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擁抱,不知他想要證明什麼,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難捨,如剔骨割肉一般的難捨。
“楚風,你怎麼了?”我微微疑惑的伸手回抱着他,輕輕道:“是有什麼事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的放開了我。
淡淡一笑:“沒事,我只是想讓你小心。”
他的笑容,很恬淡,很清朗,那張臉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下,連那睫毛都被照耀着閃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光芒,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卻又不敢逼視。
我看着他,也癡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似乎纔回過神來,對他說道:“我走了。”
他的手慢慢的從我的肩膀上滑下來,滑過我的指尖,輕輕的捏了一下,說了一句:“快去快回。”
我就記得了這句話。
照夜白不愧是西域大宛國千金難求的良駒,之前在馬場上騎過一次,根本沒有放開跑,而這一次,我揚鞭策馬一路狂奔,照夜白化作了一道白色閃電,穿梭在驛路之上,所過之處揚塵四起,只留下一個身影。
快,一定要快!
一想到回宮拿到他的詔書,就可以讓他安心的退位,和我一起過平靜的生活,我的心裡又是焦急,又是甜蜜,手下也沒有放鬆,不斷的揚鞭在空中發出尖銳的鞭鳴,照夜白跑得更快了。
好像,在追逐幸福一般。
想來這兩天的時間,楚風這樣陪在我身邊,讓我覺得甜蜜得有些不真實,真怕只是一場夢,又怕這場夢醒得太早。
卻沒想到,夢境,竟然也可以感染到現實裡來。
楚風竟然真的肯爲了這樣的生活,爲了我放棄他的皇圖霸業,立下詔書退位,真是——
突然,我的腦子裡閃過了一道光。
不對!
楚風說,像昨天那樣的生活,是他真正想要的,所以他決定退位,可既然他是到了這裡才決定的,他怎麼可能在召業就已經擬定了聖旨,還放在御書房?!
難道,他故意調我離開?!
我的腦子嗡了一聲,手下一緊,繮繩被我一下子拉直了,虎口崩裂,照夜白人立而起,長嘶一聲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我騎在馬背上,整個人都懵了,而就在這時,前方霧靄繚繞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輪廓,慢慢的變清晰。
霧靄散去,那一騎人馬出現在了眼前。
南宮!
他騎在馬背上,停留在前方一個高處的土坡俯視着我,那張俊逸的臉上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情。
南宮?他怎麼會在這裡?!
我心裡的不安更甚了,眼看着他慢慢的策馬從山坡上走了下來,慢慢的走到我面前:“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爲什麼,你會知道我會來這裡?”
他沒有回答我,反而問道:“你,爲什麼要突然停下來。”
我心中的不安此刻幾乎已經到達了頂峰,睜大眼睛看着他:“南宮,你到底知道什麼?!你爲什麼會在這裡,到底有什麼事要發生,你們瞞了我什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的雙手開始顫抖,抖得幾乎快要抓不住繮繩了。
他看着我,臉上仍舊很平靜,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開口,卻說了一句幾乎讓我不敢相信的話——
“是皇上他,讓我來這裡等你。”
“楚風,他讓你來等我?”
“是。”
“他讓你等我,做什麼?”
南宮看了我一眼:“帶你回召業。”
我一時間也傻了,他和楚風之間,不是應該有隔閡的嗎,爲什麼楚風會與他有交集,爲什麼,楚風要騙我,爲什麼要把我支開帶回召業?
“你們,你們到底——”
南宮沒有等我說完,便淡淡的說道:“他果然瞭解你,他說,他就算用再多的假象,再甜蜜的謊言,也未必能將你矇蔽過去,所以,他要我在這裡等你,然後——帶你回召業。”
一瞬間,我的心好像落進了一個深潭,他的話語的背後,那昭然若揭的真相,已經讓我感覺到了一絲危險,我的心都在顫抖,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幾乎也是支離破碎的——
“他,爲什麼要騙我?”
“因爲,他不想讓你,送他最後一程。”
頭頂,好像有一個悶雷炸開了。
轟隆隆不絕於耳,整個天地間都顛倒了,眼前一片混亂,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也什麼都聽不到,等我看到南宮一下子變了臉色,從馬背上飛身撲過來,用力的將我抱住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知覺,幾乎跌落下馬背。
什麼叫——最後一程?!
什麼叫——不想讓我,送他最後一程?!
我幾乎快要瘋了,一把用力的抓住了他的衣襟,哆嗦得好像風雨中的葉子:“你告訴我,怎麼回事?什麼叫不想讓我送他最後一程,他要去哪裡?他怎麼了?!”
南宮站在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那張臉蒼白得有些失神,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殤珠子——是牽機之毒的解藥。”
我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愣愣的看着他——牽機之毒的解藥?
牽機之毒!
也就是說,我帶回來的殤珠子所解的,是牽機之毒,而非龍虎續命丹的毒!
