出,亂軍中一箭射殺北城王,又力敗秦天湖,將一場危機化爲無形,自此被御封爲太平公子,與京師凌霄公子何其狂、亂雲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簡歌並稱四大公子。

隨後十餘年間,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與明將軍爭鋒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勢丟官,魏公子被明將軍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終在峨眉金頂上被天湖傳人楚天涯與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殺。從此京師四大公子僅餘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豎起手指,讚一聲英雄!

其後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謀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東臨輔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爲江湖上唯一公開對抗明將軍的組織勢力。女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爲白道“夏蟲語冰”四大高手之一,與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以及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僅憑“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與魏公子、楚天涯之間某種微妙的關係,所以雖然封冰爲報父仇殺死了魏公子,但君東臨亦甘爲其所用。不過江湖傳言紛紛,真實情形如何,大概只有當局幾人才明白。

想到這裡,許驚弦終於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麼小木屋後那座墳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師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一躍而起,來到屋後兩座墳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來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梟雄,埋骨於此,卻連墓碑、銘文都沒有。或許這是出於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輝煌,死後不過幾杯黃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一將功成萬骨枯!枯的又豈止是那些無名的將士?劍客英雄也罷,王侯將相也罷,任你豪情蓋世,權傾天下,到頭來誰也逃不過老天的懲罰,最終兩眼一閉,什麼功名利祿也帶不走……

可是,雖然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卻還都堪不破,爲了那浮名空利爭得頭破血流,虛耗一生亦執迷不悟。

這一刻許驚弦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從小他就幻想着日後做一名衝鋒陷陣的將軍,或是立下不世功業的大英雄,如今卻惶然不安地發現,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他已不懂得如何取捨。隨着年齡的增長,到達理想的距離也隨之變得更遠,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昂貴,彷彿再難觸及。又想到再過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身死,墜落萬丈深淵,屍骨無存,自己卻無法在他靈前守孝,只能遙寄哀思。他回憶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讖語中的“勳業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覺癡了。

在這個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頂之上,一位少年靜靜坐在那無名墳塋前,魂遊物外,渾不知時光幾何。

蜀道難行,與內陸的物資交易多走水路。而位於金沙江邊的涪陵城,西連渝州,東接萬州,得地利之便,是爲蜀東重鎮。

冬季水淺,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時節,客商往來漸漸頻繁起來。黎明剛過,旭日初昇,晨霞未散,便已有許多船隻擠在碼頭上,包着白頭巾的船工們或擺渡乘客,或裝卸貨物,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與那碼頭一派繁華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卻孤零零地停着一隻小船。江水波濤沸蕩,滔滔急流激起迷濛雲霧,江心孤嶼若隱若現,彷彿是一處與世隔絕、棄絕紅塵的世外桃源。

一位藍衣少年在船頭負手而立,他十五六歲年紀,身材頎長,面容英俊,腰佩長劍,肩頭上還立着一隻黑色的大鷹。江聲浩蕩,他卻全然不聞,只是遙望着江面,神情蕭索,陷入沉思之中,渾如一尊雕像。

船伕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漢子,正蹲在船舷邊抽着旱菸,心裡不停犯着嘀咕:這個少年出手闊綽,一早僱了船來到這江心孤島上,然後就望着江面將近兩個時辰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發出嗟嘆之聲。看他佩劍攜鷹,仿似闖蕩江湖的劍客,行事卻像個多愁善感的書生,實在令人捉摸不透。而那隻鷹兒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時跳起幾隻魚兒,它卻望也不望一眼,彷彿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這幾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這個少年是來尋事的,可莫要連累自己。想到這裡,船伕心頭不安,便將旱菸杆在船頭上重重磕了幾下。

藍衣少年聽到響動,似乎感應到了船伕的不耐煩,回過頭來道:“船家可另有事情麼?”

船伕縮了縮肩:“無事無事。只是江風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擾小哥了麼?”

藍衣少年笑了笑:“勞煩船家啦。你也不用陪着我吹風,去船艙內避一避吧,再等一會我們就走。”他本是心懷舊事,面容冷漠,但這一笑露出腮邊兩個酒窩,忽而變得和藹可親,猶若鄰家少年。

船伕瞅見藍衣少年的笑容,心頭大定,與他攀話道:“聽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過涪陵,還是要進城?”

