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覺得就算回家也睡不著,索性去「花丸」看看情況。拉麪店的鐵卷門意外地一大早就拉開了一半,從裡面露出扁梯形的亮光映在灰暗的柏油路上。蹲下來往店裡望去,看到一個綁著小辮子的身影在櫃檯後忙進忙出。是玫歐。這種時間她到底在做什麼?

我不知該如何向玫歐提起她爸爸的事,由於自己的思緒還沒整理好,實在不想和她碰面。正當我打算離開時卻被玫歐發現,並開門讓我進去。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逃走了。

「助手先生起得真早。」

「不,我只是還沒睡。」

和腦袋相反,我的身體早已疲憊不堪,於是一屁股跌坐在櫃檯正中央的座位上。

「明老闆應該還在睡吧?」

「不不,明老闆說這時間她都在慢跑。」

是喔?真不愧是體育健將。

「結果我也跟著醒了,現在在做早餐。助手先生要吃嗎?」

她不說我還沒發現,廚房內的確飄著香味,讓我不自覺地摸起肚子。剛纔被依林姊她們的食量給嚇到而只點了咖啡,現在似乎有點餓了。

「也有幫我準備嗎?」

「嗯,快弄好了。」

端出來的碗公裡盛著清澈的湯、軟爛的飯還有蛤蜊和蝦子,上面撒著芝麻與香料的葉子。雖然並沒有用什麼特殊的食材(應該說幾乎都是「花丸」裡的東西),卻洋溢著異國料理的香氣。她說這叫做khaotom,大概是泰式稀飯的意思。

接著端出的盤子上裝著色彩鮮豔類似蔬菜沙拉的菜色,酸酸甜甜的奇妙味道,還帶有薄荷的香味。以早餐而言,這還真是豐盛。

「妳的廚藝不錯嘛。」

「因爲人家正在學習當個好太太啊。」

玫歐一邊洗著炒菜鍋,一邊微笑著這麼回答。到底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

「玫歐妳現在幾歲?」

比我小兩歲,但似乎比我更有生活能力。

「所以只要父母親同意,兩年後就能結婚了。不過妳應該沒有交往的對象吧?」

「有啊,我爸爸。」

沙拉裡的青辣椒瞬間卡進氣管,害得我一陣猛咳;玫歐馬上遞出裝著水的杯子給我。真是貼心,將來一定會是個好太太……啊,不是啦!

「……都已經十四歲了還夢想當爸爸的新娘,這樣不太好吧?」

「爲什麼?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可以結婚啊!」

咦,是這樣嗎?

「玫歐的親生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現在的爸爸和媽媽是在泰國認識的,在那邊結完婚,然後帶著玫歐來日本。」

除了膚色之外,玫歐的五官倒是和日本人有幾分相似,我還以爲她是混血兒。原來是繼父,那這樣應該是可以結婚……不對,不是這個問題吧?

……難道是這個問題嗎?

雖然我還是覺得不大對勁很想吐她槽,但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

「宏哥也教過我:『妳把戶籍遷出來當我的養女,就可以和妳爸爸結婚了。』這樣既是女兒又是人妻!他說得很興奮呢。」

那個性罪犯到底在想什麼……

「可是我不懂助手先生爲什麼這麼激動?」

說得也是,我自己也搞不懂爲什麼。不是啦……只是……這樣不好吧!?

我把無法以言語表達的心情配著稀飯吞進肚裡,好不容易纔冷靜下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激動,反正又不是我的人生。

「只是不知道爸爸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說得也是。」應該說根本不可能吧。「妳爸爸幾歲?」

「嗯……好像三十八歲了吧?不過住在同一棟大樓的姊姊們都說爸爸看不出來有那個年紀。我跟你說喔,爸爸的睡臉就跟山貓一樣帥。我最喜歡爸爸的睡臉了。」

什麼意思啊!那到底是怎樣的睡臉?不對,應該說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稱讚男人的睡臉很帥,不管是什麼意思,這種說法都很稀有。

「我以前不太會煮菜,可是爸爸都會把我做的東西全部吃掉,所以我才決定去餐廳打工學做菜。對了,那個好吃嗎?」

玫歐的笑臉就像個剛烤好的布丁,讓我突然有點羨慕草壁昌也。居然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帶著那麼危險的鉅款,他現在到底在哪裡?在做什麼?

我盤算著該如何解釋這樣一個危險的狀況,事態演變至今連黑道都牽扯在內,光想到心情就無比沉重。還是說服她去報警纔是上策吧。

「其實我還想和媽媽學很多料理的……爸爸應該還是最歡吃媽媽煮的菜吧。」

玫歐的眼中彷彿映著遙遠的泰國天空。她的母親——好像已經不在世上了吧?

個性彆扭的我突然想起依林姊和裘莉法所說的公會。爲了讓在國外打工的女性更容易取得簽證而介紹日本男性和她們結婚,草壁昌也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我在照片上看過,原來我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所以爸爸他……應該會喜歡我……吧?」

玫歐的聲音有些遲疑,好像沒什麼自信。是這樣嗎?

「妳和爸爸提過想跟他結婚的事嗎?」

「等他回來妳可以問問看。」到時候她應該會被好罵一頓吧?

「助手先生說得真簡單。這種事如果能輕易地說出口,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的人了。」

嗯,或許是這樣吧。我自己也在去年冬天發生的那件事中深刻地體驗過,結果不是自己的事就立刻忘得一干二淨。話說回來,我爲什麼一大清早就和女生聊起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

「爸爸現在不知道在哪裡……?」

玫歐坐在廚房的椅子上,下巴則靠在流理臺上。

「有沒有想到他可能會去哪裡?」

玫歐搖了搖頭。

「從昨天就一直打手機給他,可是都打不通。」

「對了,告訴我妳爸爸的電話號碼。如果他帶著手機,愛麗絲說不定能查出所在位置。」

玫歐瞪大了眼睛,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不過據說就在三年後,人們就能透過網路確認所有手機的所在位置——總覺得到時候社會會變得很誇張。

「原來如此。因爲我沒有手機,所以不太清楚。」

這年頭沒有手機還真是稀奇。

「爸爸說小孩不需要拿手機,等我長大了,他會把媽媽以前用的手機給我。不過就算沒有也不會造成什麼困擾,因爲我本來就只會打給爸爸而已。」

玫歐流暢地將爸爸的手機號碼默背出來。

沒有手機?

