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一小部分的人誤以爲東京二十三區是個從南到北滿是高樓大廈的都會,還沒搬來之前的我就是如此。事實上,有著刺向天空般高聳建築的只有緊鄰大車站那一帶,四周則都是平坦的低矮樓房。因地層下陷而凹凸不平的柏油路、發出刺鼻酸味的臭河川、不知是否有人在照顧的農田以及我所就讀的高中,這些全都不出車站方圓兩公里的範圍內;只不過隔著一條街,霓虹燈的光芒就看不見了。

雖然「花丸拉麪店」也位在距離車站步行只須五分鐘的地方,卻是被一堆破舊的大樓給圍住,暗不見天日的店面之一。它是間只有五個櫃檯席的小店舖,除了晚上偶爾會有醉漢晃進來外,白天幾乎沒看過有客人就坐。

所以我的聘用考試就在正值春假的三月三十一日、店內早已空無一人的下午一點半舉行。

「聽好了,只要裡頭的東西灑出一丁點來,你就別想通過。」

明老闆邊這麼說,邊將托盤一一遞到我手中;托盤上還有冒著白煙的大碗公。她是「花丸拉麪店」的年輕老闆,長長的頭髮紮成馬尾,一年四季都穿著挖背背心並露出健美的雙肩。敞開的胸前可以看見重重纏繞著胸部的白色繃帶。不難看出她出身體育科班,根本不是我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科高中生所能違抗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嘴:

「請問……爲什麼打工的聘用考試要做這種事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打破了幾個碗啊!?根本就不夠專心!所以你要是能把東西平安送到愛麗絲那裡,我就用你。」

之前我曾多少幫這家店做過洗碗、端菜的工作,同時也造成很大的損失。其實我應該要感謝善良的明老闆還願意給我考試的機會纔對。

「預備,開始。限時五分鐘。」

「還要限時喔!?」

被明老闆瞪了一眼,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

愛麗絲住在與「花丸」同一棟大樓的三樓、八號房。從緊急逃生梯走上去,再往走廊方向走差不多五公尺就到了,從一樓的店面走上來通常花不到一分鐘。

但這時的我光是走一階樓梯就得花上個兩秒,因此當我走到寫著「NEET偵探事務所」的招牌前時,早已渾身汗流浹背。

由於雙手都端著托盤,我只好用手肘按下門鈴。沒有人應門,只有藍色燈光閃爍。

「愛麗絲,拜託,幫我開門。」我苦苦地哀求。

『……你自己進來就好了。門沒有鎖。』

對講機另一邊傳來年幼少女不耐煩的聲音。

「我沒辦法用手,手上拿著兩個托盤。」

『那你可以放在地板上啊!』

「不行,一定會掉下來。」

『你到底在說什麼?只不過是把托盤放在地板上,沒想到你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我頭上也有托盤!」

聽到我悲壯的吶喊,門終於開了。少女從裡面探出頭來,她有著一頭烏黑及地的長髮,一雙盈滿閃耀亮光的大眼睛,身穿可愛小熊圖案的睡衣,露出有如生病般的蒼白肌膚。

「……你是在表演雜耍特技嗎?」

雙手各拿一盤、頭上還頂著一盤。冷眼看著我身上一堆放著碗公的托盤並站在那顫抖,愛麗絲以無言的語氣說:

「這個畫面滿有趣的,我想拍照留念。拿給阿哲和少校那些人看,他們一定會很高興。我去拿數位相機來,你就保持現狀等我。」

「不,那不重要啊!」我拚命叫住正要進入屋內的愛麗絲:「總之……這個……可以先幫我拿一下吧?」

我以眼神暗示那在頭頂上搖搖晃晃的托盤,但愛麗絲聳了聳肩:

「請想想我和你的身高差距,還有我的手臂肌力。那根本不可能吧?你就進房隨便找個地方擺著吧!記得要先脫鞋。若是你敢滴下任何一點東西,我會讓你負責清理到打完蠟爲止。」

愛麗絲還是老樣子,沒血沒淚。

我只好保持上半身不動的姿勢,輕輕地把鞋脫掉,走進小廚房的流理臺將雙手上拿的托盤放下,然後再將頭頂上的托盤輕輕拿下來。幾乎連魂魄都差點吐出來的長長嘆息,彷彿蜷曲在冷氣房的冰冷地板上。

「……啊,老闆嗎?嗯,鳴海剛到。」房裡傳來愛麗絲與明老闆講電話的聲音:「……不,看來是沒有灑出任何東西。老闆妳真善良,若換做是我一定叫他拿水桶而不是碗公。」

這傢伙還真愛說笑。心裡一邊抱怨一邊將三個碗公放上同一個托盤,然後端到寢室內。

房內的三面牆壁都被與天花板一樣高的架子遮住,架上擺放著一堆怪異的機械,周圍還有無數的電線複雜地纏繞在一起。房中央擺著一張大牀,毛毯上堆著大大小小、種類繁多的熊布偶;愛麗絲坐在當中,就像是被一羣布偶包圍。

「你該不會要我三碗都吃掉吧?」

愛麗絲瞪著我端上來的碗公。這個穿睡衣的少女不但非常挑食而且食量極少,每次要她把東西吃光都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三個碗公裡面分別放著少量、不同囗味的拉麪。

「明老闆大概以爲我會翻倒其中一、兩碗吧。」

「你怎麼不翻倒呢?你平常明明遲鈍到連螳螂停在鼻子上都不會發現啊!」

爲什麼這樣也要被罵啊……?

我拉出類似醫院病牀上附的可動式桌子,並將托盤放在上面推到愛麗絲面前:

「看愛麗絲妳想吃哪一碗,剩下兩碗我幫妳吃。」

穿著睡衣的少女幾乎要把整張臉都放到碗公裡似的,仔細地觀察每一碗拉麪。

「我想吃盡量清淡一點的。」

她以哀求般的眼神看著我說。

「聽說三種都是新創作,我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愛麗絲遲疑了許久,最後選擇了湯色比較透明的一碗。但是她吸了一根麪條後,卻整個說不出話來。

酸?拉麪很酸?

啊!這樣說起來,明老闆最近的確淨做些怪異的拉麪。

「嗚……被湯色給騙了。我太大意了,裡面居然有這樣的陷阱。」

愛麗絲的雙眼盈滿淚水,卻還是用筷子一根接一根將麪條夾入口中。

「這兩碗似乎比較正常,妳要換嗎?」

我坐在牀前抱著自己那份拉麪說。但愛麗絲卻以滿是淚水的雙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怎麼能相信可以若無其事吃下一碗拉麪這種人的味覺!?這碗麪是我自己選擇的,而且如果唯唯諾諾聽信了你的建言而交換拉麪,要是又不喜歡,我豈不陷入更大的窘境?如此一來你要如何補償我所保有的矜持?」

我原本想吐槽她:只不過是吃一碗拉麪並沒什麼異常的,但看到愛麗絲邊「嗚——嗚——」地啜泣邊將拉麪一根根吸進嘴裡,覺得實在有點可憐,因而閉上了嘴巴。我迅速地將兩碗麪解決掉後,便向小廚房走去。

打開電冰箱的門,裡頭擺滿三百五十毫升的紅色罐裝。我取出其中的一罐拿給愛一麗絲,最近我學會了先將瓶蓋拉開後再遞給她的小小體貼。愛麗絲以顫抖的手將瓶罐搶去,一口氣喝個精光。

「呼嗚嗚嗚嗚嗚。」

愛麗絲深深呼了一口氣,彷彿腦袋裡的東西都溶解掉了似的放心。她接著說:「鳴海,再幫我拿兩罐來。」並拿著空罐不停揮動。這個睡衣少女的飲食習慣非常差,幾乎三餐都只喝爲生。被一個邊喝垃圾飲料邊吃拉麪的人說味覺不值得信任,真不是滋味。

「人類必須互相扶持才能生存,這項事實我現在強烈地感受到了。幸好有你在我身邊。」

吃完拉麪並將第三罐也喝完的愛麗絲,一邊鑽進毛毯中一邊對我微笑。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嚇了一跳手肘差點打翻了碗公。冷靜。這傢伙動不動就會說出這種意味深長的言詞,更何況我並沒有被愛麗絲扶持過啊。不……也不能說沒有啦,該怎麼說呢?

