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感覺是什麼呢?
是一顆原本就千瘡百孔的心,還在被數不清的針扎着,扎得血流不止,扎得痛不自知,扎得連呼吸都無法繼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那種悽絕?
可是,我不逃,我不逃!
我哪裡也不想去,楚風,我只想守着你,就算再苦,再痛,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
可爲什麼,放棄我的人,是你?
站在東陵的大門前,望着那巍峨高聳的斷龍石,我的楚風就在石門的另一頭,我知道那裡是無盡的黑暗,沒有光,沒有溫暖,而我的男人,就在那裡,慢慢的等待着斷氣的那一刻……
或者,他已經走了。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伸直了手,也抓不到的地方,他已經走了……
身後的人,已經黑壓壓的跪了一地,玉穗兒跪着走到我的身後,牽着我的衣角,聲音也是哽咽的,哀哀道:“太后,您別再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了,您已經三天沒有吃,沒有睡,這樣下去,您會受不了的!”
太后?對了,太后……
楚風走了,可他留下了三道聖旨,第一道,就是將我冊封爲皇后,尊永嘉太后。
永嘉太后……
我在心裡念着這四個字,悽楚的一笑。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身後所有的人全都跪拜在地,低聲道:“拜見皇上。”
“都下去吧。”
那個熟悉的聲音輕輕道,所有人全都站起來,無聲的退下,不一會兒,整個東陵前,似乎一下子全都走光了。
只剩下我,還有一個人,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
“行思。”
他叫我的時候,似乎猶豫了一下,但終究,還是叫了我的名字。
眼前,依舊是那個熟悉的少年,年少英武,俊美無匹,但此刻出現在眼前的他,卻已經完全的陌生。如今皇考的國喪未過,他只能依遺詔稱帝,登基大典尚未舉行,所以身上穿的還不是龍袍,但他長髮高束,露出了清雋的額頭和棱角分明的下巴,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目尤其精亮;儀容端莊,神態肅然,和當初那個騎在馬背上,縱橫疆場的少年將領,已是判若兩人。
唯一相同的,是那雙虎目中單純的光,還是和以前一樣。
“你還要在這裡站多久?”
我木然的擡頭,看着他的臉,隱隱的透着一絲關切的怒氣。
“你爲什麼還不明白,皇考爲什麼要下那些旨意,他爲什麼要在最後把你支走,爲什麼他不肯回頭?他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把他的那份也活下去,他不是要你爲了他傷心欲絕,爲了他不吃不喝,這樣糟蹋自己!”
“……”
“爲什麼你要像現在這樣,讓他走都走得不安心?!”
“……”
“你以爲絕食而死,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嗎?你別忘了,皇考的第一道聖旨是什麼,你永遠都沒有機會的!”
我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
是的,楚風的聖旨將我冊封爲皇后,尊永嘉太后,可這道聖旨的最後卻還有一句,讓我的一切在頃刻間崩塌,碎裂,潰不成軍。
永嘉後,生生世世,不得入東陵!
當聽到最後這一句的時候,我笑了起來,瘋狂的笑,笑得淚流滿面,笑得整個人幾乎都要痙攣了,笑得凌少羽甚至不得不緊緊的抓住我,那張年輕的臉上滿是恐懼。
恐懼什麼呢?難道,你們怕我會死嗎?
我的確想死,當斷龍石落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我能死嗎?
生生世世,不得入東陵!這就是他的心,這就是他的絕,他不要我追隨他於地下,他斷絕了我殉葬的後路,他讓我連去黃泉路上遇見他的機會,都不給我!
楚風,你太殘忍!
你逼我活下來,逼我堅持,逼我去遇見別的人,可你知道——這有多痛?!
我以爲自己已經流不出淚了,可淚水卻又一次不受控制的盈滿了眼眶,我慢慢的閉上了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不讓自己狼狽軟弱的醜態流露出來,可我知道,走到了這一步,任何人都已經知道,我到了極限了。
這時,身後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皇上!”
是玉穗兒的聲音。
自從玉公公隨楚風進入東陵,這位忠僕的名字也被篆刻進了史冊,成爲了千古君臣之楷模,而玉公公的這個義子,也被晉升爲內務總管,跟隨在了我和皇帝身邊。
“什麼事?”