我陷入了沉思。因爲覺得有手機這件事理所當然,我反而忽略了一件事——這樣一來草壁昌也根本沒辦法主動聯絡玫歐,而玫歐打電話給他也都不通。

這根本就像是——

「助手先生,你怎麼了?」

「咦?啊!不,沒什麼。抱歉一再跟我說一次號碼。」

簡直就像是草壁昌也不想讓玫歐知道他人在哪——可是我沒辦法告訴玫歐這件事。

我將玫歐唸出的號碼輸入手機裡。大老遠從國外跑來打工的特種行業大姊三名,還有連見都沒見過的前黑道——只不過是一個晚上,我的手機記憶體卻宛如經歷了開天闢地的混沌。

「我剛剛纔和依林姊她們見過面。」

「她們擔心我嗎?」

「就像媽媽擔心小孩一樣啊。」

玫歐露出微笑,表情卻立刻沉了下來:

「……好想回家喔。」

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告訴她大姊們說過的話:

「裘莉法說……如果真能找到爸爸,就和他一起回泰國去。發生這種事,不管是大樓或公司都回不去了。」

搞不好不只是回不了公司,連返回日本社會都有困難。玫歐聽完我說的話,只是呆望著流理臺沉默不語。

「沒問題的……」

她看著流理臺喃喃地說:

「沒問題的,一定回得來。大姊姊們沒有爸爸陪一定也很寂寞。」

不,妳根本就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這種關係只要被破壞一次就沒辦法恢復了。」

被一口回絕讓我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鬱悶感,最近好像在哪裡也聽過同樣的話。

對了,是愛麗絲。之前提到彩夏的時候,她說過:「你不相信奇蹟嗎?」

這不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問題吧?

第二節

就在這時,手裡的行動電話突然開始震動,吵死人的「coloradobulldog」吉他鈴聲隨之響起,嚇得我差點把手機摔落到地上。

『你從剛纔到現在到底在磨蹭什麼?既然來了就應該到事務所進行報告。不是才見過玫歐的鄰居嗎?』

真是的,原來那傢伙已經起牀了。還是說一直醒著?真搞不懂她到底什麼時後才睡覺。

「我知道了,現在過去。」

我嘆了口氣,掛掉了手機。

「偵探小姐知道助手先生在附近喔?她有神力嗎?」那算哪門子神力?

「雖然從外觀上看不出來,其實這棟大樓到處都裝有監視器。只要有人來,愛麗絲就能在房間裡的螢幕上看到。」

玫歐四處觀望,可惜拉麪店內似乎並沒有裝設監視器。

「偵探小姐膽子很小嗎?」

愛麗絲到底在怕什麼?全世界嗎?所以她才足不出戶吧?

算了,那樣也無所謂。正因爲她足不出戶,我纔會有點用處。

「你的黑眼圈很深喔。」

愛麗絲從牀上回頭瞄了我一眼,立刻給了這句評語。因爲一直在清晨的戶外走動,我的身體早已凍僵,事務所裡的超強冷氣使我快要招架不住。

「有那麼深嗎?」

「令我想到你嗑完那個藥後的模樣。」

愛麗絲這麼一說,讓我回想起留下的紅色。該不會現在只要睡眠不足就會瘀血吧?拜託不要開玩笑了。

「如果你覺得很困,就閉上眼睛感謝神,讓你還有機會睡。」

她不大高興地丟下這句話,再次回頭望向鍵盤。空調的聲音夾雜著敲打鍵盤的輕快節奏。我可以感覺到一股睡意,但它卻懸浮在我頭頂上約五十公分處,目前毫無下降的跡象。

「愛麗絲,妳都什麼時候睡覺?」

我忽然想到這問題。因爲她是繭居族,所以是完全夜貓型吧?

「我睡的時候就是全世界人類都睡的時候。只要有任何可能威脅到我的人醒著,我就不打算將眼皮交給西普諾斯(註:希臘神話中的睡神)。」

還是聽不大懂她想說什麼。

「意思就是我幾乎不睡覺。最長的睡眠時間大約是一小時吧!有些醫生說這是一種病,也有些醫生說是體質問題,然後展現出他們旺盛的研究慾望。這也是我離家的原因之一。」

「唉……」那種毛病真的沒問題嗎?

「嚴格說來,我的腦部似乎會不定期進入半睡眠狀態。哼,真是不便至極。所以我的一生就只能侷限在這牀上的一小塊區域。當我緊抱著摩卡熊躺下的時候,纔是我得到些許安寧的時刻。然而只要一隻小蟲的振翅就足以打亂它!」

我看了看放置在愛麗絲身旁、體積比她還大上許多的摩卡熊布偶。記得宏哥曾提過,如果沒有那隻熊,愛麗絲根本睡不著。其實這說法並非完全正確。

就算窩在房間裡足不出戶,四周以大小布偶圍出城牆,她還是無法入眠。

這應該如何解釋?根本就是生病了吧!

「對我而言,能毫不在意地將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時間交由黑暗操控的你們纔是不可思議的。難道不會感到不安嗎?希臘神話中的睡眠之神與死亡之神可是兄弟呢。」

「妳覺得不安嗎?這麼害怕身邊所有東西?」

愛麗絲終於停下敲打鍵盤的手看著我:

「我害怕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所有我無法理解的事物,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蠢蠢欲動、膨脹並將我吞蝕。」

我下意識地撇過頭去。

我感覺得出來,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所以——不會感到害怕的你,就毫不客氣地、懶散地、不顧形象地睡吧。」

「就跟妳說我睡不著嘛!」

我跪坐在牀前:

「而且我是來向妳報告的。」

「嗯,看來是如此。」

「監視玫歐家的果然是黑道,聽說是田原幫的人。」

我將依林姊、華姊和裘莉法所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哈囉企業真是個奇特的公司。」

「我還是搞不懂它到底是在做什麼的。」

「表面上是人力派遣公司,其實裡面絕大多數是由東南亞及中國前來打工的女性,主要都是從事特種行業。之所以開設就業研習課程之類的,應該是爲了避稅吧。若是黑道也牽扯其中,問第四代應該會比較清楚。」

「可是有必要將公司資料調查得這麼清楚嗎?」

不是應該先找到玫歐的父親纔對嗎?

