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些無法領略其中含義的事物,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在整個狼羣出沒的地區,都能感覺到它。正是它,讓這裡變得與衆不同。無論是在夜晚諦聽狼嚎的人,還是在白天看到狼的行蹤的人,都會覺得背上隱隱有一絲含義。即便沒有看到或聽到狼,很多細微之處依然表明狼的存在:一隻馱滿貨物的馬在半夜嘶鳴、石頭髮出刺耳的滾動聲、一隻小鹿沒命似的逃竄以及冷杉下面詭異的陰影。只有初來乍到的新手纔看不出狼的存在,或者無法覺察出狼的詭秘心機。
我對於這一點毫不懷疑,是從我親眼看見一隻狼死去開始的。那天,我們正在一個高高的懸崖上聚餐,一條氣勢磅礴的河流在懸崖下面流淌。一個傢伙胸部浸在水中,從激流中往前朝着岸邊跋涉。我們開始以爲它是一隻鹿,等它上了岸,甩動着尾巴朝我們這邊走來,我們才發現那是一隻狼。六隻已經長大了的小狼從樹林裡躥出來,搖着尾巴嬉戲打鬧,迎接那隻狼。我們確信,我們看到了一羣狼,在懸崖下的空地上打滾兒。
在那段時間裡,沒有人會錯過獵殺狼的機會。轉眼之間,子彈已經射入了狼羣。可是我們太興奮了,以至於無法瞄準;而且我們並不知道如何朝着陡峭的山下射擊。來複槍的子彈打光了,只有老狼倒在了地上,還有一隻小狼受了傷,瘸着腿逃進了山崩造成的岩石堆,人類無法從那裡通過。
我們走到了那隻老狼面前,它眼中的綠色兇光還微微閃現。正是在那時,我在狼的眼睛裡看到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那是一個只有狼和大山才知道的秘密。那時的我年輕氣盛,動輒就有想扣動扳機的衝動。當時我認爲,狼的減少會讓鹿增多,這無疑是獵人們的夢想。然而看到老狼眼中那漸漸消失的綠色火焰後,我才感覺到,無論是狼還是大山,都不會認同我的那種想法。
自那以後,我看到各州都開展了剿滅狼羣的行動,也看到了許多剛剛失去狼羣的山的面貌。向陽的山坡上,到處都是鹿羣踩出的小徑,能吃的灌木、草都被吃得一乾二淨。植物失去了細枝嫩芽,很快便衰弱、死亡了。那些能吃的樹葉,只要可以夠得到,都被鹿羣吃掉了。看到這樣的一座山,你會以爲上帝得到了一把新剪刀,整天在山中修剪樹木,忘卻了其他事情。到了最後,鹿羣的數量過於龐大,最終因爲食物不足被餓死了。它們的骨頭和乾枯的鼠尾草一起變白、腐爛。
現在我想:就像鹿羣生活在狼羣的陰影中一樣,山野生活在鹿羣的陰影中;而且大山看起來比鹿羣更加憂慮。一隻公鹿被狼吃掉,兩三年後就會有新的公鹿取而代之;可是一座大山被鹿羣摧毀後,也許幾十年都無法恢復原貌。
牛羣面臨着同樣的狀況。牧牛人爲了牛的安全消滅了牧場周圍的狼,卻不知道自己無形中承擔了狼羣的工作:根據牧場的供應削減牛的數量。他並不懂得像大山一樣思考。沙塵暴出現了,河流將我們的未來無情地衝進了大海。
我們都在極力追求安全、繁榮、舒適、長壽以及簡單的生活。鹿用柔韌的雙腿追求;牧牛人用毒藥和陷阱追求;政治家用筆桿子追求;而大多數人則是用機器、選票和金錢追求。但無論採取何種形式,大家的目的都一個:就是追求時代的和平。在這些方面取得一定的成功是好事,客觀的說也是必要的。然而從長遠來看,太多的安全反而會帶來危險。居住在瓦爾登湖畔的梭羅曾經說過:“野地裡蘊含着這個世界的救贖。”也許他已經爲我們暗示了狼嚎隱藏的意義。這個意義,大山早就明白了,可惜太多的人依然不明白。
艾斯卡迪拉山
生活在亞利桑那州,腳下是茫茫草原,頭頂是悠悠藍天,地平線上以艾斯卡迪拉山爲界限。
騎馬在山的北面馳騁,你的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無論在何時,無論在何地,擡頭望去,眼前出現的總是艾斯卡迪拉山。
騎馬在山的東面馳騁,你會穿越被茂密叢林包圍的平頂山。每一棵樹都是一個小世界,在溫暖的陽光下散發出獨特的清香,藍頭松鴉在林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到處都是一派安逸的景象。然而當你來到山脊,立刻就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艾斯卡迪拉山就在不遠處屹立。
騎馬在山的南面馳騁,映入眼簾的是藍河複雜的峽谷,隨處可見白尾鹿、野火雞和野牛。當你舉槍準備朝着一隻鹿射擊時,它卻已經逃跑了,站在地平線上向你炫耀自己的勝利。當你低頭注視着瞄準鏡,不相信自己的失手時,藍色的艾斯卡迪拉山又出現在了遠方。
騎馬在山的西面馳騁,你會進入阿帕奇國家森林的滾滾綠浪中。我們在森林中穿行,將這些樹木變成木材堆,以四十爲單位在本子上計算着。當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山谷,覺得那些假想的木材堆和渾身的汗、皂莢的刺、蚊蟲的叮咬以及吵鬧的松鼠之間有一些不和諧的地方。然而爬到上一個山脊,一陣冷風呼嘯着從林海吹過,吹走了我們的疑惑。艾斯卡迪拉山在山脊的遠端出現。