南宮的聲音繼續在耳邊低沉的響起,裡面似乎也透出了一種無奈:“牽機之毒一解,龍虎續命丹的反噬之力自然也被解,所以他醒過來了,可是這些年來,他身體裡兩種劇毒留下的沉痾,早已讓他的五臟六腑乾枯,能支撐到今天,已經超越了所有人的極限,我想,他是爲了你——”
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我睜大眼睛看着他,看着那張熟悉的臉在眼前慢慢的扭曲,慢慢的變陌生。
一切,都陌生了。
到底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
我的楚風,他不是已經醒來了,他不是已經好好的成爲了我的丈夫,他不是承諾要給我幸福的生活,爲什麼——
“他爲了你,堅持到了今天,堅持來了皇陵,可過去的二十年,他未老的容顏,會在他撐不下去的時候,驟然變老,甚至比他本來的年歲更老。”
“……”
“這些年來,他的身體完全靠龍虎續命丹的毒性與牽機之毒抗衡,才安然無恙,如今牽機之毒被解,龍虎續命丹的毒性發作,深入骨髓,他——不可能再有機會了。”
“不……不……”
一聲聲哀婉的慘呼從我的嘴裡發出,我拼命的搖着頭,臉色蒼白如紙,不斷的退縮着,退縮着,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說謊,你騙我的!”
“行思……”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消瘦的不斷顫抖的肩膀,逼着我擡頭看他:“行思,你聽我說——”
……
“我沒有騙你。他,已經活不過今天了。”
……
“所以,他纔會故意支開你。”
……
“這是他唯一可以相信我,可以託付我的。所以他讓我在這裡攔住你,不讓你回頭,他要我帶你回召業,永遠不要去面對他離開你的那一刻,他不想你看到他蒼老的樣子,也不想讓你看到他進入皇陵的一瞬間!”
皇陵,皇陵!
一直以來,我都以爲他開啓皇陵,是爲了凌少揚,可現在想來,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回答過我,原來——原來他開啓皇陵,是爲了自己,是爲了給自己找到一個最後的歸宿!
那我呢,我呢?!要爲他殉葬的我,歸宿在哪裡?!
那雙強有力的手臂緊緊的擁着我,將我抱在他的懷裡,貼得那麼近,他急促的呼吸和劇烈起伏的胸膛似乎也在傾訴者一切,我靠在他的胸膛,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的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睛。
“南宮,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的目光一閃。
“從我拿殤珠子給你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他的病情,你已經知道,他不能活下去了。”
我伸手,用力的抓住了他的衣襟,幾乎要把一切都揉碎,都撕裂,哽咽着:“爲什麼你不告訴我!爲什麼你和他一樣,都要騙我!”
他看着我,眼裡也是沉重的傷,那麼不忍,那麼無奈。
面對着幾乎崩潰的我,他始終沒有放開手,緊緊的將我抱在懷裡,過了很久,才低沉着嗓子道:“我無法不騙你。”
我的身子輕輕一顫。
“情之自己,鍥而不捨百折不回。”他蒼然的說着這句話,又低頭看向了我:“你那麼堅持,想要幸福,想要得那麼用力,我無法阻止,無法不騙你。就算到了今天,一切大白天下,你會怪我,會恨我,但如果再讓我選擇,我還是會騙你。”
是,無法不騙。
因爲這一開始,就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不管知不知道真相,我和楚風,都只能得到這樣的結局。
我抓着他的衣襟,泣不成聲:“你現在又爲什麼要告訴我?”
“因爲我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行思,到了現在,你還有一個選擇。”
我睜大了眼睛,擡頭看着他。
“雖然他相信我,但我卻還是決定背叛他,我不想讓你留下永生的遺憾,行思——”他伸手,從胸口拿出了一個東西,遞給了我:“你自己決定,回,還是不回。”
我接過來一看,那是一封信。
信封上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展開裡面的信箋,雪白的紙箋上只有四行字,精緻優雅的小篆,似乎還帶着淡淡的墨香,如同那個男人,俊美中永遠帶着一點誘惑人的青梅冷香,讓人留戀。
可是,這四行字卻像是針,一下子扎進了我的眼裡,痛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我的手一抖,紙箋從指尖飄落,而上面的詩句,也化作泥中沙,被塵埃掩蓋……
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
惟願寄來生,世世與卿好。
……
策馬狂奔。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狂奔過,風在耳邊呼嘯,帶着野獸一般的狂暴氣息,隔得我的臉痛得麻木,淚水早已經被風乾,在臉上拉出一道道風乾的口子,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裂,可這時,我已經什麼都顧不了了。
鞭子不斷的高高揚起,抽打下來,照夜白拼盡全力的飛馳,幾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眼裡只有前方的路,只有那霧靄籠罩的東陵山,只有那即將開啓的皇陵!
一看到我回來,那些守衛全都驚呆了,紛紛涌了上來。
“德妃娘娘,請回!”
“娘娘,女眷不得入東陵,請娘娘回去!”