“有什麼區別嗎?”

“若小哥只是路過,那就還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這幾日涪陵城中有些變故,怕你惹來麻煩。”

“有何麻煩?不妨說來聽聽。”

船伕的神色有些緊張:“我聽幾個兄弟說,今天三大會齊齊出動,涪陵城只怕要發生大事情了。”

“三大會又是什麼?”

船伕瞧少年與當地勢力無關,鬆了口氣:“看來小哥果然是外地來的,不瞭解涪陵城的情況。涪陵城雖是個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比起渝州與萬州那些大城來說,官府的勢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會。其中尤以船、牧、鹽三家商會勢力最大,便稱之爲三大會。表面上是商會,其實就是打着商號幌子的地方幫會,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據說那鐵楫會會長歐陽永、馳驥會會長杜漸觀、井雪會會長趙鳳梧,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誰得罪了他們,涪陵城中絕對沒有容身之地。”

“你們在這些幫會的夾縫中生存,豈不很艱難?”

“那也不盡然。兩年前三大會結盟時,便訂下了一致對外,絕不騷擾涪陵成百姓的盟約,有他們維護治安城裡倒是穩妥了許多。何況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各自訂下統一的規矩也減少許多生意上的糾紛。像我們撐船的兄弟,大多都與鐵楫會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負了,便可找歐陽會長出頭;若是苛捐雜稅重了,三大會便出面與官府交涉,連官府也得容讓一二。當然,每個月也必須交給他們些銀兩,以保一方平安。”

“你說今日三大會一齊出動,將要發生什麼事嗎?”

“聽說三大會聯同涪陵城周圍的十四家小幫派齊聚三香閣,要迎接擒天堡來的大人物……”

“三香閣、擒天堡。”藍衣少年喃喃念着這兩個名目,臉色微變,呆怔片刻輕聲道:“有勞船家,這就撐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藍衣少年露絲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成,當然要去三香閣見識一下,順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伕一驚,連連搖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於豐都獅子灘頭,離此不過四、五十里地,順江而下最多兩個時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勢大,莫說涪陵城,就連半個川東也是它的地盤。但四年前擒天堡鬧了內訌,又與滇南的媚雲教打了一場,元氣大傷,三大會這纔有機會出頭,當年結盟也是爲了對抗擒天堡。這次擒天堡來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會引起幫派火併,你去趟這渾水就不怕引火燒身麼?嘿嘿,我原本不該多說什麼,但見小哥面善,實不忍見你受害,所以纔好心提醒你一聲……”

藍衣少年若有所思,擺擺手示意船伕不必再說,只管開船。船伕見藍衣少年如此,心裡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這少年雖然年輕,但行跡古怪,莫非與那擒天堡派來的人有關?再也不敢多說半句,當即解錨運槳,一面暗責自己多嘴多舌。

這個藍衣少年正是許驚弦,他本打算回家鄉滇北清水小鎮,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游俠楚天涯,與之共醉一場,隱約記得醉夢裡有一位陌生女子讓他去涪陵城找她,那夢境似真似幻,實是難辨真假,一直在他心頭勾留不去。若按夢裡的情形,那陌生女子應該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爲聽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夢,還是封冰當真來過?又想到在無名山洞中亦曾聽香公子提及與一衆非常道殺手在涪陵城相會,不由動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頭……

於是許驚弦下了峨眉山後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邊,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僱船至江心孤島上。他望着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擄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這裡看到暗器王林青橫江攔舟,其後又在三香閣中與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如舊地重遊,斯人已逝,英姿猶存,不免心頭隱隱疼痛,不禁傷懷。

四年前,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潛伏於擒天堡中,明裡爲擒天堡的師爺,暗中卻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師之一的龍判官,並在困龍山莊設巧用鐵罩困住林青、蟲大師等人,若非許驚弦靈機一動誘寧徊風火攻,包括黑道殺手鬼失驚、京師“妙手王”關明月等人都將命喪其中。林青脫困後發出暗器射瞎寧徊風一目,然後纔去獅子灘地藏宮解救出被寧徊風軟禁的龍判官。