大山不僅成爲了我們工作和遊玩的界限,也成爲了我們爲晚飯做準備的界限。冬天的傍晚,我們常常埋伏在河邊捕捉綠頭鴨。鴨羣很機警,在緋紅的天空中盤旋幾圈,最後消失在黑漆漆的艾斯卡迪拉山裡。假如它們再次出現在河岸上,那麼我們晚飯的烤鍋裡就會有一隻肥嫩的雄鴨。假如它們不再出現,我們只好繼續吃燻肉和豆子。
實際上,你無法在地平線上看到艾斯卡迪拉山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在艾斯卡迪拉山頂。在那裡,你無法看到山本身,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原因就在於大灰熊。
這位大腳老兄簡直像一個靠搶劫發家的貴族——山大王,艾斯卡迪拉山就是它的管轄領地。每年春天,當溫暖的春風吹融了積雪,灰熊結束了冬眠,從沉睡了一個冬季的巖洞裡慢慢爬出來,順着下山的路尋找食物,一頭不幸的牛被它敲爛了腦袋。吃飽後,它又爬回了洞穴,靠着土撥鼠、蹄兔、漿果和樹根悠閒地度過夏天。
我曾親眼目睹了它殺死過的一頭牛。牛的頭骨和脖頸都變得粉碎,彷彿被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撞上了。
沒有人再看到過那隻熊,但是在懸崖下泥濘的土地上,你可以看到那些不可思議的腳印。看到這些足跡,連最頑固的牛仔也會承認熊的存在。無論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都會看到那座山,從而想到熊。當人們坐在篝火邊閒談,除了啤酒和舞會,熊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話題。大腳的灰熊每年只吃一頭牛,而且基本上圍繞着洞穴附近活動,但是整個地區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時,“進步”的風氣剛開始蔓延到這個養牛區,它派出了衆多不同的信使傳遞自己。
其中之一是那個最先駕駛汽車橫穿美國大陸的人。牛仔們瞭解他的心思,知道他和那些野馬馴服者一樣,心情活潑,喜歡虛張聲勢大聲說話。
一位身穿黑色天鵝絨的女士來到了這裡。雖然他們不太明白,但是依然聆聽她用波士頓口音解說婦女投票權的意義,並且注視着她。
他們驚訝地看着通訊工程師在松樹上安裝電話線,然後立刻就能知道城裡的消息。一個老人好奇地問,電話線能不能給他送來一片燻肉。
一年春天,“進步”派來了一位捕獸員。他是由政府出資僱傭的,身穿工作服,如同聖喬治一樣尋找獵物。他詢問這裡是否有危險的動物需要獵殺,當地人們回答他:是的,有一隻大熊。
捕獸員整理好行頭,捆在騾子上,然後朝着艾斯卡迪拉山進發了。
一個月之後,他回來了,驢子馱着一張巨大的獸皮,步履蹣跚。鎮上只有一個穀倉有足夠的空間,供晾曬獸皮使用。爲了獵熊,他想盡了一切能用的辦法,陷阱、毒藥等等,但都不起作用。最後,他在那條只有熊才能通過的小路上,架設好一把自動獵槍,等待着熊的出現。熊走上了那條小路,把自己射死了。
那是六月發生的事情。那張熊皮很髒,而且有些破爛,沒有多大的價值。沒能讓灰熊留下一張像樣的生皮,作爲對於它們族羣的紀念,對於我們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它只剩下了一個頭骨,被安放在國立博物館,科學家們經常爲了頭骨的拉丁名字展開爭辯。
當我們嚴肅思考了這些事情之後,一個疑問產生了:是誰爲“進步”做了定義?
自從上帝創造了世界,歲月便一直侵蝕着玄武岩造就的艾斯卡迪拉山。它不斷地消耗着,同時也在等待着、創造着。歲月在這座古老的山脈上刻下了三個印記:一個莊嚴的外表、一個較小的動植物羣落和一隻大熊。
殺死熊的捕獸員知道,艾斯卡迪拉山的牛羣安全了。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推倒了一座從時間誕生起便開始建造的大廈的尖塔。
派遣捕獸員來的官員是一位生物學家,他精通進化建築學,卻不知道尖塔和牛是同等重要的。他缺乏預見性,沒有預料到那裡會變成旅遊地,更沒有想到遊客們對於熊的盼望超過了對牛排的盼望。
那些投票支持撥款幫助牧地消滅熊的議員,是拓荒者的後代。他們爲自己祖先的優秀品質喝彩,卻又拼命地毀滅祖先們的勞動成果。
我們那些對捕殺熊持有默許態度的林務官,都知道當地一個牧場主曾經在犁地的時候,發現了一把刻有科羅拉多軍隊指揮官名字的匕首。我們嚴厲譴責西班牙侵略者,他們爲了黃金和改變其他人的信仰而殺害了大批無辜的印第安人。可是我們卻也沒有意識到,我們也是侵略者,指揮了一場自以爲是的屠殺活動。
艾斯卡迪拉山依然在地平線上威嚴聳立。但當你再看到它時,卻不會再有關於熊的聯想。它只是一座山,一座普通的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