“請娘娘下馬!”
眼看他們在前方攔着,我目眥盡裂,抽出馬鞭便狠狠的一揚,只聽一聲刺耳的銳響,馬鞭在他們的頭頂揮過,那些人猝不及防,全都嚇得四散開來。
我咬着牙,用力的一抽繮繩,照夜白長嘶一聲,從那條大道直通向前。
皇陵,就在前方了!
我聽見了隆隆的石門開啓聲,我聽到了文武百官戰列兩旁的喝聲,我聽到了有人哀慼的哭聲,我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好像隨時都要跳出胸膛。
前方的石階,馬已經上不去了,我一勒繮繩讓照夜白停下,翻身下馬便拼命的朝上面跑去,體力的消耗幾乎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這一刻,我幾乎只能拼着最後的一點心力,跑上了長長的石階。
皇陵,已經在我眼前。
腳下是一條寬大的神道,帶着冰冷的寒意,兩旁排列着大理石雕成的石獸,冷眼旁觀着世人的生死離別,而站在兩旁的,還有文武百官,此刻全都朝服加身,恭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着神道的盡頭。
那裡,是一個洞開的巨大陵墓,石門慢慢開啓,從裡面傳來了陣陣空洞的風聲,漆黑的陵墓中只能看到鮫人油脂所制的長明燈,散發着點點隱晦的光芒,在那深重的黑幕中,似乎隨時都會被吞沒。
而在神道中央,慢慢走向那大門的——
玉公公,他穿着蟒龍袍,頭戴三山冠,從未有過的端正儀容,而他的手中,攙扶着一個清瘦的身影,素色的長袍更襯得他形銷骨立,陰風吹過,衣袂飄揚,連同他花白的長髮,也在空中慢慢的飛起。
楚風……楚風……
我的眼睛被那花白的頭髮刺痛,失聲大喊起來:“楚風——!”
那個身影微微一顫,停了一下,但立刻,他又朝前走去。
“楚風!楚風!”
我拼命的喊着,朝前飛奔而去,而這時,周圍的侍衛全都上來攔在了我的面前,我拼命的掙扎着:“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倉皇間,一個身影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擡頭一看,是那個倔強的少年,年輕而稚氣的臉上淚痕猶在,虎目中卻透着深深的痛楚,看着他父親的背影,又慢慢看向了我。
“行思,你爲什麼要來?”
“……”
“你知道這樣,這樣有多殘忍嗎?”
我一愣,掙扎的身子慢慢的停了下來,看着前方的楚風。
他的身形越來越佝僂,好像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那原本花白的頭髮此刻正一寸一寸的變白,好像被落雪覆蓋,漸漸的,已經全白了,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艱難,那麼痛苦,好像已經到了盡頭,卻偏偏還有更多的苦難在等着他。
“楚風……”
我喃喃的叫着他的名字,不掙扎,不抗爭,因爲我知道,上天已經背棄了我們,再掙扎,也不過是一場空。
而這時,南宮也到了,他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後,扶着我幾乎快要破碎的身子,與我一起,目送眼前那個人影慢慢的走向那漆黑的皇陵,慢慢的走進他最後的宿命。
眼看他的身影就要被黑暗吞噬,我突然大聲喊了起來:“楚風——!”
……
“楚風,你回頭看看我!”
……
“你回頭看看我,再看看我,楚風!”
我哀慼的聲音在林苑間迴響,好像無數的軒轅行思,她在哭,在痛,在乞求最後的憐憫。
可那個男人,沒有回頭。
他的肩膀顫抖得很厲害,好像隨時都會垮掉,而這一刻,他停下腳步,慢慢的擡起頭,不知是在隱忍不肯掉下的眼淚,還是看向那無盡無涯的蒼穹,也許只有那裡,才能容得下我們,容得下我們無盡的悲傷。
然後,我看見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大步的朝前走去。
一邊走,一邊高聲道——
悔來早不葬青山,浪竊浮名飽豆簞。
作賊作僧何者是?賣文賣藥汝乎安?
便令百歲徒增憾,行及重泉稍自寬。
一事無成空手去,先人垂問對應難。
一事無成空手去,先人垂問對應難?
我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站在人羣中,眼睜睜的看着他走到陵墓前,那漆黑的陵墓中,只剩下了一條爲他留下的通道,玉公公攙扶着他,兩個人都沒有回頭,慢慢的朝裡面邁了一步。
黑暗,在一瞬間,吞沒了他。
一陣轟隆隆的悶響傳來,連地面也被震得微微顫抖,我擡起無神的眼睛,看着那陵墓的石門,正慢慢的降下,慢慢的吞沒他的身影,一點一點,慢慢的消失在我的眼前。
楚風……
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似乎在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我的心似乎也跟着他一起,被關進了那漆黑的陵墓中,從此,不見天日……
而這時,文武百官轉身向站在我身邊的凌少羽,齊齊跪倒在地,齊聲喝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震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