「對了,你說你想在『花丸』工作,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愛麗絲從毛毯中只露出了一顆頭問。

「我可以保證你是一個生來便缺乏工作慾望的人,所以你不需要特地爲了證明此事而造成老闆的困擾。」

「我不需要那種保證。」應該說妳少隨便決定我的人生。「我覺得明老闆一個人很辛苦,而且在『花丸』打工也比較方便。」

「這樣幾乎天天都可以來這裡。」

因爲愛麗絲今年冬天偵破的那個案件,我現在的立場纔會是偵探事務所的助手。愛麗絲雖然是偵探,卻是個足不出戶、從不與社會往來的繭居族,我也沒看過有任何顧客前來委託案件。所以助手的工作頂多就是幫忙搬食物及,順便讓愛麗絲欺負一下。與其如此,還不如找個地方打打工也比較不浪費時間。

「哼!我可不知道你對助手工作如此熱心。」

是妳叫我每天都要過來的吧!

「無論如何,這年頭應該也沒幾個人願意去拉麪店打工賺取微薄的薪水,對老闆而言應該有所幫助吧。不過一旦彩夏出院了,你一定會被Fire掉。」

我正要收拾碗公的手停了下來。

因爲無法立即對愛麗絲突然提起的名字做出反應,我凝視著碗底的湯汁愣了一會兒後,轉頭望向牀邊。

「怎麼了?你不也只打算做到彩夏回來爲止嗎?」

「不……嗯,那個……這件事我想都沒想過。因爲……」

彩夏。

今年年初從學校頂樓一躍而下,目前變成植物人還躺在醫院病牀上。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只是她現在不會說話,也無法自行走路了。

那樣的彩夏——還會回來嗎?

「醫生也說過並非毫無機會,不是嗎?而且第一個聽說的人不就是你?」

「話是沒錯,只是……」

我自己也查過資料。彩夏現在的狀態若持續三個月以上,就叫做持續性意識障礙——也就是俗稱的植物人。一旦被醫生判定無復原機會,大多數醫院都會強制病人辦理出院。雖聽說過有甦醒的案例,但絕大多數也只恢復到能以臉部表情傳達部分情緒,或可以經由嘴巴攝取食物,不過如此罷了。

要是她能迴歸原本的正常生活,那才真叫做奇蹟。

「你不相信會有奇蹟發生?」

「愛麗絲妳相信嗎?」

「當然。奇蹟在任何人身上都會發生一次,只是發生的時候他們不曾注意。」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但總覺得是個很差勁的想法。跟我說不會有奇蹟或許還能讓我好過點。這麼說起來,我和彩夏的奇蹟,是不是已經在那段窩在頂樓的日子裡不知不覺消耗殆盡,已經無法挽回了?

「沒關係。既然會發生一次,就會發生第二次。你就相信吧!」愛麗絲肩上披著毛毯,抱著膝蓋微笑著。「撒哈拉沙漠中降下的雨水、美國金門海崍及印度泰姬瑪哈陵、父母雙亡後出生的試管嬰兒、吉米.罕醉克斯(註:JimiHendrix,美國黑人天才吉他手)及巴別塔,全都是奇蹟、奇蹟和奇蹟!所以總有一天,所有人類都將成爲朋友。」

我依然無法瞭解愛麗絲的引喻習慣究竟是怎麼回事,但還是硬擠出微笑來回應她。

「你和我的相遇也是,你願意天天來我這理也是,就連沒把碗公打翻平安端上樓來也是——這些全都是奇蹟。」

「……妳接得還真順啊。」

我站了起來。對了,既然已經通過聘用考試,就趕緊回明老闆那兒吧!從今天起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當我將三個碗公及三張托盤疊在一起正打算走出房門時,愛麗絲把我給叫住:

「剛纔老闆在電話中還說……」

「她說,回去的時候也要把碗公頂在頭上。」

「我可沒聽說!」

不過,「人的相遇都是一種奇蹟」倒是個不錯的說法。尤其愛麗絲是個繭居族,而我自己也差不多,只要和陌生人交談超過二十秒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過去遇到的人們或多或少都對我個人造成影響,多虧如此我纔不至於比現在更加墮落。雖然也沒有因此而成爲正經的人,總之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到了十六歲。在充滿無限可能的荒野上,倘若真能只靠與他人的相遇而走到現在的自己,那這些人生中的路標確實彌足珍貴——雖然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感激的就是了。

所以我在通過「花丸」聘用考試開始工作當天遇到那個女生,大概也是一種奇蹟吧?

女生約莫在下午三點多出現,當時我正在廚房以隔水加熱的方式融化巧克力塊。明老闆站在更裡面,正以電動攪拌器將蛋白打發製做蛋白霜。「花丸」真正的賣點其實是比職業甜點師傅做得還好吃的冰淇淋,洋溢在店裡的甜膩味道根本就不像是拉麪店,況且座位上也空無一人:

或許正是因爲如此,說了聲「抱歉打擾了!」便大力推開門的女生看見店理的情景也楞了一下。她認真地盯著我手上裝有巧克力的鋼盆看了兩秒鐘,然後退了兩步再確認店前面的掛簾。

她是個有著咖啡色皮膚,非常引人注目的女生。年紀大約比我小個一、兩歲,及胸的長髮隨意地編成左右兩條辮子。上半身的藍色T恤上印著白色字樣,看來似乎是少數民族的文字;下半身則是很短很短的丹寧布熱褲。女生的雙腿健美又修長,若說她剛橫渡太平洋游過來東京灣,我可能真會相信。她肩上背著淺咖啡色的波士頓包,感覺有點不大協調。

我們的眼神交會時,女生雙手合掌說了聲「Sawasdee」並輕輕點了點頭,我也下意識地回了她同一句話。咦……她是哪裡人啊?

第二節

女生再次確認門外的掛簾後問道:

「請問,這幾個字唸『花丸』沒錯吧?」

她的日語發音很標準。不過這個問題突然令我有點心虛,只好邊將裝著巧克力的鋼盆藏進水槽邊回答:

「應該……是吧?」

「應該!?」女生肩膀上的波士頓包差點掉了下來。「對不起,我不太會唸漢字。」

嗄?上面沒寫半個漢字啊?

「喔?那請問這要怎麼唸?」

女生指著掛簾一角問道:

「……那個只是鳴人的畫像(註:指卡通火影忍者中主角嗚人)。」

「所以這個唸作『鳴人』喔?日文真是深奧……」

「真是怪了,還是我真的弄錯地方了?聽說是個看起來善解人意的漂亮姊姊開的店。」女生臉上的表情十分憂鬱,不停地四處張望。

「嗯,那一定不是這家店。明老闆一點都不善解人意——唉唷!好痛!」

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明老闆使勁往我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你在搞什麼,幹嘛騙人家?」

明老闆一把推開摀著頭上大包的我,繫上了圍裙:

「歡迎光臨。現在還是營業時間,請坐吧!」

「啊,對不起,我並不是來吃拉麪的。」

接下來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實在令人無法置信。

「我聽說這家拉麪店樓上有一家偵探事務所。」

我和明老闆互望了一眼。

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NEET偵探事務所委託人。

「真難得有訪客。鳴海,也請客人喝一罐。」

平常根本連一罐都不請我喝(雖然我也並不想喝),愛麗絲卻叫我拿一罐給那個女生。她自己則跪坐在毛毯上,大概認爲這是接待訪客時應有的禮儀吧?