「玫歐帶來的包包裡面裝有兩億圓,你覺得是爲什麼?」

「……不是私吞公司的財產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問題是爲什麼要裝著兩億圓的現金?」

我搖搖頭。實在不懂愛麗絲到底想表達什麼。

「妳想說那並不是一間有那麼多錢可以私吞的公司?還是說有這麼多現金很奇怪?」

「這也是我的問題,但不只這些……目前就先算了。現有的情報實在太少了。無論如何,我所接受的委託是保護玫歐以及拯救草壁昌也。並不是說找出他的行蹤就沒事了,所以必須先調查在哈囉企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了。」

看來這次也幾乎沒有我出場的餘地。就算有,也只有將壞消息告訴玫歐的份吧?例如當她的父親被證實是個罪犯時。

這樣的我還能算是偵探助手嗎?

「總而言之線索太少了。我們確實比田原幫晚了一步調查,他們所掌握的資訊較多,所以我們更不能因爲是黑道就閃躲他們。只要我們調查公司或幫派的動向,就有可能從中發現找出草壁昌也的行蹤。」

「啊,對了。我剛纔問到她爸爸的手機號碼。」

「號碼我已經查到了,正開始調查通聯記錄。這東西非常花時間,如果手機有gps功能,就更容易找到所在位置了。」

聽完之後我無力地低下頭。如果是愛麗絲,早就開始調查通聯記錄也不爲過。可是除了手機的通聯記錄……感覺好像還遺忘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我一邊抱著膝蓋,一邊反芻著心中這樣的疑惑,但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的我會不會再次身處事件的中心點,卻只是像個白癡一樣呆呆張著嘴,眼看著許多事情成爲無法挽回的遺憾呢?

「你在耍什麼自閉?」

「我並沒有耍自閉。」我撒了個謊:「我只是在想,好像都沒有我能幫忙的事了。難得放春假閒著沒事,也只有星期五、六要打工……」

「或許由我這麼說沒什麼說服力……」

愛麗絲聳了聳肩:

「請不要過度在意你身爲偵探助手的立場。不管你墊腳或倒立,也都只是個高中生。反正你高中畢業後也只有當尼特族的命,建議你在那之前還是好好珍惜你的平凡人生。」

我用手將臉遮住:

「被自己的僱主這麼說,會讓我這個還在平凡人生的寬限期就過得如此落魄的人,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啊。」

「你可以去探望彩夏。」

我的肩膀震了一下。愛麗絲用冷淡的眼神盯著我:

「爲什麼你每次只要聽到彩夏的名字,警戒心就這麼高?難道你就這麼討厭探望朋友?」

「不,不是不想……只是……」

從那天以後,我就沒再踏進彩夏住院的醫院半步。我不忍心看到開眼沉睡的彩夏,也害怕那天讓彩夏張開雙眼的奇蹟,其實只是微不足道的偶然,所以……

垂落在眼前牀單上的黑髮微微一晃。

擡頭一望,愛麗絲無聲地笑著。

「……笑什麼?」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和我很像。」

我搖了搖頭。

「抱歉,這只是我在自嘲,不要想太多。你根本不知道奇蹟是否曾發生卻害怕失去,而我明知道世界對我沒有敵意卻仍懼怕。可是你並沒有取笑我,所以我也不會取笑你。」

我在腦海中攪動著愛麗絲所說的話,忽然露出放鬆的表情對她點了點頭。

接著愛麗絲轉身背對我,敲打鍵盤的聲響卻令我感到悅耳。

『助手先生說得真簡單。這種事如果能輕易地說出口,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的人了。』

我想起玫歐說的話,果真是如此。

無意識間受到睡意來襲,我趴在牀沿並陷入夢鄉。

我夢見被一大羣粉紅色和紫色的熊追趕。

結果被自己的驚叫聲給嚇醒。

正要擡起頭時,擺在我後腦杓和肩膀上的什麼東西掉了下來。黑色小鈕釦做成的雙眼近在眼前,害我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向後退。隔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那原來是布偶熊。

毛毯從肩上滑落,我忽然感到一陣寒氣而打了個哆嗦。原來我趴在牀邊睡著了,但不知爲什麼被一大羣大小不一的布偶給包圍住。

擡起頭一看,阿哲學長正坐在我身旁的牀沿。

即使身在空調吹出的冷風中,他還是隻穿著一件t恤。厚實的胸肌、粗壯的臂膀,使我想起了夢境中的熊羣。

「說什麼睡不著,結果話纔剛說完倒頭就睡,你還真是個豪傑,令人佩服。」

愛麗絲坐在裡頭不悅地說。

啊啊,原來我後來睡著了。正當我想站起來時,圍繞在身邊的布偶牆應聲倒塌。

「……這些布偶是怎麼回事?」

「你一邊睡一邊喃喃唸著patrasche機臺如何如何的,所以我就幫你蓋上毛毯,但你還是抖個不停。問題是我房裡並沒有其他禦寒衣物,更不可能關掉空調,要是你凍死在這也很麻煩。」

話一說完愛麗絲立刻將頭轉回電腦螢幕。我的心裡感到些許不可思議,望了望身穿睡衣的背影后將披在肩膀上的毛毯取下。我萬萬沒想到原來愛麗絲也有這麼貼心的一面。還是說,她是在生氣?纔剛聽完愛麗絲因不安而無法入眠的沉痛告白沒多久,我就給他睡著了……

「那個,愛麗絲——」

「鳴海也醒了,幫派那邊是不是叫他過去比較好?」

阿哲學長毫不留情地打斷我的話。

「嗯,說得也是,這樣比較好。」

幫派?該不會是在說田原幫吧?

