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留着。”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着。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並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志平迎面飛去。尹志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幾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怕,做聲不得。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纔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竈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麼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着,原來是有羣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適才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快。”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於是又揮刀橫砍。噹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着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有骨氣。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爲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黃藥師抱着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着。”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着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涌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纔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倘若當我面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罷!”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唉,兒女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娘娘也配得上!”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麼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劃比劃。”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我了?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麼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聽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着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甚麼?”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這幾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極靈,才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幾年修爲,也只能見到她嘴脣似動非動而已。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雲,卻收了這般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着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裡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着,向外拜天!”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這齣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着,都是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燭。”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麼?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心中想着女兒,暗自神傷。黃蓉瞧着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掛着自己,心中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麼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偷瞧着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尷尬,面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裡,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燭?”陸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蟲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甚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氣助他。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可知今日是甚麼日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爲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着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麼?”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有甚麼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麼好處。”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着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着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着坐在板凳上,低聲說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盪,也是愈來愈快,不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着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着!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爲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着自己手腕,嘴裡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甚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着走出來。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掛念着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裡?”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裡裡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裡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裡練功夫麼?”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捱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歐陽克初時頗爲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裡氣悶得緊。”說着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着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挑去。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擦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佈?”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纔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麼?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着!”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甚麼,就做甚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好啊,這纔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你不聽話?”程瑤迦膽戰心驚,只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脣難動。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麼要緊?你打從娘肚皮裡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麼?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甚麼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着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擡進來麼?”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只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爲什麼‘好極’?”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擡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豔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裡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然後出家爲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兒家帶着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壓得四名伕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裡,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着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迴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衆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瞭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裡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着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擡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麼。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着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裡,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裡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着惱,待見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克並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脣邊,卻是無法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對楊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着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過頭來,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着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着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楊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爲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說着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着,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裡,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爲甚麼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體,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麼?”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倖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着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着歐陽克的屍身,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爲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死裡逃生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中僱人來擡了棺木,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裡找去?”穆念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爲,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着。”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爲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爲徒啦!”言下甚是得意。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非爲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爲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哼,說甚麼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麼?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閒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着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擡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後來爲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雕到了此處?”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着駿馬,正向着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着一袋羽箭。白雕盤旋了一陣,順着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裡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唿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着話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麼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爲擔心:“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麼?你幹麼心神不寧?”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涌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眉稍,問道:“爲甚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迴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着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幾個漢字,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着,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鬚?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爲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爲?滿朝君臣立即催着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麼?”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聲喧譁,兵甲鏗鏘,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着來了。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只不過數十日之前,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無人理睬。他一生嘗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這村裡麼?若是不在,就問到哪裡去啦。”衆軍士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衆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順手牽羊,拿些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楊康心念一動:“衆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爲,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懂,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術都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只可惜孤掌難鳴,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爲人。”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裡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叫苦,卻是無計可施。衆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裡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衆人隨後跟出。郭靖低聲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難道不是他自己麼?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麼你在這裡?”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避,只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着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面。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必攔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面多半沒有好事。他饒了志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於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全真七子齊到,自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丘處機見楊康磕頭,只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尹志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爲黃老邪,被馬鈺呵責過幾句,只得改口。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楊康道:“裡面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着!”轉頭問楊康道:“你在這裡幹甚麼?”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髮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麼大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死啦,你給他報仇。”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的。華箏指着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着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於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衆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於誰好呢?”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於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干休。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言。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只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師哥追下去啦。”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一敵二,只怕……”說着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裡之外,再也追趕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丘處機道:“就只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她倒並不在乎。馬鈺擺了擺手,衆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只要一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矇在鼓裡,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爲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丘處機接了過來,反覆撫挲,大是傷懷,嘆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餘年,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他二人之死,實是爲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爲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面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於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舊,均各嘆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着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麼?”楊康道:“還沒有。”王處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只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穆念慈卻朗聲道:“須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麼事,姑娘你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是?”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着“蓮花落”的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着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只見門口站着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麼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部負着八隻麻袋,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爲不解。那瘦丐道:“聽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歷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隨口“嗯”了幾聲。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神色更是恭謹。那胖丐道:“嶽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爲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楊康心中暗暗稱奇,他本想盡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麼,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馬鈺等皆以爲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當着二丐之面,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爲親熱。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她同赴嶽州之會。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丘處機本來對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只是念着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後,捨棄富貴,複姓爲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爲歡喜,手捻長鬚,望着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爲師。當時王重陽脫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着玩呢,還是當真動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着。”郝大通道:“六怪中爲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後當即過來拜訪。”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只見劉處玄陪着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裡揮着一柄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只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衆人放在眼裡。只聽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且看這老傢伙又如何騙人。”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中對他十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頑童麼?他早給黃藥師殺了。”衆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前日還見到周師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着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只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殭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只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裡,容色悽慘,住口不語了。丘處機拔劍而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週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裡候我好音便是。”衆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裡以逸待勞,等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制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衆人齊聲驚呼,只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制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嘆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裘千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衆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到了深不可測之境。卻哪裡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傳播謠諑。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聽村北隱隱有人呼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志平功力較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大關鍵。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爲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裡,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只是靖哥哥與馬道長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郭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斗!”郭靖聽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凜,暗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斗’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他眼睛剛湊上小孔,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出,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來。月光下只見他頭髮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只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狽。譚處端進門後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只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孃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孃引到這裡來幹麼?剛纔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着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衆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她說話一停,便即寂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只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衝進來動手。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沖淡。譚處端接着吟道:“蓬頭長日走如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形魁梧。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只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淨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都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歷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佈疑陣,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馬鈺對她頗留情面,梅超風雖然爲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哪知卻非她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只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馬鈺道:“託福託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罷?”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作甚?”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麼?”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知道梅超風這一撲凌厲狠辣,委實難當,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託大?”眼見梅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盪,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爲掌,力揮之下,身子向後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麼?”丘處機笑道:“咱們只是全真七子,有甚麼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解:“譚老道非我之敵,怎麼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會這麼懸殊?”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只有出諸周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梅超風性子強悍之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即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之言,只道周伯通當真已爲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超風明知不敵,卻也決計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毒龍鞭,叫道:“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劍罷!”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只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着不動,你進招罷!”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着不動,便想抵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甚麼?”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揮處,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擋,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天罡北斗。”黃藥師精通天文歷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璇,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成斗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是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斗柄中以玉衡爲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只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雖慢,可是極爲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着鞭梢望去,只見她道袍上繪着一個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麼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她不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爲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着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髏髏的圖形,忽然之間銀鞭猛地回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衝過去。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只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面,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只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爲一,梅師姊哪能抵擋?”原來天罡北斗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爲此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爲大,可用於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面首當其衝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迴盪開,只是因勢帶引,將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若是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數苦功,被人安坐於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她猶豫不決雖只瞬息之間,但時機稍縱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陣既經發動,若非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柰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爲時已然不及。劉處玄掌力帶動,拍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在牆上,只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梅超風足下搖晃,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只跨了兩尺,卻是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丘處機、劉處玄同聲喝彩:“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後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斗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然無法脫出。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只見梅超風長髮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卻是以靜制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她困在陣中。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催心掌”功夫,要想衝出重圍,但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原只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似她這般武功高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可是她這番猜測,卻只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靖。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鬥。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個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麼?”郭靖得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佈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黃蓉大驚,急忙挽住。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眼到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斗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訣竅。那《九陰真經》是一位前輩高人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無差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固是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布陣,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節,這纔是真正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爲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向門口望去,只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並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齊聲低嘯,停手罷鬥,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哪裡來得及,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過,譚、劉、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迎面一掌劈來,掌影好不飄忽,不知向何處擋架纔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丘處機武功爲七子之首,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於輕敵,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上,已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丘處機奮力回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後,擡起左腿,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斗。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起好來。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過如此大敗,連叫:“齊佔原位。”但黃藥師東閃西晃,片刻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哪裡還布得成陣勢?只聽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裡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鈺乘這空隙,站定“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着譚劉諸人也各佔定方位。這天罡北斗之陣一布成,情勢立變,“天權”“玉衡”正面禦敵,兩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後面“搖光”與“天璇”也轉了上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盪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手!”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爲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神劍掌法”,在陣中滴滴溜溜的亂轉,身形靈動,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神劍掌法時,我只道五虛一實,七虛一實,虛招只求誘敵擾敵,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爲實招。”