正要踏進開著冷氣的事務所,女生因爲室內的寒氣而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走進寢室看到愛麗絲的模樣後,卻驚訝地合不攏嘴,肩膀上的波士頓包整個掉落在地板上。真是個容易被看穿的女生。

「……妳是偵探?」

「是尼特族偵探。我叫愛麗絲,站在那邊的是助手鳴……哇!」

女生雙手扶著牀邊並將臉貼近愛麗絲。她在超近的距離下仔細地觀察愛麗絲,看起來很像在聞睡衣上的味道。

「妳、妳做什麼?」

「我可以抱抱妳嗎?」

「妳到底在說什麼蠢話啊!?」愛麗絲滿臉通紅地將女生推開,並向後退了幾步。

「對不起,因爲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偵探,所以……」

「所以怎樣?委託人就應該有委託人的樣子!」

「真的不行嗎?抱一下就好?」

「我不是布偶!」愛麗絲用手邊拿到的布偶築起一道牆,並往牀頭方向後退。

「真是的,彩夏跟老闆也這樣,爲什麼女生們都喜歡抱我呢?真是無法理解。」

不,我大概能理解那是爲什麼。不過怕岔開了話題,所以並沒有開口。

「趕快表明妳的身分並說出委託內容。妳應該不是來這裡玩的吧?」

布偶堆另一邊的愛麗絲嘟著嘴說道。

「哦,對了!」女生將膝蓋從牀邊移下來:「我叫做玫歐。」

她唸自己名字時「玫」的音拉得比較長,而「歐」的音最後則有點接近開口音「嗚」,是日文裡沒有的發音方式。接著她將雙手放到頭頂兩側招啊招的,就像是動物的耳朵一樣。

「玫歐?是妳的名字?」我忍不住插嘴了。

「是的,是貓咪的意思。」

「妳是在泰國出生的吧?」愛麗絲話一說完,玫歐立刻瞪大了眼睛:

「妳知道啊?真不愧是偵探。」

「只不過是泰語罷了,跟偵探有什麼關係?」

「泰國人取的名字還真奇特。」

她的名字是「貓」,這在泰國是稀鬆平常的事嗎?

「鳴海,那在泰文裡叫做cheuulehn,是暱稱的意思。泰國人大都以暱稱相稱,因爲有些人的姓氏太長了。他們的文化本來就比較不在乎名字,而且隱匿真名據說也可以趨吉避凶。由於不希望被魔鬼抓走,所以會故意取動物的名字或排列一些無字義的音當作暱稱。」

「原來這樣可以趨吉避凶啊?」玫歐驚訝地說道:「我完全不曉得。」

……妳到底是不是泰國人啊?

「我大概五歲就到日本來了,所以不太瞭解泰國的事情。」

「啊,難怪日文說得這麼好。」

「日文是和我爸爸、還有住在同一棟的大哥們學的。那裡住著許多菲律賓跟中國來的女子,但大哥們大多是日本人。」

「嗯?妳該不會是住在那個叫『哈囉皇宮』的地方吧?」

「喔喔喔,偵探小姐什麼都知道耶!」

玫歐手扶牀架、雙腳不停地跳動著。

「不,是宏仔以前告訴我的,他曾說過有棟奇特的員工宿舍。這世界真是小。」

「啊,我就是從宏哥那聽說這間偵探事務所的。」

聽到玫歐所說的話,愛麗絲和我互望了一眼。原來如此。終於有點頭緒了。

「玫歐隔壁住著一位來自中國的大姊姊,而宏哥也在那裡住了一個月左右。應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吧?他教了我很多日文喔,還說他從事的職業很困難,叫做小白臉。」

「小白臉纔不是職業!」

我不經意地大喊出聲。宏哥是經常在「花丸拉麪店」後面流連的尼特族之一,還是個到處借住女生家的小白臉。他到底教了人傢什麼奇怪的日文啊?

「後來宏哥被管理員發現並趕了出去,離開時他對我說: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花丸拉麪店』求救。」

「原來是這樣。」愛麗絲嘆了口氣並搖搖頭:「總之待會兒叫宏仔過來一趟吧,我有些事要問他。無論如何,先說說看妳所謂的困難吧!那纔是妳來找我的理由吧?」

話一說完,玫歐原本開朗的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大約中午時,我在家裡接到一通電話,是爸爸打來的。」

玫歐坐在牀前開始說明:

「他突然叫我『拿著保險箱內的包包,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完全搞不清狀況,可是爸爸的聲音聽起來很兇,所以只好乖乖聽話……」

「這就是保險箱裡的包包。」玫歐指著我腳下的波士頓包說:

「嗯,真的很重,害我搬得好累。」

「妳有主動聯絡令尊嗎?」

玫歐的臉色更加凝重:

「他叫我絕對不要跟他公司連絡,暫時也不要再回家,然後打他的手機就沒人接了。雖然叫我躲起來,可是我又無處可去,所以纔會想起宏哥告訴我偵探事務所的事情。」

「妳爸爸叫什麼?做什麼工作?」

「他叫草壁昌也,在一間叫哈囉企業的公司上班。」

愛麗絲眉頭深鎖。

「宏仔好像也提過這個名字。他說隔壁住著像是黑道的男人和他女兒,應該就是妳們吧。」

「爸爸現在不做黑道了。」

……現在不做?

「以前在大阪的時候好像曾加入幫派,但他說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

一個洗手不幹的黑道流氓突然打電話叫自己的女兒躲起來,而且還帶著一大包行李。這情況真是不尋常。

我再次注視著波士頓包——裡頭該不會裝了炸藥吧?

「妳看過裡面的東西嗎?」

「那麼……」愛麗絲壓低聲音,並從牀邊將腳放到地面上。「如果妳不介意給我看,就請妳打開包包。但我必須先告訴兩位,打開之後就像按下了開關,恐怕就無法回頭了。」

我和玫歐一同望著愛麗絲。她還是一樣喜歡突然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裡面該不會是炸藥吧?」

我和玫歐同時提出疑問,愛麗絲嘴角微微上揚並搖了搖頭:

「你們認爲歷史上害死最多人的東西是什麼?不是炸藥也不是毒藥,而是情報——知道了就該死。即使如此,我還是得知道令尊到底遭遇到什麼問題才能幫妳。如果妳下定決心了,那就打開吧。」

我似乎聽到玫歐吞口水的聲音,她的視線在波士頓包與愛麗絲之間大約往返了二次。

當玫歐將包包拉鍊拉開的瞬間,房間內充滿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一時之間實在分辨不出是什麼味道,這是危機的味道?慾望的味道?或者就是所謂——

我和玫歐同時發出驚歎聲,陰暗的包包裡有無數福澤諭吉(註:印在日幣二禺圓紙鈔上的人物)緊盯著我倆,成疊的萬圓的紙鈔亂七八糟地塞滿了包包。僅管心裡明白瀰漫在空氣中的金錢氣息只是錯覺,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應該有上億圓的現金,還是難免有點微醺的感覺。

第三節

玫歐的喃喃自語打破了沉默。

「……爲什麼有這麼多錢……」

「妳們家境富裕到有這麼多積蓄嗎?」

「我們家並沒有這麼有錢!」

「這包包一直都收在保險箱裡嗎?」

從旁插嘴的我立刻發現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如果包包一直放在保險箱內,玫歐怎麼可能會知道?玫歐閉上眼睛,以食指搓揉眉間發出「嗯——」的聲音:

「偶爾會看到爸爸從公司帶這個包包回來……啊,像是發薪日的時候。我只是覺得:哇,爸爸的薪水這麼多喔!好厲害。」

薪水這麼多才怪啦!