「我想請求平板幫協助,但他們的電子信箱不能用,看來是機械故障。你應該比阿哲適合,就去通知他們順便幫忙看看電腦出了什麼問題吧。」

喔……原來是指平板幫。我又得再去那個幫派事務所了。

不過這也沒辦法,我確實是最適任的人選。由於突然多出一項工作,睡意也漸漸離我遠去。

「我去警局看看,順便也去一些認識的混混那兒繞繞。」

據說阿哲學長和警察很熟。

「但這件事還不算是案件,如果反而讓警方得知在哈囉企業發生事情,就違背了委託人的意思。不過能問到任何蛛絲馬跡當然再好不過,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再想辦法的。鳴海,我們走吧!」

依然睡眼惺忪的我,被阿哲學長強拉走出事務所。

第三節

一走出戶外,陽光讓我感到無比刺眼。應該快接近中午了吧?這就是所謂的艷陽高照嗎?以後儘量不要再熬夜了……

阿哲學長揪著我的衣領走下緊急逃生梯。咦,怎麼了?在生氣?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你在愛麗絲的房間睡過兩次是吧……?」

學長低聲唸道。這樣說起來,好像真是如此。雖說上次並非睡著而是因嗑藥而意識不清,但那又怎麼樣呢?

「爲什麼會這樣,難道你有什麼特別之處?」

阿哲學長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獨自在那喃喃自語。我還是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了。

走到樓梯口,學長才終於願意回頭看我。

「對了,鳴海,借我些錢吧!」

這話題會不會跳得太快?

「完全不想借。」

「拜託啦,這次櫻花賞(註:賽馬大賽名稱)我很有信心。我會加倍還給你的。」

「問題是我沒有錢,你怎麼不向愛麗絲借呢?她其實還滿有錢的。」

「我哪幹得出這麼丟臉的事。」

難道向我借錢就不丟臉嗎!?

「真是的,不知道這次的案子可以收多少錢……?」

「阿哲學長,這次的事你大概都聽說了嗎?」

「在你睡覺時都聽說了。玫歐的事、波士頓包的事……啊!」

阿哲學長突然間瞪大雙眼。在那瞬間,我立刻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我搶在學長前衝過廚房後門進入位在拉麪店後的住家,「鳴海你在搞什麼,吵死了!」就算聽到明老闆的怒罵聲,我也置之不理。玫歐盤著腿並抱著一個鋼盆坐在屋裡,她正在用電動攪拌器打鮮奶油。

「玫歐,趕快把包包藏起來!」

突然被這麼一喊,玫歐露出訝異的表情。接著阿哲學長從我後方將我推開,跟著踏進走廊。

「玫歐,跟妳打個商量,借我一點錢吧?」

「不可以,爸爸跟我說過,絕不可以和別人有金錢上的往來。」

「那不借我也沒關係,妳就當作投資,保證下禮拜的櫻花賞後翻二十倍。」

「等……阿哲學長你在說什麼啊!?」

「櫻花賞——?」

「對,就是有十八匹馬一起繞著大操場跑一分半鐘,然後錢就會增加了。」

你的說明未免也太簡略了!

「喔,原來是賽馬,爸爸也跟我說過很多次。他說以前在混黑道時候,到了禮拜五就會有很多缺錢的人來借錢,到後來光看眼神就知道是這種人。」

玫歐用那天真無邪的大眼望著阿哲學長,害他有點不知所措。而我也無法再插嘴。

充滿緊張氣氛的時間突然被後腦襲來的劇痛給打斷,眼前冒出一片金星。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鳴海,你今天不是不用上班?別在這礙眼,快給我滾出去!」

明老闆用揍過我和阿哲學長的手抓住我的衣領,把我丟出屋外。爲什麼連我都要被揍!可惜我根本連抗議的機會都沒有。

平板幫自詡俠義團體,說起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其實就是在街上的小鬼起糾紛時(儘量)以平和的方式讓事情落幕,藉此管理整個城市。說明白一點,也就是尼特族不良少年。

在這一帶有許多吊掛平板幫代徽的店,例如俱樂部、運動用品店、流行服飾店等。只要仔細注意招牌的下緣,經常可以看到貼上印有平氏(註:古代日本天皇御賜姓氏,與源氏齊名)家徽「燕尾蝶」的貼紙。

據說這些店從開張時就與平板幫保持關係,身爲高中生的我頂多也只是聽過類似的傳言。實際上,到處奔波遊走的只有身爲幫主的第四代,平日在城市中來回忙碌的也只有第四代。其他小弟大概都是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整天就只是窩在事務所裡頭。

因爲愛麗絲要求,所以這天我搭著發出嘰嘎聲響的電梯爬上破爛大廈的三樓,戰戰兢兢地推開掛著平板幫招牌的鐵門,只見狹窄的事務所內擠滿身穿黑色t恤的小弟。

「呃,是愛麗絲叫我過來的……」

一見到我,幾乎所有人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大約有八個人左右。

「大、大哥,辛苦您了!」「辛苦您了!」

這些人年紀應該全都比我大才對,但由於上次案件時發生的種種,我不知爲什麼竟被這羣小弟當做大哥崇拜(?)了。平板幫的小弟身材都很壯,所以當全部人一起鞠躬時,我總是忍不住向後退避兩步。

倒是沒看到小弟中體格特別壯碩的電線桿和石頭男兩人,也就是說第四代目前應該不在。那兩人是保鑣,所以大概都和他一起行動。

「我們正在等您,馬上開始吧。」

「咦?什、什麼?」

「真是太驚險了。」

「還好有大哥來,可以放心了。」

我還沒弄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拉到事務所內陰暗的書房。裡面擺放著置物櫃、書架以及休息用的小牀,再往裡走有一張小桌,上頭放著一臺舊電腦。

「不知該如何說明,總之它就是不會動了。」小弟之一這麼對我說。

「不管我們怎麼敲打、把它翻過來、把插頭拔掉再重插都沒用,最後想到只能請大姊或大哥幫忙了。」

哪有人用敲的啊?要是敲壞了怎麼辦!