寧徊風自知事情敗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衆遠赴滇南進攻媚雲教,媚雲教教主陸文淵當場被殺,五大護法中的費青海與景柯亦陣亡,而擒天堡設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則是全軍盡沒,擒天六鬼中鎖神、纏魂死於亂軍之中,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客死萍鄉城。

經此變故,擒天堡與媚雲教兩敗俱傷。擒天堡一蹶不振,判官雖然復出,但勢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屬於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爲主的鐵楫會、牧商爲主的馳驥會、鹽商爲主的井雪會皆附膺於擒天堡,趁機結成聯盟自立門戶,從此脫離了擒天堡的控制。

許驚弦聽了船伕的一番話,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勢。他對擒天堡與涪陵城幫會的衝突並無興趣,只是想起當年日哭鬼擄走自己時雖然不懷好意,又惡言惡語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處下來,彼此間卻不覺生出深厚的感情,後來日哭鬼爲了維護自己還被寧徊風打了一掌,幾年不見,不知他現在是什麼狀況?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過,不然也可找機會打聽一下他的消息。日哭鬼曾對自己說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殺害他妻兒的罪魁禍首高子明報仇,而髙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師,成爲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後正是死在自己手裡,於情於理都也應當通知他一聲。

除此之外,許驚弦想見日哭鬼還有另一層用意。四年前太子御師、黍離門主管平爲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鎮設計綁架許驚弦,林青千里追蹤直至京師,唯恐對方殺人滅口,無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稱許驚弦是明將軍的剋星。此言雖然真假難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誰敢不信?再經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訛傳訛,自此“許驚弦”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可謂是赫赫有名,無人不知。但許驚弦在錫金呆了幾年後形貌大變,面容上已完全沒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與自己朝夕相處數十天,若是連他都認不出自己來,日後便可另換一個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許多。

小船緩緩往岸邊行去,許驚弦不虞惹人注目,輕撫鷹羽低聲道:“扶搖啊扶搖,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處遊玩一番,晚上在這裡聽我哨音相會,如何?”扶搖靈性十足,雖不通人言卻懂得主人的意思,當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消失不見。

船伕在一旁看得又驚又羨,暗暗咂舌,越發認定了許驚弦大有來歷。

碼頭擁擠,船隻難以盡數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並列的三條船埠之中,最寬闊的一條用於裝卸貨物,次寬的則用於上下行人,皆是忙亂不休,而最窄最長的第三條船埠卻空空蕩蕩,並無船隻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於上下行人的船埠十餘個船位都已佔滿,小船隻好在江上兜着圈子,直等了半柱香,才聽到碼頭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過來吧,這裡還有個空位。”船伕應了一聲,將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條船埠之間。

許驚弦剛剛下了船,就見一葉輕舟悠悠行來,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條船埠的盡頭。只聽到周圍有人小聲道:“來了來了……”聲音微微顫抖着,似是興奮,又似緊張。他正覺得蹊蹺,不由駐足張望。

只見從小舟上下來了兩個人,一人頭戴一頂蓑笠,身着青色長袍,佝僂着腰背,手持一根竹竿,點點劃劃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僅從步伐神態上判斷應該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長髮散肩,身材修長窈窕,面上象着一層黑紗,僅露出一雙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着盲目老人,緩緩往岸邊行來。江風將女子一襲黑衣吹得貼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綺念;而老人卻似不堪風寒,走幾步便搖搖晃晃,彷彿不小心便會跌入江中,讓人不禁爲他捏着一把汗。一個是風燭殘年,一個是輕盈健美,走在那長長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極端的對比,令人惋嘆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後一陣騷亂,卻是一隻滿載重物的貨船失去控制,徑直撞在碼頭上,將碼頭上一根木樁撞斷,那木樁上本是拴着幾匹高頭駿馬,受此一驚,馬兒頓時四處散竄,馬主口中呼喝,路人紛紛躲避,碼頭上亂作一團。其中一匹最爲神駿的白馬衝出人羣,左右無路,便往第三條船埠上直奔而來。

那船埠本就狹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若被這驚馬一衝,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避無可避,就算不被奔馬踏中,勢必也會被擠落水中。