「愛麗絲,這會不會是公司的錢……」

「有這個可能。」

突然音訊全無的父親叫自己女兒帶著鉅額現金躲起來,自己恐怕也躲藏在某處……而且這傢伙以前還是黑道。

「這下不妙了,應該報警吧?」

我在愛麗絲耳邊輕聲說。玫歐似乎聽到了我所說的話,手抓著牀架邊緣一步步向我逼近:

「什麼意思?我爸爸他怎麼了?」

「沒什麼……」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於是瞥了愛麗絲一眼。

「令尊恐怕捲入犯罪事件中了。」

聽到愛麗絲替我說出的實話,玫歐的表情倏然一僵。

「我想還是直說比較好——令尊可能詐騙了公司的錢,由於事跡敗露而逃亡。」

「我爸爸不可能做那種事!」

玫歐用力將布偶推開跳上了牀,抓住愛麗絲的肩膀大喊。

「請妳冷靜,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既然令尊叫妳不要接近住家或公司,表示他不希望別人知道妳在哪裡,加上他自己也是音訊全無——」

玫歐似乎把愛麗絲的話當成耳邊風,她從牀上跳下,抓起波士頓包就衝向門口。

不等愛麗絲提醒,我已經衝出去抓住了玫歐的肩膀。平常反應遲鈍的我居然能作出如此迅速的反射性動作,連我自己都相當訝異。

「放開我!變態!色狼!油瓶老人!待兼福來!名古屋肉雞!」(註:油瓶老人爲日本傳說中的妖怪,待兼福來〈Machikane-Fukukitaru〉爲日本著名的已退休賽馬)

妳這傢伙到底是在哪學到這些奇怪字彙的啊?還裝作一副不太懂日文的樣子!是宏哥吧?一定是宏哥教她的!而且後面那幾句根本不是用來罵人的啊!好痛!可惡,不要抓我!給我冷靜!不要亂動了!

雖然擔心事務所的牆壁太薄隔音效果不佳,我還是抓住玫歐並在她耳邊大吼:

「妳冷靜點!妳根本就不知道爸爸現在人在哪裡,出去又能做什麼?」

「我要去找他!我爸爸不是小偷!」

「妳去了又能怎——」、

「放開我——!」

自此開始的叫罵聲(應該是)變成了泰語,所以我實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加上她拚命地掙扎,對於臂力不足的我而言已經是極限了。

「玫歐,難道妳忘記令尊是怎麼跟妳說的?」

愛麗絲凜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聽到這句話,玫歐整個人僵住不動。

「他不是叫妳躲起來嗎?我可以確定他現在應該是捲入了什麼棘手的狀況,甚至可能因此危及妳的安全。妳就這樣衝了出去,啟不是枉費了令尊的一番苦心?」

玫歐扭動身子從我的手中脫困,聽得出來她在哭。

「報警處理就好了,總比妳像無頭蒼蠅似的瞎闖有用。」

玫歐的臉色凝重。

「不要報警,爸爸也說過不要告訴警察。那些警察常常只因爲人家膚色不同,就對他們做出過分的事情。我們大樓的人明明都有簽證……」

玫歐的語氣突然十分嚴肅,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發生了什麼事?」

我試著觀察玫歐的表情,只見她用力搖了搖頭:

「因爲爸爸以前做過黑道,所以纔會被懷疑,一定是這樣。」

突然聽到太過現實的對話,我只好安靜閉嘴。

對於來自東南亞的人們而言,日本的確不是個住得舒服的國家。就連我自己也一樣,只是聽說玫歐的父親曾經是黑道,就認定他會偷竊公司的錢。真是思慮不周,不過——

不要報警?還特地交代這種事,果真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嗎?

「所以我要自己去找。」

「妳連他在哪都不知道耶——」

「回頭看看這裡。請問在妳眼前的人是誰?」

愛麗絲突然說話了。

回頭一看,愛麗絲不知何時下了牀站在寢室的門口,站在背後無數螢幕發出的逆光之中。

話講了一半就被打斷的我以沒人聽到的微小聲息嘆了一口氣,接著離開玫歐靠在小廚房的流理臺邊。我無法針對下牀後的愛麗絲髮表任何言論。

「偵探小姐……」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就算窩在牀上也能搜尋全世界,找出事實真相。」

玫歐跪坐在地上,淚眼汪汪地瞪著愛麗絲看了好一會兒。沒有人開口說話。雖然我想說些什麼,但卻想不到任何一句適當的話語。案件委託人和偵探之間,沒有助手插嘴的餘地——愛麗絲並沒有看我,但她的眼神彷彿正在說就是這麼一回事。

「妳能找到我爸爸嗎?」

玫歐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是妳的委託嗎?」

愛麗絲的口吻依然冷淡。

「一旦接受委託,尼特族偵探將跨越三千世界搜尋真相並給予迴應。倘若沒有委託,我只是無數個不會說話的窗戶之一。」

玫歐以手背擦拭眼角的淚水。

「我要委託妳——」她以清楚的聲音回答:「請救救我爸爸。」

愛麗絲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想我知道她爲什麼會如此。繭居族偵探唯有透過案件才能與外界接觸,若是沒有正式委託,她就只能獨自在牀上將情報儲存下來。愛麗絲的孤獨,以及對世界持續改變、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的恐懼,這些我都在這個冬天發生的事件中聽她提過。

只不過——

我還是無法默默站在一旁不說話。

「妳真的完全不打算報警嗎?」

玫歐與愛麗絲兩人同時望向我,首先回答的是愛麗絲:

「偵探必須儘量依照委託人的要求辦事。」

而玫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我再次嘆了口氣,抓了抓頭:

「如果真的是犯罪事件該怎麼辦……」

「爸爸不是壞人。」

吵死了,我知道啦!就算不是壞人也有可能被捲入犯罪事件啊!我只是不希望連愛麗絲都得面臨險境。

然而愛麗絲卻冷淡地說:

「是我決定要接的,這裡沒有你插嘴的餘地。」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這傢伙是認真的,也不管別人有多替她擔心。

「你給我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是爲了什麼原因待在這裡?」

「……爲了替愛麗絲端食物和拿不是?」

「若你當真這麼想,就該乘著我對你的萬般藐視迅速離開這裡。」

是妳說那就是我的工作耶!很想吐她槽卻忍了下來。我陷入短暫的沉思:不管怎麼說,偵探助手本來就是爲了輔佐偵探而存在,並不是爲了替偵探擔心。只不過……

這令我想起冬天時的那件事。當時的我由於自顧不暇而沒注意到,其實愛麗絲一夥人不靠警察力量而執行著相當危險的工作。愛麗絲和阿哲學長他們大概早就對這種事習以爲常了吧?

啊——原來如此。

我擔心的並不是愛麗絲,而是自己能不能跟上他們的腳步。正確地說——我根本就跟不上。因爲我既沒有知識、也沒有人脈,更毫無專長。

其實這些根本就不算什麼,只是我自己膽小罷了。

「……對不起啦。」

玫歐在我腳邊以不安的眼神向上望,愛麗絲則坐在牀上冷冷地看著我。我心裡開始產生被害妄想,感覺她們似乎想叫我這小卒仔閉嘴,只好躲到冰箱後只露出半個身體。

「那,那麼……」說話時心裡很委屈。「如果要接受委託,我有一個條件。」

「爲什麼是你開條件?」

「不是啦,因爲……」愛麗絲的眼神有如冰寒的二月冷風,刺得人疼痛不已。「既然玫歐的爸爸要她躲起來,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玫歐不停地搖著頭:「我沒有想過。」妳應該先想想吧!

「如果她再像剛纔那樣衝出去會很麻煩,所以要是沒辦法同時保障玫歐的安全,就不能接下這個委託。」

玫歐以滿是疑惑的眼神望著我,眼睛眨個不停。想找出失蹤的前黑道大概很困難,但如果只是替女生找到安身之所,這點小事我應該也幫得上忙。我非常心虛地觀察著愛麗絲的表情。

「你該不會是卑鄙地幻想,必要時只要拿玫歐的安全當藉口,就可以放棄尋找草壁昌也的下落了吧?」

「我才沒有那樣想!」

其實是有一點啦……這傢伙爲什麼總是這麼敏銳?