畫面中的ie視窗持續不斷地開啟,工具列已經被分割得密密麻麻。這是最近常出沒的電腦病毒,是個惡名昭彰、行徑囂張且無法修復的病毒。只是如果沒開什麼奇怪的檔案,應該沒有那麼容易中毒纔對。

「你們在哪裡中這個病毒的?」

「咦?這個嘛……沒印象耶。」

小弟像是在隱瞞著什麼似的害羞微笑。

「這種病毒在技術方面沒什麼特別的,應該不大會被傳染纔對。你們是不是上網做了什麼?」

「喔,沒有。不不,我們什麼都沒做。」

「我們當然沒有搜尋色情網站。」

「更沒點什麼『金髮巨乳無修正180分鐘』的連結。」

我嘆了一口氣。當初實在應該順便設置兒童上網安全鎖的。

「看來現在只能重灌了,裡頭的檔案都會消失,應該沒問題吧?」

「什麼?我們好不容易纔找到無修正網站!」

「笨蛋,不要說溜嘴了!」

「沒、沒問題。請趁壯大哥回來前處理。」

原來如此,等到第四代回來一定會挨罵,難怪他們這麼著急。我再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坐到電腦前。

第四代回來時,我正好在重灌作業系統。小弟們圍著我高呼「大哥,真有你的!」「大哥點滑鼠的速度快到我都看不清!」可不可以請你們安靜一點?真是令人分心。

「壯大哥!您、您、您辛苦了!」「您辛苦了!」

一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音,原本圍繞我身邊的小弟全都衝出去迎接。

「園藝社的,你在這做什麼?」

走進書房內的第四代瞪著我說,兇狠的目光彷彿伸手一摸手指就會被切掉。他身穿繡著誇張刺繡圖案的大紅色中國式外套,若穿在一般年輕人身上大概會被當成在要寶,但這個人穿起來真的感覺滿恐怖的。(最近聽說這外套上的刺繡是第四代親手繡的,原來裁縫功力接近職業水準這件事是真的。)他身後站著石頭男與電線桿,號稱平板幫寬度和高度最大值的兩人。

「就是——電腦好像出了問題。」

站在第四代後面的小弟們個個雙手合掌、苦苦點頭哀求,所以我並沒有說出實情。

第四節

第四代露出一副不以爲然的表情坐到我身後的矮書櫃上:

「我們幫裡的白癡們勞煩你照顧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向我道謝。

「那個,我想順便設定使用權限以免有人上網亂抓東西,爲了只讓第四代一個人使用,請你決定個密碼好嗎?」

「不是跟你說過叫你不要這樣叫我?」我被瞪了一眼。那我該怎樣叫?難道真的要叫小雛雛?大概會被打死吧。

「這方面的東西我不大懂,你自己看著辦吧!」

「但是,至少還是要有一個人會操作全部功能啊!」

「只要大哥你能用就好了吧?」電線桿說。

「我又不是你們幫裡的人……」

而且要是每次電腦出問題就被叫來也很麻煩。

「壯大哥,你覺得如何?乾脆趁這個機會和大哥舉杯結拜吧?」石頭男說。我差點沒昏了過去。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第四代也皺著眉頭回頭瞪了石頭男一眼。但其他小弟完全無視於我倆的反應,跟著在那兒瞎起鬨:

「大哥對電腦很在行,頭腦又好。」

「又有氣魄!」「我會一輩子跟隨大哥的。」

等等,現在是什麼情形!?拜託饒了我吧!

第四代的大吼讓正處於興奮狀態的小鬼們立刻閉上了嘴巴。

「你們到底在想什麼?這傢伙還是高中生!」

不是尼特族就不準加入幫派,據說這是幫主第四代的個人堅持;況且我也不想加入。但此時石頭男居然補充了一句:

「是這樣嗎?但我聽阿哲二哥和少校說,他出席時數不足加上考試都不及格,幾乎確定會被退學……」

不要聽那兩人隨便胡說八道!

「要是大哥加入我們,將會是即時戰力。」

「吵死了。喂,園藝社的!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就趕快說正事。」

「……啊,是、好的。」

我將愛麗絲給我的一張影印資料交給第四代,上面有一張看起來精明幹練的男人照片。那是玫歐的父親——草壁昌也的照片,依林姊之前拍了存在手機裡,我再請她傳給我的。真看不出他將近四十歲了。

和上次一樣,我將大頭照加工後使臉部特徵更加明顯,果然是張貓系(註:形容像貓一樣任性、個性醋酷的人)的臉孔。

第四代拿到照片看了一眼便立刻傳給身後的人。

「拿去影印個五百張!」

「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

下達詳細的指示後,小弟們分別離開了房間。很難想像剛纔那羣大笨蛋做起事來如此明快。看來只要老大在場,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

當書房內只剩下我們兩人時,第四代終於回頭並看著我說:

「照片我先發給附近的小鬼們,叫他們分頭去找,但沒有證據就無法進行跟監。我也會去漫畫店或三溫暖之類的地方看看。這些愛麗絲應該知道吧?」

「她說這樣就夠了。」

其實愛麗絲好像比較想知道哈囉企業的內部情形。對於待在房中足不出戶的尼特族偵探而言,透過黑道幫派沿線收集資訊遠比在整條街上做地毯式搜尋簡單得多。

「哈囉企業當初開張時可是有向高利貸借錢的,如果不想要受傷,勸你們趕快把那個女的和錢交給警方去處理。」

「高利貸……是什麼?」

「就是專門借錢給無法向銀行貸款的傢伙,利息有時候誇張地收到百分之一千的地下錢莊。那對這些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經濟來源,而且他們現在依然和田原幫往來密切,最好不要插手。」

果然不是一間正常的公司。我回想起在「哈囉皇宮」追趕我的那兩名男子,忽然感到一陣寒意。當時若被他們逮到,現在不知會怎樣?可能不只是受傷那麼簡單了吧?可是——

「可是愛麗絲說這是委託。」

「只因爲接受委託就什麼人都救?又不是自己的什麼人。」

「不是自己人就不救嗎?」

「我會無條件幫忙的,只限於自己人和自己人的朋友。總是得找個適當處劃清界線,否則會沒完沒了。你以爲在這條街上有多少個被逼到狗急跳牆的傢伙?」

全世界大概有六十億人吧,要拯救所有人,就算是神也辦不到。但是……

「愛麗絲……她真的打算拯救所有人。」

「我知道,她是個笨蛋。」

我想起愛麗絲說過的話。

『……逃離自己的無力感,逃離因爲我的無用而持續失去的世界……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找不出答案。』