“啓稟皇上,南宮大人他們已經回了召業,要求皇上升殿臨朝。”
凌少羽濃黑的眉毛一皺,怒道:“皇考的國喪未過,我的登基大典未舉行,他們就要我升殿臨朝!太過分了!”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
果然,還是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年輕人,雖然歷朝歷代,若皇帝駕崩賓天,繼位者自然應該守喪茹素,等到七日之後,方可行御筆藍批,漸涉國事,而等到登基大典之後,纔可以正式的升殿臨朝,但在這期間,國事不可廢,他的臨朝,是遲早的事。
只是,南宮煜這樣的急不可耐,更多的其實是步步緊逼,若處置稍有不慎,只怕楚風的身後事,就會一敗塗地。
卻沒想到,這個孩子,還會爲這樣的事而生氣……
玉穗兒跪在地上,也是一頭的冷汗,道:“南宮大人說,國事不可廢,況且如今局勢危急,軍國大事還等着皇上處理,不可一味的,一味的……”
看着凌少羽嗔怒的容貌和我靜默的背影,他也已經不敢說下去。
“哼,南宮煜!”
凌少羽狠狠的念着這個名字,從牙縫裡迸出了那種深刻的恨意,卻無法再說什麼,便怒氣衝衝的朝那邊走去,可剛剛與我擦身而過,他卻又停了下來,回頭看着依舊靜默無語,一動不動的我。
“行思,我今天來找你,也是爲了這件大事。”
……
“皇考的第二道聖旨,我已經找到了,你知道上面寫什麼嗎?”
我的肩膀微微一動,但並沒有回頭。
凌少羽走到我的身後,他的聲音在耳邊近在咫尺的響起,雖然不大聲,但每一個字都顯得那麼沉重——
“皇考,爲你留下了永嘉後的璽印。”
“……”我的身子一下子僵了。
“自我臨朝之日起,所有的聖旨,都需要加蓋你的璽印,才能通過六部,傳達聖意。若沒有你的璽印,所有的旨意都無法下達,所有的命令,都無人聽從。”
“……”我的指尖在衣袖中拼命的顫抖着。
“行思,”他的聲音越來越重:“皇考的一世英名,全都在你的璽印上了!”
這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風——他竟然讓我攝政!?
他竟然,給我留下了永嘉太后的璽印,從此,有一半的軍國大權竟然都決定在我的璽印下,操縱在我的手中,他要讓我和凌少羽一起管理這個國家?!
爲什麼,楚風,爲什麼!
耳邊響起了慢慢遠去的腳步聲,凌少羽已經走了,而我還一個人立在斷龍石前,好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只能癡癡的凝望着自己魂魄的歸處,完全沒有辦法移動。
楚風,你到底要做什麼?!
楚風的心思,從來都是我看不透的,而他在最後的日子裡做下這些安排,三道聖旨,慢慢的揭露出來,更是讓人感到他的心思縝密,完全不在人的想象之內。
我原以爲,這個疑惑會被埋得很深,深得我永遠都看不清。
卻沒想到,兩天之後,不僅我明白了,所有人都明白了。
先帝駕崩,對於朝中的影響不啻驚天動地,而廷臣的升遷貶逐,頻繁召遣也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頂峰,數不清的朝臣在新帝登基之前已找到了自己的歸屬,而所有的勢力也在此時經歷了一次大翻盤。
一份新晉官員的名單,放到了御書房,凌少羽的面前。
而這一份名單,也清清楚楚的寫滿了南宮煜盤踞朝政,擴張勢力的野心。
凌少羽畢竟年輕,在軍營中長大的他從來都是明刀明槍的爭奪,卻沒有參與過這樣的朝政之爭,過去的凌少揚如此精明內斂,才能勉強與南宮煜分庭抗禮,而此時,南宮煜已經位列人臣,更有了朝中巨大勢力的支持,凌少羽所要面對的壓力,可見一斑。
但——所有的壓力,都在我的面前,煙消雲散了。
沒有了永嘉太后的璽印,所有的升遷貶逐都無法實現,而所有人也都知道,永嘉後在皇帝駕崩之後,整整五天時間,茶米未盡,雖然被強行帶離了東陵,回到了召業,但延福殿,已經成了我的活死人墓。
可我也知道,南宮煜並不急。
從東陵回到召業的時候,在馬車上,一陣風吹起了窗簾,而我也看到了站在城門口迎接的文武百官中,他鶴立雞羣,卓爾出衆。
也清楚的看到他的目光,陰冷中帶着一絲運籌帷幄的笑意。
直到現在,一切還在他的掌控中。
我相信,從楚風服下殤珠子清醒之後,就已經知道自己大限之期不遠,而要拔掉南宮世家這一棵參天大樹,卻已經不是短短數月能完成的,若逼急了,只怕逼反了他們,朝政必亂。
所以,楚風定下了這一系列的舉措。
首先,他默認了以宰相韋玉聲爲首的主和派崛起,兩派互有牽制,在軍政大事上分庭抗禮,也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而另一方面,他冊立我爲皇后,尊永嘉太后,就已經讓南宮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又低了一級。
永嘉後璽印的出現,更是將這個沉重的璽印壓在了南宮煜的頭頂,只要我不用璽,他所有的努力都只能是一場空。
直到現在,還是楚風在和他鬥。
可是——終究有盡頭。
楚風或許也想到,他的死對我而言打擊有多大,所以他不讓我入東陵,也是斷了我自盡的念頭,可如果我承受不了,真的選擇了離開,那麼太后的璽印便只是廢紙一張,不再有任何的效力。
所以,楚風仍舊將主動權交到了我的手上。
是放棄一切,做一個進不了東陵的孤魂,永世無法與他相見;還是堅持下來,與南宮煜鬥到底!