「算了,你說得倒也沒錯。玫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怎樣決定?」

「妳就說妳希望接受保護,否則我就把妳交給警方。」

「怎、怎麼覺得好像是威脅?」

「我並沒有威脅妳,這是爲了要找尋令尊的必要措施。所以妳現在有三種選擇:一是就這樣回去,二是報警處理,三是把妳自己交給我們。」

玫歐抱著波士頓包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然向我下跪磕頭:

「小女子不才,今後還請照顧!」

……這句話又是在哪兒學的?到底是誰教妳這種話的?宏哥嗎?是宏哥吧?

「所以——鳴海,這是你開的頭,就趕快執行你的任務吧。」

「你不是說要讓玫歐躲起來?老闆家應該還有許多空房間,你去拜託她吧!」

「拜託明老闆?」

明老闆就住在拉麪店正後方的一樓房舍,自從她父親行蹤不明,就多了幾個空房間。如果要讓玫歐躲藏,那裡的確很適合。但是……一定要我去拜託她嗎?

「爲什麼不直接報警?」

明老闆回答時完全沒看我,只是繼續切著手中的臺麗菜。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玫歐從廚房後門探頭進來,臉上帶著不安的表情。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注視明老闆:

「因爲這個……有很多的原因。」

第三節

我把玫歐爸爸失蹤的事、叫玫歐逃走的事都告訴了明老闆,但是接下來該怎樣說明纔好?

「不告訴我原因卻叫我幫忙收留她?」

仔細想想,這樣確實是有點得寸進尺吧……

「算了,反正我老爸的房間還空著,就先睡那吧。」

……嗄?這樣就答應了啊?

「那個……我可能會給您添麻煩。」

背後傳來玫歐充滿不安聲音。聽到了她的聲音,明老闆這纔回過頭來:

「妳別在意,有什麼事我會先揍鳴海。房間有點髒就是了,妳就隨意使用吧,況且那間本來就是空房。」

「她這麼說喔……」我回頭望向玫歐,顏色有如咖啡歐蕾的臉龐立刻充滿笑容。

「謝謝妳,明老闆。」

「不過三餐只有拉麪喔。鳴海,你去我房裡的置物間拿一條棉被給她。」

於是我帶著玫歐從廚房後面走進明老闆家。明老闆理所當然地這麼命令,我一時也沒想那麼多——可是我這樣隨便進出女性的房間真的好嗎?

明老闆的父親五年前拋下女兒和拉麪店至今下落不明,因此他的房間目前被當作倉庫使用,裡頭擺滿了書架以及裝過食材的紙箱。我隨手把裝過煮湯用魚乾的紙箱疊了起來,好不容易纔空出可以鋪牀墊的空間。玫歐背著波士頓包站在房門口,好奇地觀望房內各處的狀況:

「真的沒關係嗎?這房間好像有人在用。」

「但妳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吧?又不能回家……」

玫歐的臉色沉了下來,我趕緊補上一句:

「晚一點我會去妳家看看情形。而且愛麗絲還認識很多喜歡管閒事的怪人,不用擔心啦!」

我留下玫歐正要走出房門時,她卻拉住了我的袖口。

「……嗯?怎麼了?」

「大家都好溫柔,明老闆、偵探小姐、助手先生都是……」

溫柔?我嗎?

「剛纔真的很抱歉,突然那樣亂來。原來你只是擔心我……謝謝你。」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其實我並不是擔心玫歐,所以她如此直接的道謝害我有點不知所措,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我覺得有點羨慕。宏哥一直跟我炫耀,他說自己是小白臉、無家可歸,但他有『花丸』。因爲這裡有個漂亮又溫柔的媽媽,雖然只會煮拉麪給他吃就是了。」

我可不想有個像明老闆一樣恐怖的媽媽啊……腦海裡突然浮現這樣的想法。

「那玫歐的媽媽現在在做什麼?」

雖說現在才問有點嫌晚,但之前好像沒人提過這個問題。玫歐的表情瞬間像結了冰一樣,她低著頭坐在地上的波士頓包上,然後擡頭望著我:

「……媽媽她……來日本沒多久就生病死掉了。」

我倒吸了一口氣。奇怪的是,這女生卻在我腳邊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就像是夏天早晨的霧氣,籠罩著淡淡的哀愁。

「不要緊的,我還有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大姊姊們。」

人在笑著的時候看起來更寂寞,這是我在今年冬天時學到的。

雖說報警後就有可能找到草壁昌也,但是玫歐也可能就此孤單一人——直到此刻我才領悟到這個道理。

可是,到底該如何是好?我根本不曉得。倘若真能找到草壁昌也的下落,如果他真有參與犯罪,那愛麗絲到底該怎麼做呢?

至於我——又該怎麼做?

「你怎麼了,助手先生?」玫歐從下往上望著閉著嘴不說話的我。由於不想看玫歐的雙眼,我把頭轉向另一邊:

「沒什麼。對不起,問了奇怪的問題。」

不久之後,宏哥就出現在拉麪店裡。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

「聽說小玫來了?」

匆忙跑進店裡的是個身材高佻的十九歲男生,身上穿著米色牛仔外套、白色絲光卡其褲。我沒看過其他人比宏哥更適合白色系的服裝,就連男藝人也不例外。他的外表看似模特兒或牛郎,但其實只是個尼特族,而且還是小白臉。

原本正在廚房裡吃冰淇淋的玫歐探出頭:

「已經下班了嗎?」

「小白臉是個需要創意的工作,所以工作時間比較彈性。」

「宏仔你給我過來一下,我要讓你再也沒辦法丟日本人的臉。」

明老闆手握菜刀瞪著宏哥,害他嚇得衝出店門躲進拉麪店後的小巷。「花丸」的廚房後門位於兩棟大樓之間,那裡堆滿了許多舊輪胎、倒過來放置的大鐵桶、塑膠水桶還有被當作桌子的木臺等,是尼特族聚會的最佳場所。

雖然正值開店前的準備時間,不過因爲沒什麼事做,我便走出廚房後門去找宏哥;玫歐不知爲什麼也跟了出來。

「大致的情形愛麗絲已經在電話中跟我說了……」宏哥坐在塑膠水桶上說:「但還是有很多問題搞不清楚啊。」

我點了點頭。

「包包裡頭大概有多少錢?」

宏哥看了坐到身旁的玫歐一眼。

「唔,不知道。我沒數……」

「數量那麼多,我猜應該有上億圓吧。」我代替玫歐回答。

「小玫家那麼有錢嗎?」

玫歐一個勁兒地搖頭。

「就是說嘛!公司規模不大,又和離家討生活的人住在同一區。」

「我想應該是公司的錢。」

「公司的錢?那爲什麼能帶出這麼多來?而且是現金呢!」

「這個嘛……就是……那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愛麗絲剛纔好像查到些資料,說玫歐的爸爸是公司的董事。如果是真的,應該就有可能吧?」

「……就算是私吞公司財產,那間公司真有那麼賺嗎?我記得他們的營運狀況似乎不太好。」

「請問什麼叫做『絲吞』?」

玫歐的表情實在太天真無邪,害我和宏哥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我只好儘量選擇適當的說法回答:

「那個……就是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把公司的錢偷走。」

「助手先生又這麼說了!爸爸不會做那種事的!」

玫歐滿臉通紅地拍打我著的手臂。這時宏哥介入當和事佬,並用力按住玫歐的肩膀:

「妳敢保證他不會這麼做?」他以嚴厲的口吻問道。

「妳這麼相信他?」

玫歐以好像要把脖子甩斷的力道用力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宏哥的聲音瞬間恢復了以往的溫柔。「相信別人是小玫的工作,懷疑別人是我們的工作。很多事情如果不先懷疑就無法看清,所以這種齷齪的工作就交給我們吧!」

宏哥和玫歐四目交會,隨後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玫歐遲疑了一會兒,接著點了點頭。

第四節

這個人還真行——我忽然這麼覺得。老實說,其時我聽不太懂宏哥的理論,但他總是有辦法讓人冷靜下來。他平常一定都把這種能力用在不正經的地方吧?這個女性公敵。

「無論如何,還是得去查看公司和小玫家的情況才行。」

「宏哥應該知道大樓的位置吧?還有認識的人住在那裡。」

「啊——我啊?我的臉已經被那邊的管理員給記住了,而且前女友的電話早刪掉了。」

話說回來,他好像就是被管理員趕出來的。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宏哥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玫歐也默默看著我。

這是……

「我去……嗎?」

「沒辦法啊,沒別人了。」

「要我去倒是無所謂,但我目前正在工作中。」

「什麼?工作中?」

宏哥的反應太過激烈,讓我心裡很受傷。我拍了拍圍在腰上印著「花丸」字樣的黑色圍裙。

「唔,鳴海小弟,你在這裡打工啊?是真的嗎?爲什麼?成爲尼特族不是病,沒關係的,不需要勉強自己接受治療。」

就跟你說我不是尼特族了嘛!

