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下班回家,姚遠和抗抗已經在家裡了。
看來,有了摩托車,小夫妻回來至少是早了半個小時。
姚遠這陣子算是比較清閒了,除了陪着抗抗做衣裳,接待一下進店看新款服裝的客戶,其他也沒有多少事。
專賣店他已經不打算再擴大數量,更不打算到其他城市去拓展。
這個時間,人們的思想觀念還基本停留在公有制爲主上。發展私營,必然損害公家的利益,大了就是一種破壞了。
達到破壞的級別,就等於作死了。
姚遠不打算作死,他知道不是大力發展的時間,就會像在礦機發展地下工廠一樣,及時收手。
知道及時收手,纔不會有麻煩,纔是做人成熟的表現。
姚遠覺得,他現在的心態,已經比前世那個培養幹部健康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有點向能幹大事那方面發展了。
在現在的他看來,原來那個培養幹部姚遠,還是有些不成熟,有些自以爲是。覺得自己能幹大事,其實小事都不見得能夠完全做好。
專賣店數量就四家,銷售數量保持穩定。爲控制數量,控制抗抗牌服裝有過大的消費羣體和知名度,他只做價格、利潤高的高檔時裝,連中檔時裝都不肯做。
這樣,這個服裝品牌就只能在一個小範圍內流行,小慧那個服裝廠也不用擴大規模。他只保證現在的數量和質量,靠不斷推出新款時裝來賺錢。
他這是在等,在等待時宜的環境和土壤。只有若干年後,這環境和土壤,真的適合他生長髮育了,他纔會再次露頭,把自己這個服裝事業再向前推動一個臺階,讓抗抗品牌聞名全省,馳名全國,甚至要走向世界,成爲獨有的文化和時尚。
等待的時候,他就清閒多了。小兩口一起上班,一起回來,整天膩在一起,別提有多甜蜜了。
回來了,抗抗幫着姜姨做飯,他則回自己屋裡,泡一壺西湖龍井。
那時候最好的茶葉,也就是西湖龍井可以買到,其餘市場上根本沒有影子。
喝着茶的同時,他喜歡看些古文書籍。當然不是四大名著,那個他不喜歡。
他喜歡司馬遷的《史記》,且能從當中得出自己的結論:《史記》裡的文章,許多風格迥異。由此可知,這些文章只能算是司馬遷整理的,不是他一個人寫的。
文章能讀到這個水平,不用翻譯可以通看漢代文章,也算是可以了。
時光進入八十年代,隨着思想禁錮的進一步放寬,城裡那些地攤上,一些五十年代出版過的古文書籍,比如《唐宋散文選》一類的,就有人拿出來賣了。
那時代,真正喜歡這些文章的人不多,姚遠就經常可以在地攤上碰上這一類書籍。
只要碰上,不管人家要多少錢,他都會設法買下來。
他不是買了來收藏,而是買回來真正地去研讀。
你看懂了唐宋八家,就看懂了古人的思想,甚至可以看懂那時代的官場。這時代,說白了,也就是那時代的一個延續。
但像《史記》這樣的紀傳體古書,在地攤上就很難淘到了。能找到一本全本的《史記》,姚遠高興了好多天,天天沒事就捧在手裡看。
在姚遠看來,這種古書語言樸實無華,故事浪漫美好且有些誇大,雖然史實準確性不高,不能成爲準確歷史的依據,但每一個故事,都體現出了古人的光輝思想和智慧。
你看懂了《史記》,也就看懂了古代中國的智慧,看懂了那個人類思想尚有自由時代的,真正的中華文明。
他的這個愛好,沒有人能夠理解。抗抗別說看《史記》,就是看那些唐宋散文,也如同看天書。
就是美美,也搞不懂姚遠爲什麼這麼沉迷於古文。
美美古文不好,姚遠就沒法和她溝通。其實他的好多智慧,來源於這些古代的思想。
只有真正沉浸在這些文章裡,你纔可以悟出古人非凡的東西。
美美沒這個本事,姚遠也就笑而不答。
美美到家,是直接把摩托車停到她姐姐家的院子裡的。
現在,這個院子本身縮小了一半,原來就放着姚遠和美美的兩輛自行車,這又多了兩輛摩托車,也顯得有些狹小了。
美美推着摩托車進院子,看到另一輛也停在院子裡,就知道姚遠也回來了。
她停好自己的車,直接就推門進屋
外屋門“哐”一聲響,把裡屋坐在沙發上,捧着《史記》之乎者也的姚遠嚇一跳。
看見是美美,姚遠就責怪說:“一個大姑娘,走路帶風,進門如破門而入,像什麼話?你就不能文雅一點,像個大姑娘啊?”
美美進裡屋,也坐在沙發上,自己去拿茶盤裡的茶杯,接着就拿起茶壺,也爲自己倒一杯茶。
然後,美美才說:“怎麼文雅?你的意思,是不是我進門之前得敲門,你說讓我進來,我才能進來?”
姚遠說:“按理說,應該就是這樣。”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些茶具,姚遠就是想擺譜,最終也得用陶瓷的茶壺和茶杯,用暖水瓶沖水泡茶。
他就看着美美喝茶,半天才慢慢說:“你也只有喝茶的時候,我才能認出來你是姜美美,那個省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
美美就笑:“也就是上學的時候,留下的這點愛好了。”
就放了茶杯說:“劉健好像識破你的計謀了,死活不肯帶徒弟。你再教我個治他的招兒唄?”