許驚弦恰好就在船埠近處,見此情景無暇思索,一個箭步跨出,正攔在驚馬前行的方向,卻見那馬兒兩眼血紅,口泛白沫,狀若瘋癲。事變頃刻已不及細想,許驚弦心知憑自己的功力難以力挽奔馬,猛然側身讓過馬兒,眼明手快—把抓住懸於空中的繮繩,瞅準立於旁邊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將馬緩在上面繞了幾圈。奔馬從許驚弦身邊疾馳而過,相差不過毫釐之間,捲起的狂風幾乎將他掃入江中。

白馬剛剛踏上船埠,繮繩已被拉得筆直,“啪”的一聲從中斷裂。馬兒受此一挫,身形稍緩,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飛身而起,端端落在馬背之上,雙手揪住馬鬃,用力一提,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時方向已偏,落在船擇之外的江岸淺水中。

許驚弦腰腹用勁,飄然離開馬背,穩穩落在碼頭。聽到人羣中響起喝彩之聲,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卻是莫名一痛,原來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當年林青截舟救險後答謝百姓的動作。

那馬兒的主人慌忙跑上前來救援落水的白馬,口中不冷不熱地答謝:“幸得少臂俠出手相助,請教尊姓大名。”

許驚弦幾乎脫口說出自家名號,幸好話到嘴邊及時忍住,報出化名:“在下吳言,初來涪陵。些許小事無須掛齒。”

馬主人救上馬兒,冷冷望了許驚弦一眼,低聲道:“我家主人得知後必有重謝,吳少俠保重。”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覺對方那一眼中彷彿別有他意,微微一怔。他在錫金呆了三年,多與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馬兒的情景不似受驚倒像是中了什麼奇毒,恐怕是有意爲之。難道是針對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

許驚弦回頭望去,只見那老人與女子依舊不疾不途地緩步前行,不見絲毫驚惶,彷彿發生的一切全然無關,隱隱覺得不妥。不過他最恨陰謀詭計,不管那馬主人是什麼來歷,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一個瞎眼老人與弱質女子,實乃屑小所爲,根本不把馬主人話語中隱含的威脅放在心上。

許驚弦不願多惹事端,也不與老人和女子朝面,擠開人羣悄然離去。才走出幾步,忽覺脊背微微一燙,他並未回頭,心中卻大是驚訝,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實質,當是不可多見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餘了。

時日尚早,評驚弦便在涪陵城中閒逛,過了幾條街,忽見到一座熟悉的莊園,憶起當年這裡乃是擒天堡香主魯子洋的宅院,自己與日哭鬼初來涪陵便在此落腳,還騙了其手下費源二十兩銀子,然後請日哭鬼去三香閣吃飯,從而邂追林青等人。看宅第門口懸掛的匾幅上寫着一個大大的“杜”字,尋人一問,原來這裡如今已是馳驥會主杜漸觀的居所。

舊地換新顏,令許驚弦思潮起伏。那魯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掲破寧徊風的陰謀後,他亦無法在擒天堡立足,從此不知所蹤,魯宅亦變做了杜府;還記得寧徊風就是在這間宅院裡給自己下了“六月蛹”,爲救此傷林靑與蟲大師費神費力,最終不得已去鳴佩峰請四大家族點睛閣主景成像治傷,卻被他趁機廢去丹田;又想到部時請妙手王關明月偷來水柔清的貼身金鎖,卻因爲與她賭氣不肯還她,如今還掛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這心高氣傲的小姑娘現在何處,是否還記恨着自己?時過境遷,物換星移,不過數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處依稀相識的景物,許驚弦便重溫起當年與日哭鬼、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時光,不由感慨萬千,時而歡欣微笑,時而悲痛感傷。如此走走停停,忽見一間酒家臨江而立,氣派非凡,上書三個大字——三香閣。

三香閣已經重新翻修,又加蓋了樓層,比起當年更顯光鮮華麗。樓下停了許多車馬,看來生意興隆。

許驚弦正欲入內,卻被小二擋住:“這位客官,可有名帖?”