這並非同情或憐憫或出於正義感,只是爲了否認自己的無能爲力,偵探纔會試著解釋威脅委託人的謎團。

「阿哲和宏仔也是自己喜歡而幫忙,真是一羣笨蛋。」

第四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站起來:

「至於你又是怎樣?」

這句話刺進了我的心。我到底是爲了什麼理由而行動的?第四代在問的就是這個。但慚愧的是,我無法找到回覆的答案。

「因爲我……是愛麗絲的助手。」

好不容易說出的理由,居然是這樣一句話。這根本就不叫回答。

第四代大概也聽出來這是個很沒有意義的理由。

「門外漢不要太勉強,萬一真發生什麼械鬥,對我們而言也很麻煩。只要感覺不對勁就馬上跟我說。」

「啊……好的。」

第四代原本打算走出書房,我卻忽然出聲叫住他。因爲被他回頭一瞪,害我有點後悔自己爲什麼要叫住他。

「……第四代爲什麼要幫助我們?」

又不是自己的什麼人。

「我不是幫你,是幫愛麗絲。」

說得也是。

「況且……還欠你一份人情。」

我忽然有點狀況外,只是呆望著第四代的嘴角附近。

「……啊,不,那件事不是已經……」

「我說有欠就是有欠,這不是你決定的事。」

爲什麼我要被威脅啊?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卻畏縮了起來。

「總之沒事了就趕快滾!」

正和第四代一起走出事務所,手機就響起超大的「coloradobulldog」鈴聲。

『是不好的消息。我請宏仔跑了幾家哈囉企業經營的店,結果都有追兵。果然大家都認爲草壁昌也捲款潛逃而在找他。有個酒店小姐還聽到黑道在討論「放得下兩億圓的包包」,看來這些人肯定也在尋找玫歐。』

愛麗絲以冷淡的口氣說著,聽起來似乎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那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只是要完成我的任務。先找到草壁昌也,將他交給玫歐,接下來就交由玫歐自己決定,反正窩藏的犯人若是自己的親人就不算犯罪。』

我抱著無法釋懷的心情掛斷電話。告知玫歐這件事,大概又會落到我的頭上吧?

第四代用力推著我的背將我趕出鐵門外,然後鎖上事務所的門:

「你不適合做這種事,最好早點罷手。」他小聲地說道。

「……爲什麼這麼說?」

「遇到這種鳥事時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開始就得下定決心幹到底。不能下定決心的傢伙在現場只會造成麻煩。」

在等候電梯時,我反覆思索第四代所說的話。第四代的界線劃分得很清楚,自己人和自己人的朋友是無論如何都會幫忙的,剩下的一概不管。那我呢?舉例來說,如果玫歐開口要我幫忙藏匿或協助身爲罪犯的父親逃亡,到時候我又該怎麼辦?

我真的不知道,大概又會交給愛麗絲判斷,自己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觀吧?因爲我是助手——這句話真是方便到令人感到羞恥。

「所以才說你不行。」

話一說完電梯門剛好打開,第四代一腳將我踹了進去。

「你……今天好像特別親切……」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說。

被野狼銳利的眼神一掃,我整個人縮了起來。沒有決斷力又愛多嘴,的確只會扯大家後腿。從體內湧現的強烈自我厭惡感在電梯下降的加速輔助下,硬是被塞進了我的肺裡。

走出大廈與第四代道別,我獨自一人走下斜坡。我走到塞車中的車道旁,雙手扶在護欄上嘆了一口氣,總算解決一項雜事了。幸好還有雜事可做,讓我不至於覺得自己很沒用。

第五節

「鳴海!這裡這裡!」

隔著車道的對面,在人潮擠得水泄不通的人行道上,依林姊發現了我並拿著手機向我揮舞。星期天的中午約在行人熙來攘往的車站西側出口前公車站,指定相約地點的是依林姊。她穿著一件黃色露肩的夏季運動衫配上牛仔褲,隨性的打扮和晚上大不相同。

「沒有被跟蹤,應該是沒問題。」

依林姊靠近我身旁,話一說完就挽住了我的手。沒預料到此舉的我差點往前摔倒。

「那羣人好像拚命在找玫歐的下落,要小心才行。」

「咦?啊,是的。」

「你應該還沒吃午飯吧?我請你吃。」

由於並不是很餓,就決定先到羅多倫咖啡坐坐。因爲是中午的關係,店裡面都是人。我客氣地只點了一杯咖啡歐蕾和三明治卷,撿了個靠窗戶的座位坐下,接著依林姊按照慣例端著滿滿一托盤的食物過來。

「這是玫歐的衣服,之前你拜託我拿的。」

我和依林姊相對而坐,她遞過一個大紙袋給我。由於昨天沒能進入玫歐家裡,所以我先將鑰匙交給依林姊保管,並請她幫忙拿換洗衣物。

「正想要出門,那些黑道又來了。我也只是剛好住在隔壁而已啊!真的很煩人,所以我跟他們說有急事,就跑出來了。」

「他們問妳什麼呢?」

「就問我昨天說了些什麼?有沒有代爲保管什麼東西?知不知道他躲在哪裡之類的,還有玫歐的事情,因爲他們也知道我和她很要好。是不是應該叫玫歐去報警啊?不過這樣她自己也會很麻煩……但不報警可能會更麻煩……嗯……」

「玫歐很排斥報警。」

「我也不喜歡警察。」

依林姊掩面趴下並用力搖著頭。

對她們而言,日本的警察並非單純是「保護自己」的角色,不過……

我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出波士頓包的事。依林姊用手按住額頭並嘆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的確有私吞現金?」

因爲將私吞來的現金藏在家中,結果事跡敗露,所以叫女兒把錢拿走。這其實是一個不難理解的故事,問題是一但這成爲事實,玫歐(即便不是故意的)也將成爲湮滅證據的共犯。當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時,依林姊忽然開口問:

「那該不會是我們這個月的薪水吧?」

「草壁先生每個月都親自發薪水給我們,就算家中有些現金也不足爲奇。況且你說的是波士頓包吧?那我也曾經看過。」

「咦?真的嗎?」

「嗯,草壁先生有時會把波士頓包帶到公司去。因爲我們都是以函授的方式學日文,講義都是草壁先生每個月收集的。我原本以爲他是用波士頓包帶那些東西進公司。」

也就是說,回家時順便將薪水放到裡面帶回來?