「況且你現在看起來也不像在工作。」

被這樣一語道破害我啞口無言,因爲事實真的就像宏哥所說的。

「請問阿哲學長和少校在做什麼?」我拚命地將矛頭轉向其他人。

「剛打給阿哲,他說他人在府中(註:東京寶馬場的別稱)。」

啊,原來今天是賭馬日。現在正在放春假,讓我忘了今天倒底是星期幾了。

「他說最後一場比賽把回來的電車錢都給輸掉了,所以要走路回來。明明去WINS(註:東京場外馬票投注所)下注就好了,幹嘛還特地跑去沒比賽的東京賽馬場啊?」

那個無藥可救的賭徒……從府中走到這,少說要花四小時吧?

「少校也找不到人,大概正在玩生存遊戲吧?」

「不能等我下班後再去嗎?」

「對方都是晚上上班的人,現在不去就都出門了。」宏哥說。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硬是操控著我,不讓我工作。知道了啦!我現在就去行了吧?

我從後門口到廚房內,向站在沸騰滾燙的大湯鍋前專心撈著浮渣的明老闆輕聲詢問:

「上班第一天就想蹺班?你的膽子倒是不小嘛!」

明老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便這麼回答,剛纔的對話大概都被她聽見了。

「對、對不起,當我沒——」

「沒差啦,反正現在很閒。不過七點前沒回來你就等著被開除吧!」

出發前宏哥借了我一件外套和一副耍帥用的眼鏡。這樣說來,這些應該都是住在那棟大樓的前女友送給他的吧?

當我正將停在拉麪店後巷的腳踏車牽出大馬路時,依稀聽到店內傳來明老闆與玫歐微弱的對話聲:

「玫歐,妳想不想在我店裡打工?」

「咦,不行啦,我現在在泰國餐廳打工……啊,不過這陣子要請假,可能會被開除……」

「妳想做的時候隨時跟我說一聲,我馬上把鳴海辭掉。」

好過分……真是太殘酷了。我一邊強忍著想哭的感覺,一邊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騎向被落日餘暉染紅的馬路。

從車站南側出口往山坡上一直騎,過了郵局再走一段路之後右轉。我在國民中學和大使館之間迷了路,結果在同一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才發現左手邊盡頭那棟與學校校舍差不多大的四層樓磚造風格集合住宅,就是我的目的地「哈囉皇宮」。我停下車,坐在腳踏車上嘴巴開開地楞在路邊。之前聽說住在這裡的大多是來自東南亞的外勞婦女,原本以爲是七、八個人擠在六張塌塌米(註:犬約三坪)小房間的那種破爛公寓。我居然有這種偏見,真是沒禮貌。

爲了不被發現,我將腳踏車停在從管理員休息室看不到的大樓邊角。

當我放下腳架時,腦海裡忽然浮現玫歐帶來的大筆現金。那實在太不尋常了,萬一真的牽扯到不法行爲該怎麼辦?警察該不會早就來過玫歐家了?若真是如此,就裝蒜好了。

我從口袋中拿出裝飾用的平光眼鏡戴上。

大樓玄關旁是管理員休息室,裡面沒有人。但我不知爲什麼自然地躡手躡腳了起來,這樣跟偽裝潛入別人家的怪人沒什麼兩樣吧?我只好安慰自己並不是在做虧心事,邊這麼想邊走上三樓到達四號房的門前,只見名牌上寫著「草壁」兩個字。四周不見任何人影,讓我稍微放心了一點。總之先按了下電鈴,等了大概三分鐘左右並無任何迴應;我轉了轉門把,發現門是鎖住的。

其實玫歐有把家裡鑰匙交給我,但我實在很不想進去。萬一被人看到了,我也不知該如何說明爲什麼會有鑰匙。

沒辦法了,只好去按隔壁三號房的電鈴,那是宏哥以前的同居對象家。大概過了二十秒,門稍微開了一條細縫,門鍊後面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聲音聽起來似乎想睡覺。女子穿著一件印滿簡體字的寬鬆T恤及短褲,長長的頭髮只用髮圈隨便亂綁一通。僅管她並沒有化妝,但看得出是個輪廓很深的中國美女。

「……你是誰?」

「啊,抱、抱歉!」她剛纔在睡覺嗎?「請問妳認識桑原宏明先生吧?」

當我提到宏哥的名字時,女子的眼睛才終於聚焦:

「小宏?咦?……啊,這件外套……」

「那個……玫歐在我那裡。」

女子的眉毛忽然挑了一下,不等我把話說完就迅速關上了門。接著一陣拔掉門鍊的金屬聲傳來,這次門被大大地打開了。

「啊——嗯——有聽說有聽說,你等我一下,我馬上拿過來。」

咦?等、等一下,現在是什麼情形?

當我撐著大門時,女子走進屋內,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咖啡色的紙袋。

「這東西可以直接吃,但是熱過之後會更好吃。」

我的腦袋裡一團混亂,紙袋硬是被塞到我手中。

「咦、啊、請問……”」

我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女子就突然抱了上來。我立刻感覺到她並沒有穿內衣,害我整個人僵住動彈不得。就在這時,女子輕聲在我耳邊說:

「我沒辦法在這裡跟你說清楚,今天你就當作來拿那包東西,先回去吧!」

我立刻會過意來。女子接著放開我,並以業務員般的口氣對我說:「那就替我問候大家嘍!」然後把我推出走廊並將門關上。

我一個人被留在走廊上,手中只留著紙袋的重量。

沒辦法在這裡說?

難道那名女子知道玫歐的處境?可是沒辦法在這裡說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房間裡還有別人在,不方便被聽到談話內容?

從頭到尾我沒有一件事情搞得清楚,但我還是照著那位大姊所說的話,拿著紙袋乖乖地離開「哈囉皇宮」。

走出門口沒多久,我立刻將紙袋打開。只看到裡頭裝滿了小顆的包子,上面還擺著一張名片——「異國風PUB.上海L0VE」。名片上的L0G0是閃亮的粉紅色,花名則是羅馬拼音的「RIN」。名字下方有一行原子筆的潦草字跡——

am4:00在店的後面等我

名片上寫著PUB營業時間到凌晨三點半,意思就是叫我等到她下班吧?但是她爲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演這樣一齣戲呢?

我將名片放進口袋,走向停在路邊的腳踏車,背後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我實在不該停下腳步,應該騎著腳踏車速速離去的;但我的腳步卻因爲那樣的感覺而停了下來。眼角餘光捕捉到兩個人影,正從「哈囉皇宮」筆直地朝我的方向走來。

其中一名男子穿著皺皺的皮外套,另外一名男子則身穿毫無品味可言的紫色花襯衫,還頂著一頭捲髮。我假裝沒看到加快腳步離開,剛走進轉角的大樓陰影下,突然感覺到背脊一冷。

「喂,你這傢伙!」

其中一名男子吆喝著。光是如此,我的直覺立即告訴我這兩人絕非善類。這下不妙,只能先逃再說了。就在我將腳踏車的腳架踢起的同時,背後的腳步聲也跟著加快。我擡起頭,只看到兩名男子加速向我逼近。

「你這小子,給我站住!」

幾乎是瞬間的反射動作,我高舉雙臂把原本拿在手上的紙袋丟了過去,接著將腳踏車奮力推向下坡,自己也跳上車。不知道紙袋後來怎麼了,只聽到背後傳來男子的怒吼聲。我害怕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揪住我的領子,於是拚命加快踩踏板的速度,完全沒煞車地一路衝下山坡,一騎上車道便急速右轉。一輛汽車飛快地從我的臉頰旁掠過,只留下喇叭的巨大聲響。

我儘量避開大馬路在不大熟的小巷裡繞來繞去,直到騎至充滿灰塵的四線道,我才停下車回頭觀望。當然,那兩人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我整個人氣喘吁吁,勉強想讓呼吸與心跳緩和下來,只覺得肺部傳來陣陣刺痛。

剛纔那兩個人到底是誰?