這一番酣鬥,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武功,也自心驚。梅超風在旁聽着激斗的風聲,又是歡喜,又是惶愧。

忽聽“啊”的一聲,接着砰的一響,原來尹志平看着八人相鬥,漸漸頭昏目眩,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暈了過去。全真七子牢牢佔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黃藥師心中卻也是暗暗叫苦,剛纔一上來若是立下殺招,隨手便殺了對方一二人,天罡北斗陣再也布不,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時卻求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是騎虎難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奇門武功,始終只能打成平手,直鬥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勝負。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心靜神閒,閉目內視,將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然後從尾閭升至腎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內息從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黃蓉見他臉色紅潤,神光燦然,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不覺吃了一驚。只見父親緩步而行,腳下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爲,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麼安閒。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天罡北斗陣極爲了得,只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麼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哪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着實不易,心想:“黃老邪當真了得!”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結。只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分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歐陽鋒長嘯一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譚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鬥,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猛迅無倫,不但同門不及相救,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

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插手?”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鈺、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他下手攻擊譚處端只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黃藥師力敵四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他已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計黃藥師,那麼天罡北斗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後敵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氣凝後背,拚着身後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正自暗喜。忽然黑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大叫一聲,代接了這一擊。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捨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黃藥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大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前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馬鈺見師弟命在頃刻,不由得淚如雨下。丘處機仗劍追出,遠遠只聽歐陽鋒叫道:“黃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餘下的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得了,咱們再見啦!”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見她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丘處機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毒手,大叫:“丘師弟回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爲何來?”黃藥師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麼?”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里,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後追趕,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卻生出這等事來。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着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黃藥師眼見誤會已成,只是冷笑不語。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只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閉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丘處機、尹志平等跟在後面,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此時丘處機、孫不二等均已想到譚處端既死,天罡北斗陣已破,再與黃藥師動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只有待日後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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