「但是……總共有兩億圓耶?」

「那棟大樓裡住的都是員工,差不多……」

依林姊望著空中用手指數著數字,接著嘆了一口氣:

「果然是不需要兩億那麼多。」

而且居然還有人在發現金薪水袋?真是間奇怪的公司。

「該不會大家都沒有銀行帳戶吧?」

「你不要看不起我們!」依林姊笑著戳了戳我的額頭:「我們拿到錢之後可是有好好存進銀行。扣掉一堆自動代繳的費用,還得寄錢回家;剩下大概不到一半吧?真是個多餘的步驟。」

「那爲什麼要發現金呢?」

「這我也不知道。」

「該不會是……」因爲這樣比較容易私吞?

舉例來說,就算真是薪水,他卻利用女兒將錢從家中拿走自己還逃跑,一定是幹了些不可告人的壞勾當。

「鳴海好像什麼事都會懷疑呢。」

這個嘛……

「因爲我是偵探……助手。」

依林姊捧腹大笑,但笑聲很快就停了下來:

「真不懂那個人爲什麼要叫女兒做這麼危險的事?連自己也被黑道通緝。」

「……爲什麼黑道們也要找玫歐呢?」

「你間我爲什麼……」

「如果真是公司的錢,應該和黑道沒關係吧?」

「會不會是公司裡有人請黑道幫忙?」

「直接報警處理不就好了?」

「唔……嗯——說得也是。」

依林姊咬著吸管再次望著什麼都沒有的空中。

「是不是不想讓人知道?或者那並不是我們公司的錢,而是黑道的錢?但是草壁先生不大可能動得到幫派的錢纔對……真是搞不懂。」

我忽然想起在「花丸拉麪店」廚房後頭快樂地攪拌著鮮奶油的玫歐,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什麼都不懂的少女身懷有如炸彈的鉅款,現在就在我們手上。

「請你保護玫歐。」

依林姊小聲地懇求。我輕輕地點了點頭,不過沒什麼信心就是了。

第六節

回到「花丸拉麪店」時大約已經兩點了,感覺自己好像住在這裡。仔細想想,最近我已經連續兩天沒回家了,差不多要被姊姊唸了吧?

都已經將近午餐結束時間,這天居然很難得地還有三個客人坐在櫃檯席上,明老闆翻動著炒鍋,似乎也很忙的樣子。

從廚房後門進入明老闆家中的倉庫和客廳,但卻不見玫歐的蹤影。

「明老闆,請問玫歐去哪兒了?」

明老闆直視著大火,背對著我回答道:

「啊,玫歐她去愛麗絲那裡了。」

我按下308號房的門鈴,卻遲遲沒有迴應。平常應該會亮起藍色燈,而這時卻只從房內傳來流水聲。

流水聲?

接著是「來了來了——稍等一下」的應門聲,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是玫歐的聲音。

玫歐打開大門露出臉來。她的頭髮溼溼的,肌膚上微微的蒸氣散發出肥皂的香味,胸部以下則只用一條大浴巾包住。我的手握著門把,身體卻僵在那裡。

「玫歐,不要還沒確認是誰就開門,太不小心了!而且我的頭髮還沒沖乾淨,快點過來幫我。哇!洗髮精流進眼睛了,玫歐!」

房裡傳來愛麗絲好像快哭出來的求救聲。

「好好好。啊!那該不會是我的衣服吧?」

她指著我手上拿的紙袋。

「這個……呃、啊、是……是啊。」

「謝謝你。偵探小姐在生氣,所以要關門了,助手先生也進來稍等一下。」

原本想說我在外面等就好,但卻硬是被連人帶紙袋拉進了房間內。離入口右側不遠的浴室亮著燈(第一次看到),我瞄到裡頭有沾滿著泡泡的長長黑髮,因此趕緊轉過身背對浴室並緊貼在牆壁上。

「對不起,我要沖水了喔!」玫歐回到了浴室,我聽到霧面玻璃門關上的聲音。

「偵探小姐不可以亂動!」

「嗚——眼睛好痛!」

從充滿霧氣的另一方,傳來兩人語意不明的對話。

到目前爲止的十六年人生中,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無所適從過。這充斥著沖澡水聲的六分鐘,恐怕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時間。

「你特地等到我們洗完澡,應該是有事情要報告吧?動作快一點。」

愛麗絲的口氣充滿不悅,並輕輕坐在同樣坐在牀邊的玫歐大腿上。當然,兩人都已經穿好衣服了。玫歐用大浴巾包住愛麗絲的頭不斷地搓揉:

「偵探小姐的頭髮很長,所以不容易保養。」

「放著它就會自然幹了。」

「那樣會生病的。」

……感覺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幅景象。難不成大家真的只要看到愛麗絲就會想要動手玩她?

「鳴海,不要在那回想彩夏的事情,趕快開始你的報告!」

一針見血的話讓我縮起身來,這傢伙的無聊第六感特別準,真是的……

「彩夏?」玫歐歪了歪頭。

「就和妳一樣,是個喜歡洗我的頭髮、梳我的頭髮的女人。」

咦?原來她也和彩夏一起洗過澡啊?