我之所以會想逃跑,除了因爲男子的舉動讓我有不祥的預感外,那名中國籍大姊的態度也讓我心中充滿疑慮。

我拿出了手機。

「……啊,是我。」

『怎樣?有見到依林嗎?』宏哥問。

「這……啊,有,見倒是有見到。」

原來如此——因爲名字叫依林,花名纔會取「RIN」。我一邊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一邊調整呼吸後接著回答:

「玫歐家被人監視了。」

電話另一邊的宏哥沉默不語。

「可能是黑道。宏哥,還是先叫玫歐絕對不要外出比較好。」

『知道了。事情果然不單純,說不定還得拜託第四代幫忙呢……』

我告訴宏哥現在要回去,然後掛掉了手機。

還得拜託第四代出面。雖說很可能有這個必要,但我實在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那樣。一旦勞駕統帥街上小混混的少年黑道大哥出馬,那就很難避免流血衝突了。

不過,我的預感總是在壞事的部分最準,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第五節

凌晨四點的賓館街,感覺就像個想睡又睡不著的病人,眼皮充血浮腫。沿著彎曲綿延的斜坡,兩旁矗立著一根根路燈,照亮寫著收費和服務內容的招牌;更上方則是在藍色與粉紅色光線照射下給人朦朧感覺的賓館側面。

晚上一個人走在這地方,感覺快要被精神上的壓力給壓垮,所以我勉強把注意力集中在各家賓館的收費表上面。不知是不是因爲最近大家競爭激烈,還有許多莫名奇妙的附加服務。看來不但每一家都有提供微波爐,有些甚至還寫著「附DreamCast(註:電視遊樂器)!」到底是想招攬哪種類型的情侶啊?

發生之前那件事時我也曾經來過這裡,不過已經沒什麼印象了。這個時間在這種地方實在沒什麼人,所以非常安靜。

走出賓館街爬上了斜坡,接著走到不起眼酒吧並列的小路。這裡是被年輕人的華麗炫目所驅離,爲了歐吉桑們而存在的街道(應該是吧)。

Wωω◆tt kan◆co

根據宏哥的說法,由於特種行業營業法的修訂,街上原有的酒店已經爲數不多,現在幾乎都消失或轉型成在鄰近賓館之類的地方提供個別性服務的「HotelHealth」了。

可說是瀕臨絕種的酒店「異國風PUB.上海L0VE」就位在街角。掛在大門口的油燈模樣電燈以及上緣呈圓弧形的門等,感覺就像是一般成年人會去的酒吧。粉紅色的霓虹燈不是很招搖,感覺不像是什麼可疑的店家。這裡真的是聲色場所?可是招牌上寫著PUB耶。

我看了看手機的時鐘,日期過了一天,變成四月一日。凌晨三點四十五分,真早。

一名中年男子從我身邊經過,身旁伴著一個穿低胸上衣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職業的。看著兩人一同走向賓館街,我勉強把身體擠進店旁的窄小巷道中躲起來。

就在這時,我回想起下午剛回「花丸」時的情景。我把那位中國籍大姊——也就是依林姊給我的名片拿給宏哥看,告訴他事情的經過。宏哥露出十分爲難的表情說:「我看還是我去好了。鳴海應該沒辦法這麼晚了還在外頭晃吧?」大概是和依林姊分手時鬧得不大愉快吧?

一方面是有點擔心他們見了面尷尬,不過主要還是我自己想去。如果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得麻煩宏哥,那我就真的一點用也沒有了。

老實說,坐在PUB後方收費停車場分隔島上的我,正有點後悔接受這項請託。如果被警察抓到帶去接受輔導怎麼辦?一定也會通知學校吧?而且沒和姊姊說一聲就跑出來了,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等很久了嗎?」

突然聽到女人的聲音,害我嚇到差點翻了過去。我擡起頭一看,只見依林姊身著白天的街上幾乎見不到的超迷你短裙和淡米色夾克,稍微彎下腰來直視著我的臉:

「對不起,你沒事吧?都這麼晚了。我原本以爲小宏會過來。」

「宏哥是因爲……那個……」

「我知道啦,他不想來吧?下次你代替我揍他一拳好嗎?」

依林姊笑著說。

「在這說話也不太方便,我看去大眾餐廳好了。」

她硬是拉著我的手向前走。這一切的動作都過於自然,雖說我心中依然忐忑不安,但還是隻能乖乖地跟著她走。

但我慢慢發覺一件事——依林姊的走路方式有點不大自然。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她走路時似乎有點彎著腰,而且每一步的步幅也不太一致。

「請問……妳是不是不舒服呢?肚子痛嗎?」

「咦?看得出來嗎?」她的側臉露出苦笑。「不過我好歹是店裡的生財工具,所以臉倒是沒有被揍。」

「聽說你後來逃跑了?這樣不行啦——虧我還故意假裝你是熟人的樣子,結果爲了解釋花了好一番功夫,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話。」

「呃……是穿皮外套和捲毛頭那兩個人嗎?」

「對。那兩個人是我們店裡的圍事,正在監視玫歐有沒有跑回來。」

圍事?

「就是那種收保護費的黑道。真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壞事,所以記得轉告玫歐,近期內絕對不可以回到這裡。」

果然是黑道沒錯。但爲什麼黑道要找玫歐呢?當我想進一步詢問時,背後忽然傳來聲音:

「這孩子是誰啊?」

我回頭一看,只見兩名和依林姊打扮相似的女子正穿過建築物間,往這裡走來。

深夜的大眾餐廳,在沒有其他客人的吸煙區最裡面一桌,我被三名在酒店上班的大姊給團團圍住,縮著身體坐在其中。依林姊一邊扒著大碗的鮪魚蓋飯一邊問:「所以你到底是誰?」

桌上還有漢堡套餐、蛤蜊義大利麪、番茄湯、炸薯條等一大堆食物,害我有點被她們驚人的食量給嚇到。這三個人的身材都是細瘦型的,到底哪裡可以裝下這麼多食物啊?

「你跟玫歐是什麼關係?是宏仔的朋友嗎?」

據說是臺灣出身的華姊以極快的口吻問。

「國中生?高中?」坐在我旁邊的菲律賓大姊裘莉法則打斷了對話,另外提出疑問。

「啊,我是高中生。」難道我看起來像國中生?雖然有時候會被誤認啦。「這個……有點難說明……妳們聽宏哥提過開在拉麪店樓上的偵探事務所嗎?」

「哦——」依林姊點了點頭:「聽過很多次,據說偵探是個女生?是怎樣的人?」

「是怎樣的人嗎……」

其實我幾乎不瞭解愛麗絲,就連她幾歲都不知道。

「是個大概十二、三歲左右的嬌小女生,每天都穿著睡衣窩在房裡。雖然講話很惡毒,但電腦方面的技術應該算不錯。」

「騙人,那麼年輕!?那算什麼偵探嘛,真是莫名奇妙。」

依林姊綠著臉,沉默了好一陣子。接著她點燃原來那根菸,故意用力吸了一口然後吐出大量的煙霧。

「真的那麼年輕?她不是偵探嗎?」

「嗯,偵探應該是自稱而已吧。」

聽到愛麗絲的事會有如此反應應該算是正常的吧?我的腦中忽然閃過這樣的想法。不過她未免也太過驚訝了一點。

「原來如此,我居然輸給這種……哇啊,原來小宏是蘿莉控!打擊真大……」

她仰望天花板小聲地喃喃自語,說出的內容卻讓人無法聽過就算了。什麼意思?難道宏哥他……不,怎麼可能?