我相信,南宮煜也在等。
但,我的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了。
我躺在軟榻上,幾乎已經無力擡起眼皮,只看到眼前恍恍惚惚的許多人影,所有的目光都悲愴的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凌少羽站在我的面前,一雙虎目掙得通紅,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卻已經無法落淚。
“行思,你不要這樣,你知道父皇看見,會有多傷心嗎?”
我看着他,只能無力的搖頭,蒼白的嘴脣微微顫抖着,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死,我也知道,楚風絕不願意看到我現在這個模樣——我試過了,我試過把東西塞進嘴裡,我試過拼命的嚥下去,可是沒有用,我吃不下去,就連一點點的食物也會讓我立刻吐出來,吐得昏天黑地。
甚至不知道,是我的身體無法接受,還是我的心無法接受。
“你的心裡就只有父皇嗎?”
他突然這樣說,讓我的心一跳,垂下的眼瞼。
凌少羽眼睛通紅,低頭看着我:“你難道不知道你欠得最多的人是誰?不是我父皇,你爲他付出太多了,你欠得最多的是我二哥!”
不要說了,少羽,求你不要說了!
“你知道這些年來,他一直恨你,他以爲你把他忘了,所以他不斷的傷害你,可你知道嗎,當他知道你其實是失憶了,當你在南陽城答應嫁給他,你知道他有多高興,他說,想要和你從頭開始,如果不是爲了引莫雲翳入局,他怎麼會那樣對你?”
我的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喉嚨卻哽咽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現在他爲了你,戰死異鄉,屍骨不存,直到現在,皇陵還沒有他的位置,可你呢,你卻這樣死去,你有臉去見他嗎?!”
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滾落。
對不起……對不起……
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我已經盡力了,少羽,你不要再說了……
就在這時,守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南宮大人求見。”
我心中一哽,凌少羽的臉上已經凝滿了寒霜,狠狠的一轉身,可他走到門口,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沉默了很久之後,他又慢慢的走了回來。
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後,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只讓你見她這一次。”
凌少羽說完便站到了一邊,臉上滿是倔強的怒意。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的走到我面前,他的臉色和我一樣蒼白得近乎透明,那雙眼睛也微微發紅。
“行思……”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一片羽毛拂過心上。
我擡頭看着他。
“你還記得,你曾經答應過,要滿足我的一個心願,不管是什麼,只要我開口,你就會去做……”
……
“我要你活下去!”他看着我,聲音也有些顫抖:“我要你不管怎麼樣,都堅持下去,行思,你活下去!”
……
凌少羽這一刻也睜大了眼睛,看着我,周圍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驚愕的看着我們。
我看着他,過了很久,費力的擡起了手,而他也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近乎和我一樣冷得像冰,而這樣的兩隻手握在一起,卻再也沒有機會溫暖對方了。
“對……不起……”
我看着他,蒼然淚下,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只能斷斷續續的說着。
對不起。
我無法兌現我的承諾,因爲我無法面對沒有他的世界,那比死更痛苦……
南宮,是我對不起你,你爲了我做了那麼多,甚至揹負了一切,我卻連一個心願也無法爲你完成。
對不起……
如果,有來生,南宮,我還你……
“行思……”
他緊緊的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溼潤的眼眶,也慢慢的紅了眼睛,當我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的滴落下來,他終於閉上眼睛,將臉埋進了我的手掌裡,不一會兒,一陣溫暖的溼意從掌心傳來。
就在我們緊緊的握着對方的手的這一刻,突然,我感到南宮的手一顫。
他一下子擡起頭,睜大眼睛驚愕的看着我,那突如其來的情緒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愕然的看着他。
怎麼了?
他像是不敢置信,握着我手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幾乎要把我的指骨都捏斷,然後,我感到他的手滑了下去,捏住了我的手腕,兩根指頭扣在了脈門上。
他,在給我診脈?
這些日子,我沒有讓任何御醫近我的身,也是絕望,也是知道無用,可現在,他卻突然這樣做,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這時,凌少羽也看到了,急忙走過來:“南宮,怎麼了?”
南宮靜靜的捏着我的脈門,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慢慢鬆開,整個人也微微顫抖起來,擡頭看着我:“你——”
……
“你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