姚遠放下手裡的古文書,還是慢條斯理說:“沒必要把事情看的那麼嚴重。幹計劃外產品,也就是個改善大家生活質量的小辦法,解決不了大問題。失敗和成功,意義不大。
與人鬥其樂無窮。你別遇到困難就來找我支招兒。碰上劉健這麼個有心機的,是好事,正好可以鍛鍊你的智慧。我把招兒都替你出了,你還是得不到鍛鍊,並沒有好處。”
美美不同意姚遠的看法,反駁說:“誰說幹計劃外產品用處不大啦?你不說礦機只有積累足夠的資金,在將來的經濟大潮到來的時候,纔有能力拿出自己的拳頭產品,生存下去嗎?現在,幹計劃內的產品,工廠是得不到自有資金的,只有幹計劃外產品,才能存下資金。”
姚遠就苦笑笑,然後才說:“你幹計劃外產品的原材料,從哪裡來的?是計劃內產品多餘出來的。能有多少?你現在手裡這是沒有多少計劃外的活,你纔沒有感覺到壓力。
如果你的業務員計劃成功了,計劃外的活多了,你就知道了,供應科並沒有那麼多鋼材讓你來幹這些活。
那,沒有計劃內的鋼材,你上哪兒弄材料,給人家把活幹出來?你別打我的主意,讓我找人給你批條買鋼材。我是守法公民,這種投機倒把的事我不幹!”
美美還真沒考慮到這一點,讓姚遠給問愣了。但姚遠說的這個情況,是真實存在的。
現在的工廠經濟狀況是,上級下達生產任務,廠方根據這個任務,算出所需材料,上報上級,經上級批准蓋章,廠裡的供應科,纔可以拿着這個蓋章的批文,去原材料市場購買。
這樣購買的價格,就是所謂平價的東西,其餘方式,就是議價了。
而好多南方的工廠,包括第一批發展起來的鄉鎮企業,就像美美這樣,開始生產計劃外的產品。
生產少了,所需材料從計劃內材料裡劃撥就行了。因爲你上報採購計劃的時候,肯定會打出一部分富餘來。
可生產的多了,特別是那些鄉鎮企業,根本就沒有計劃內的採購權,只能想方設法買計劃外議價的原材料。
這就是議價原材料的由來,議價的價格,一般都不會低了。
可是,你就算是想高價買,那時候生產能力有限,市場上也得有才行啊。
於是,就產生了一幫“倒爺”,靠自己關係,弄出平價的批條,然後按市場高價賣給需要的廠家。
當然,這中間還不知要倒幾倒,反正倒手越多,到廠家手裡,價格就越高。
甚至,有些騙子,號稱自己可以弄到批條,把一些小老闆給騙的血本無歸。這可是那個時代人人皆知的,最標準的投機倒把事件。
後來,國家嚴厲打擊這個現象,被好多人說成“倒春寒”。再不“倒春寒”,直接就亂套了,影響到國計民生了。
當然,不免殃及魚池。姚遠就怕被殃及,所以要把自己的有形資產給變沒了,不敢露富。
計劃經濟時代,礦機手裡是沒有錢的。而想在未來的市場經濟時代,研發產品,購買新設備,上馬新項目,不走過去的老路,就必須得有錢,而且要有大錢。
這就是一個矛盾,一個讓礦機根本無法擺脫那個必須經歷厄運的矛盾。
你就是神仙,沒錢你能幹什麼?
姚遠不回礦機,就是因爲他無法看着礦機走不出這個厄運的怪圈啊!
當然,這只是礦機的更多,更復雜的厄運之一。
美美終於明白,她原來看到的希望,恐怕只是空中樓閣。
可是,不管怎麼樣,能積累一部分資金就積累一部分資金啊。將來要用的時候,可以先用來做產品研發費用。產品研發成功,可以申請上級撥款啊?這也是擺脫厄運的一條路子嘛。
姚遠就又不由苦笑。美美的想法,還是太簡單了。
美美說過,張代表已經和她商量,把小件車間成功的經驗,向整個礦機推廣。這樣,就不止是一個小件車間在積累資金,全廠都可以這樣,改善職工收入的同時,積累日後需要的資金。
姚遠卻知道,以後的分廠制,就是這個路子。
分廠有了更多的經營權和財務權,卻不能保證每個分廠廠長都是姜美美,有他姚大傻的物質支持,用不着謀私利。
在沒有有效監管機制的情況下,盲目下放權力,就給了許多人空子可鑽。
在金錢誘惑面前,有多少人可以真正經得住考驗呢?
最終,工廠沒有積累到多少資金,卻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搞亂了整個的管理體系,加劇了職工和幹部間的互不信任,混亂了原本單純樸實的職工思想,甚至導致了好多職工,開始懷疑整個的國家政策……
這,又是一個礦機必須走向末路的因素。
所以,姚遠爲這個,專門去找了張代表。
沒有合理有效的監管,推廣美美的辦法,無異於飲鴆止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