「依林,勸妳早點忘了那個小白臉吧。」

華姊輕撫依林姊的頭,原本只是想給點安慰卻被她拍掉,接著她繼續詢問:

「原來小宏他還在幫那個偵探。這麼說來,玫歐也在那裡囉?」

「啊……是的。」

今天中午——不對,應該是昨天了——我重點式地說明玫歐來到NEET偵探事務所的來龍去脈,再次回想起來,不禁覺得真是漫長的一天。

「玫歐寄宿的地方不知道安不安全?」裘莉法說。

「嗯——應該很安全。」只要明老闆願意幫忙,她可是很可靠的。

「玫歐就像我們的女兒一樣……」裘莉法接著說道:「我原本也希望能和草壁先生那樣的人結婚,然後生下像玫歐這樣的孩子。」

「妳老公不是染上毒癮?跟妳還滿配的嘛!」華姊在一旁嘲諷道。

「已經叫他戒了,草壁先生也幫我揍過他了。」

「可是還沒找到工作吧?」依林姊皺起眉頭。

「拿到永久居留簽證後就叫他滾啦!」

她們的話題開始往我無法理解的方向偏離,而且夾雜著英文、中文和菲律賓土語。我一邊感到壓力很大,一邊用吸管喝著冰咖啡。

「玫歐也不知道草壁先生髮生了什麼事嗎?」依林姊將話題拉回原點。

「完全不知道。」我搖搖頭,接著把我從玫歐口中聽到,有關他父親中午突然打電話給她的事說了出來。

「草壁先生不知道幹了什麼好事……」

「難道是跟田原幫起了爭執?可是他不是已經和大阪的幫派劃清界線了?」

「那些傢伙剛纔來過店裡。我們店長是草壁先生在關西時的舊識,所以一直被逼問,還被問到是不是有東西寄放在他那。當然是無可奉告啊,哼!」

那些錢果然是公司的——不,難道是黑道的錢?

我決定先不告訴她們玫歐手裡真有這筆炸彈級鉅款的事。知道了就該死——我一邊回想著愛一麗絲所說的話,一邊插嘴打斷了她們:

我感覺到掌心正在冒汗,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得問個清楚。

「請問那個哈囉企業……該怎麼說,是黑金企業?還是黑道?」

「怎麼可能啊!」三人同時搖頭否認。

「那麼到底是誰在找玫歐?」

「就說那是田原幫那邊的黑道圍事嘛。特種行業要是遇到人砸場很麻煩,所以會付錢請黑道圍事。不過這些傢伙太得寸進尺了,最近很多店家都跟他們斷絕關係,不過我們這家店……沒辦法,外國人太多了。」

這下我更搞不懂哈囉企業這家公司了。一下跟黑道掛勾、一下又經營PUB,另一方面卻又將不錯的住宅租給來打工的外籍女子。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依林姊補充說明:「不過凡是在都心從事特種行業的,多少都和那方面的人有點關係。哈囉企業表面上也算是人力派遣,還有開日文教室。」

「給我們的薪水也還算不錯。」

「不過當初來這之前欠了不少錢。就算把錢寄回家,大概也會被拿走一半。」

「這根本是變相的壓榨行爲嘛。」

「沒辦法,因爲要有公會的幫忙才能留在日本。」

「公會?」我問。聽不懂的話題怎麼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快跟不上了。

「哈囉企業是集結出外打工的女人組成的互助公會,草壁先生是會長,所以也跟我們住在一起。這樣除了比較容易拿到簽證,公會也幫我們介紹結婚對象等等。」

我從依林姊的說明察覺某些異樣……等一下!

「那不就是所謂的假結婚……?」

裘莉法和華姊異口同聲地笑了起來:

「有乖乖地一起生活啦。如果不和睦相處,就沒辦法通過簽證審查。」

「不過今後不知會變成怎樣呢?如果草壁先生被抓走……」

「如果來了個小流氓代替他,我可能就不幹了。如果不是草壁先生的多方照顧,我早就受不了了……」

「反正依林妳還單身,無所謂啊……」

三個人無視於我的存在聊起了嚴肅的話題,我遠遠地聽著她們的對話,也稍微放鬆心情拿起吸管攪動杯子裡的冰塊。不但沒問到關於玫歐父親下落的線索,一段接著一段的離譜話題反而讓我越想越迷糊。

去年冬天發生的事件還比較單純。嚴格說來,不過就是小鬼們種下的惡果發芽茁壯後再由小鬼們自行摘除罷了。但這次不一樣。

愛麗絲應付得了嗎?

第六節

走出餐廳時夜空邊緣有些偏藍,已經接近破曉時分了。人行道上除了我們沒有別人,但即使在這種時間,車道上往來的汽車和機車還是十分喧囂。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依林姊問。

「啊,我叫藤島。藤島鳴海。」

依林姊拿出手機,於是我也拿出手機顯示名字給她看。

「哦——是鳴海這兩個字啊。」

聽到人家用中文唸出自己的名字——感覺好像在哪一本漫畫裡看過類似的劇情。

於是我和依林姊等人站在清晨的街道上互換手機號碼。

「所以鳴海也在那位偵探身邊幫忙?」

「據說我是她的助手。」

自己說出來都覺得有點丟臉。

「是喔?那如果你們找到草壁先生,請救救他。他應該比我們更瞭解黑道是怎樣的一羣人,所以不太可能主動引起爭端。也許是因爲某些迫切的原因纔會這樣做的。」

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知道自己有個辦法可以偷偷私吞公款而不被發現,會幹這種事的人應該還是會幹——我一邊想一邊兀自點頭。

「真是的,草壁先生和玫歐一起逃回泰國不就好了。」

裘莉法喃喃自語。

「是啊,雖然他不在了我們會很困擾,但看看現在的情況,根本也無法全身而退……」

「鳴海,如果見到草壁先生請轉告他……」

華姊握著我的手說:

「他在哈囉企業也工作得滿辛苦的,叫他就逃到某個地方逍遙去吧!」

「最好也把太太的骨灰帶回泰國去……」

我忽然間被點醒,望著依林姊的臉。

玫歐的母親客死在異國。

「玫歐就拜託你了。」

三個人都這樣拜託我,接著各和我擁抱了一下後我們便分道揚鑣。

依林姊她們離開後,我獨自坐在護欄上呆呆地望著早晨的天空。只覺得睡意悶在胸口無法釋懷,也遲遲無法爬進腦袋裡。放眼向下望去,只看見往車站南側出口直線下降的斜坡,以及沿著斜坡威脅夜空的茫茫城市燈光。

這件事遠超出我的想像,更讓我有種不詳的預感。怎麼辦?我從未想過委託人和被尋人都正受到黑道通緝,遇到這種事件我到底能幫上什麼忙?再次試著回想當時黑道追趕我的情景——啊啊,沒辦法。下次如果再遇到,我一定還是會逃跑。

愛麗絲爲什麼要找我當助手呢?當初只是順水推舟,這點我也明白。但事件結束後呢?是我自己和愛麗絲說想繼續當助手,然後她也答應了。所以她到底對我有什麼樣的期待呢?我不懂。

一羣烏鴉嘈雜的叫聲將我給圍住並催趕著我,繼續苦惱下去也無濟於事。

總之,這是我當上助手的第一個工作。

到底還能不能留在愛麗絲身邊——就看這次了。

冬天時發生的那件事,我其實沒有幫上忙。即使如此,愛麗絲仍然說我是她的助手;不管她再怎樣貶低我,也沒有真的拋棄我。所以我才能攀住那最後僅存的、無可奈何的可能性。

現在也是如此。

我只能做我能做的。

從護欄上一躍而下,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我在人行道上邁開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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