許驚弦搖搖頭,店小二道:“那可對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會主聯名請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無名帖,只好改天再來。”

許驚弦瞅見閣中已開有數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數位身着華服的客人外,其餘皆是家丁、護衛之流,不服道:“莫非每個人都要有名帖纔可入內?”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詞“一共是十八位貴客,每人最多可帶五位隨從。嘿嘿,看起來客官並不在內。”

若依許驚弦以往的性格,必會被這句話激起傲氣,或是硬闖,或是拂袖而去。如今年齡漸長,心智已變成熟,知道店小二隻是替人跑腿,何苦爭執令他爲難?反正自己本只想確認一下擒天堡來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這樣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來,不妨在門口等候,屆時便知究竟,微笑着退開。同時心頭默算,三大會聯合十四家小幫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來想混進去可不容易。

忽聽身後有人高聲發問:“請問這位可是吳言吳少俠?”

許驚弦應聲望去,卻是一名又矮又胖旳漢子,身邊帶着幾名隨從,每個人的衣角上都畫着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卻是肥頭大耳,膀闊腰圓,粗粗估計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還堆着一臉的假笑,渾如彌勒佛從寺廟裡走了出來。這種人物一見之下終身難忘,許驚弦肯定從未見過此人,卻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點點頭。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飛鴻幫幫主陳長江,久仰少俠大名,還請入閣。”

許驚弦心頭雪亮,自己初來涪陵,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飛鴻幫,自然與這個胖子攀不上交情。何況吳言這名字連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謂久仰大名不過是客套話兒,必是早晨在碼頭上見過自己。也不知陳長江邀自己入內有何用意,莫非是那驚馬的主人前來“重謝”?

不過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有信心,藝高人膽大,既然有機會進入三香閣,也不懼對方耍何花樣,淡淡道了聲謝,大步入內。那店小二認得陳長江,退在一邊並不阻攔。

三香閣一樓左右各擺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着的賓客高矮胖瘦形貌各異,旁邊各有四五名隨從,正是那十四家小幫派的頭領。許驚弦料想樓上必另設四席,乃是涪陵三大會主與擒天堡使者會面之處,雖然十分好奇,卻只怕是沒機會上樓了。

陳長江與幾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卻並不帶許驚弦入坐,而是喚來店小二:“再替吳少俠另擺一席。”

店小二面有難色:“杜會長曾親自吩附過,今日只設十八席,外來人等概不接待,陳爺如此說,可真讓小店爲難了。”他口中的杜會長便是三大會中馳驥會的會長杜漸觀。

陳長江面色一寒,將一錠銀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麼好爲難的?你當我飛鴻幫出不起銀子麼?”

“杜會長早已預付了酒錢,哪敢收陳爺的銀子。不過……就算另設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萊。”

“放屁,開店宴客天經地義,老杜可以請客,我陳長江就不能請客嗎?”店主人聞聲趕來,連連作揖:“小二不懂事,還請陳幫主海涵。只是杜會長親自囑咐過,小店豈敢有違?”

陳長江冷笑∶“你左一句杜會長,右—句杜會長。我倒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三香閣,還是杜家莊?”此言一出,三香閣內頓時鴉雀無聲,陳長江此舉不啻於公然挑杜漸觀的權威。

店主人嚇得臉色青白,怔了半晌才發話:“陳幫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開罪馳驥會,本店店小利薄,可是萬萬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着一位面容陰冷的長髯老者,拍桌喝道:“陳長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麼?你不想活了,飛鴻幫三百號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陳長江哈哈一笑:“金幫主還是多替自家的潛鮫幫操心吧,死到臨頭還想着舔三大會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潛鮫幫幫主金時翁,聽陳長江出語不遜,氣得長髯倒豎,正要發作,忽又聽隔席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陽怪氣地道:“金老爺子息怒,有道是‘盡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飛鴻幫想和馳驥會對着幹,你急眉火眼地出什麼頭?小心攀錯了高枝,掉下來摔壞了老骨頭……”金時翁大怒,還未等他開口,卻聽對面流沙幫女幫主黎芳芳嬌笑道:“孟幫主有所不知,下個月金老爺子的孫女兒就要嫁給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幫着自家親戚說話呢。”

銅錘門門主裴榮接口道:“幸好是下個月,還有機會毀婚,不然……嘿嘿。”

金時翁越聽越不對味,心頭暗驚,飛鴻幫、潛鮫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都不過是小幫會,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馳驥會,他們憑什麼出言無忌、態度如此強硬?再聯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強交待幾句場面話,悶聲坐下喝酒。

其餘各派的幫主中,有些人知曉內情暗自盤算,有些人權衡利弊見風使舵,一時都靜了下來。

許驚弦冷眼旁觀,漸漸理出個頭緒來。看來這十四家小幫會並非齊心服膺於三大會,像飛鴻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等都多半已被人收買,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這塊地盤。來者不善,今日三香閣只怕開的是鴻門之宴。

他留意到樓上一直靜悄悄地漠有動靜,想必那三大會的會主亦未到場,樓下卻已鬧得不可開交。他還是首次接觸江湖幫派間的傾軋,反正置身事外,樂得看一場熱鬧。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厲害,尚未露面,已先攪得三香閣內亂頻生,多半不是日哭鬼。不知到時候與三大會主正面相對,又將是什麼樣的情景。

許驚弦也不理會陳長江,獨自坐到另張靠窗口的桌前,將掌中顯鋒劍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爺渴了,上茶來!”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應該聽許驚弦的盼咐。倒是店小二機靈,在店主耳邊道:“杜會長只說不上酒菜,一壺茶應該沒有關係吧……”他的話音雖輕,但在場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聽個清清楚楚。

陳長江喝道:“還不快給吳少俠上茶。哼哼,只怕以後想請這樣的貴客光顧三香閣,還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許驚弦聞言一怔,難道陳長江誤把自己當做擒天堡的什麼人了?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爺獨來獨往,可犯不上與你們攀交情。不冷不熱地道:“我只想坐在這裡靜靜看風景,有沒有酒菜都罷了,只求陳幫主不必再借小弟大做文章。”說罷目視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陳長江一眼。

陳長江受了許驚弦的搶白,卻只是訕訕一笑作罷。其餘人見此情景,互相交換個眼色,在暗中猜測許驚弦的身份,竊竊私語不斷。

正值早春時節,蜂翔蝶舞,鶯飛草長,江水茫茫,青山蒼鬱。雲物四望,水天極目之處,遠山如徐徐展開一幅水墨畫卷。

許驚弦憑窗遠望,心曠神怡,煩憂盡消,渾忘了滿座心懷鬼胎的賓客。恰好那店主人親自送來一壺清茶,便隨口問道:“那一副‘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的對聯可還在麼?”這副對聯乃是駱清幽來到三香閣時所作,當年正是因爲黃山千葉門的女弟子桃花見到此聯後出言不遜,辱及駱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卻會錯了意,結結巴巴道:“駱才女那副對聯乃是本店鎮店之寶,一直都掛在樓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請少俠一觀。”

許驚弦心情極好,縱聲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擡大轎請我,今日也不上樓去。”他隨口開個玩笑,雖讓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卻更令那十四位幫派頭領捉摸不定,越發覺得這少年高深莫測。

眼看將至午時,那井雪、鐵楫、馳驥三大會的會長與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見蹤影。十四位幫派頭領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來。

只聽一人道:“自從與媚雲教一場大戰後,擒天堡元氣大傷,龍判官守着地藏宮主三四年不出江湖,這纔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幾大分舵各立山頭,三大會崛起涪陵,大夥也算過了幾年輕鬆日子。這一次怎麼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來,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麼名堂?三大會聯合十四幫派,實力遠勝過擒天堡,龍判官想要東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噓。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龍堡主畢竟名列六大宗師之一,雖一時受挫,實力猶存,若聽到你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會給你好看。”

“哼,邪派六大宗師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被那個師爺寧徊風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寧徊風不在,擒天六鬼變成了四鬼,龍判官一介武夫老體衰,還能耍什麼威風”

金時翁一拍桌子:“說得好。當年老夫不得不聽從擒夫堡的號令,賣的也是寧徊風的面子,龍判官名頭雖響,老夫心裡卻未必服氣他。”

許弦本在觀景物憶舊情,突然聽到寧徊風的名字,連忙收回心思,凝神細聽。聽了幾句心頭恍然,看來當年龍判官受制於寧徊風之事確實令他聲望大損,所以才導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羣龍無首的局面。他注意到金時翁一番話引起五、六個人隨聲附和,但以陳長江爲首的另外三、四個人卻面含冷笑不以爲然,另有幾人則不露聲色,靜觀事變。心中已大致明白這十四家幫派的各自立場。

一人問道:“諸位可知這次擒天堡派來的使者是何人?”

金時翁答道:“這個老夫倒知曉一二,聽說是叫做什麼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麼來歷?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還說得過去,找這樣一個藉藉無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們了。”

當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龍吟秋與師爺寧徊風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龍吟秋擅使判官筆,人送外號龍判官,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稱之爲“擒天六鬼”。但與媚雲教一戰,鎖神、纏魂當場戰死,僅餘日哭、夜啼、滅痕、吊靴四人。而以前從沒有人聽說過“神算丁先生”的名號,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陳長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爺子從杜漸觀那裡得來的情報,只怕有失精準。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師爺,乃是僅次於龍判官之下的二號實權人物。想想當年的寧徊風,便可知其厲害。”

一旁的裴榮裝腔作勢般咂舌驚歎:“如果此人能有寧徊風一半的厲害,川東武林復興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覺得有望?怎麼小弟反倒覺得擔驚受怕,心頭惶惑。”

許驚弦心頭暗恨,卻也不得不暗地佩服。當年寧徊風號稱“病從口入,禍從手出”,行事低調,鉅細無遺,口蜜腹劍,穩狠毒辣,在擒天堡中聲望直通龍判官,在一衆川蜀武林同道的心裡也投下了至今難以消除的陰影。

陳長正色道:“據小弟的情報,這個丁先生三個月前才投至龍堡主的帳下,雖貌不驚人,但心思縝密,智計無雙,察人觀物算無遺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稱之。僅僅用了三個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龍判官與擒天四鬼,下至每一個堡丁,無不服膺。試問就算寧徊風親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夠親自出馬,到涪陵走這一趟,也足見擒天堡對我等的看重。”

衆人都知陳長江素來喜歡說大話,對他的這番言語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這個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陳兄所說,爲何我們從未得過一點風聲?這樣一個厲害人物,總不能突然從石頭中蹦出來吧。”

陳長江撫掌道:“問得好。這裡面確是有一個關鍵,那是因爲丁先生嚴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卻能將一個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見一般。”

“既然此事無人得知,陳兄又如何曉得?”

陳長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時翁怒道:“今日三大會與十四幫派聯合,正是要共同應對擒天堡的威脅,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裡扒外。”

陳長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爺子不通時務,其他人未必像你一樣。不獨是我,像流沙幫黎幫主、龍虎幫孟幫主還有銅錘門的裴門主等人也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時翁恨聲道:“我潛鮫幫都是響噹噹的漢子,可不會做狗。”

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惻惻地道:“如果金幫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說出這句話,我才服你。”眼看爭執又起,旁人連忙勸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發問道:“請教陳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爲何要故意隱瞞?弄此玄虛又有何意義?”

三香閣外忽傳來一個聲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須運籌得當,不給敵人絲毫可乗之機。只有將一切準備停當,萬無一失後再發出雷霆一擊……”這個聲音極其低沉喑啞,卻是經久不息,如一根利針般剌入每個人的耳膜中,彷彿還要直鑽到心底裡去。

隨即就聽到竹杖點地的“篤篤”之聲極有節奏地一下下響起。最奇怪的是每個人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那竹杖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但每記聲響卻都是一般輕重,彷彿距離並未發生改變。與此同時,輕盈的腳步聲伴隨着竹杖聲一同響起,但每一步又偏偏塔在兩記竹杖之間,就如兩件截然不同的樂器一併作響,各自獨奏極不和諧,令人聞之心頭煩悶。

聽了陳長江的一番話後,許驚玄已知擒天堡來人並非日哭鬼,雖微有點失望,但對這個丁先生亦是充滿着好奇,隱隱期盼見一面。聽到這竹杖聲不由大吃一驚莫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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