「聽說偵探小姐自己不會洗澡。」玫歐說:「平常明老闆每隔二天就會和她一起洗澡,順便幫她洗洗頭,但是因爲今天明老闆好像有點忙,所以才換我過來。」

「真是夠了。如果老闆她很忙,直接忘記幫我洗頭髮的事就好了。」

我完全不知道原來明老闆也很辛苦。話說回來,這傢伙的生活能力幾乎等於零……

「鳴海,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是來看我溼淋淋的樣子好取笑我嗎?」

「啊、不是,對不起。」我在眼前揮手否認。因爲她們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害我差一點就忘記來這裡的目的了。

「我又從依林姊那兒打聽到一些公司的事情,想來和妳說一聲。」

我報告了有關草壁昌也親自發薪水袋給「哈囉皇宮」房客的事情,原本心想應該和這次的案件不會有太多的關連,沒想到話一說完,愛麗絲的眼神立刻銳利了起來:

「她跟你說草壁昌也親自發薪水,你確定?」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哇!」

「爸爸不會私吞員工薪水的,絕對不會!」

玫歐從身後緊緊抱住愛麗絲說。

「妳、妳放開我吧,好痛!我可沒有說過他會私吞員工薪水之類的話!」

由於愛麗絲奮力地掙扎,大浴巾從頭上掉了下來。

「但是,不管怎樣想……我覺得結果和我們預期的一樣。」

「鳴海,不要太早下定論了……」令人意外地,愛麗絲居然站在玫歐那一邊。「針對草壁昌也會私吞這種想法有些疑點存在。第一,這間公司的規模並沒有大到可讓一個人私吞兩億圓那麼多錢;其次,這些錢全部都是現金。除此之外,那羣黑道也在尋找兩億圓,這個數目和包包中所裝的金額幾乎一致,爲什麼他們會知道裡面裝有兩億圓?即使被私吞的金額經由公司查證確實爲兩億圓,那爲什麼又全額都還在?」

她說得沒錯,的確是很奇怪。

「當然,就算草壁昌也的嗜好是存錢,或是喜歡聞一萬圓鈔票的味道好了……」「我爸爸不是那種變態!」「基於某種理由而將錢全數存了起來,但由於金額過於龐大而無法使用……這些原因也都是可能的,但現在又出現了一個否定這些假設的事證——就是隻有黑道在尋找草壁昌也和玫歐這項事實。」

「那麼……」我不大想思考另外這個可能:「是不是保管田原幫的錢,然後捲款逃跑了……」

臉頰感受到玫歐帶刺的眼神。

「也有這個可能。倘若如此,又會產生爲什麼要保管黑道的錢這樣的疑問。無論如何,我們掌握的情報都不足。專心思考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再做無謂的猜測,好好做你自己該做的事。」

居然說我在做無謂的猜測。好啦,反正我就是笨蛋。

「……那我的工作是?」

「打電話給那個叫做依林的女子,問她每個月自動代繳的款項是代繳給哪些單位?又是如何匯錢到中國去的?有機會的話就再問問她『哈囉皇宮』裡其他住戶是怎樣的人?」

愛麗絲突然說了一大串,我完全有聽沒有懂。依林姊她們所繳的公共設施維護費、管理費、房租甚至匯給家裡的錢,問這些和這次的案件有何關聯?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關聯纔要調查,你趕快打電話就對了。」

少校來到neet偵探事務所時,我正好在用房間裡的傳真機收取依林姊傳真過來的銀行存摺影印本。

「怎麼會有股飄散在空氣中的淡淡肥皂香?藤島中將,你給我說清楚!」

他一走進來就立刻以模型槍槍管抵著我的頭。啊啊,又來了個吵鬧的傢伙。

「昨天打電話給你都不通,請問你是去哪兒了?」

「當時在高田馬場(註:日本東京都精華地段)展開深夜街頭戰,結果遇上臨檢;正想說明街頭遊擊戰的危險性時,就和同夥五人一同被帶進警局。哼,這羣警察果然也只是庸才。」

廢話,那樣一定會被抓的,你是白癡嗎?我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個身穿軍用迷彩服裝、身材大概和小學生差不多的男生。這個樣子也能叫做大學生,真是令人感到驚訝。少校將護目鏡推到防護頭盔上,接著穿過我的頭頂直瞪著寢室內。

玫歐把愛麗絲緊緊抱入懷中,似乎想保護她不受到偷襲者攻擊,並以警戒的眼神看著少校。

「玫歐,妳不要沒事就一直摟著我的脖子,想勒死我是不是?」

「因爲有個可疑的人。」

「沒問題的,這身裝扮也比不上他內心的怪異,妳放心好了。」

這……這樣好像並沒有幫他辯解到吧?

「妳就是這次的委託人嗎?我是少校。是藤島中將的長官。」

「我從以前就覺得怪怪的,中將的官階應該比少校高吧?」

「所以說菜鳥什麼都不懂。」

少校露出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搖搖頭,接著放下後背包把槍收了起來:

「少校纔是軍隊裡實質上的最高指揮官,這是世界的常識。你看『最後的大隊』裡那個少校指揮官,他可是毫不猶豫地殺光了上級長官呢。」

「那是漫畫吧?」

「在阿.巴瓦.空(註:機動戰主鋼彈卡通中吉翁軍的宇宙要塞)戰役後期,少校不也射殺了少將?但也沒有被興師問罪。」

「那是卡通耶!」況且那是因爲之後立刻戰敗的關係吧。

「對了,妳們查到田原幫的事務所在哪兒了嗎?」

完全忽視我的抗議,少校轉移了話題:

「調查的基本必須從監聽開始。你們看這別針型的竊聽器,和去年做的相比,實現了收音品質加倍、續航力加三倍的要求。」

少校從揹包中拿出了一堆可疑的儀器並將它們排列在地面上。

「原來偵探小姐和很多壞人做朋友……」玫歐小聲地說。

「這工作是善良老百姓無法做的,少校,你應該知道公司的地址吧?就先裝在那裡吧。雖然目前只查到一處田原幫的據點。」少校將愛麗絲口述的地址記錄在手機中。「大約是個五等規模的堂口(註:指上游還有四個人堂口),若和更上游的堂口有關連,調查所需的時間將會暴增喔。」

「要裝設一、兩百個竊聽器都沒問題,只是要有人監聽並整理情報,這點我就幫不上忙了。所以頂多只能裝在兩個地方吧?反正那就是我的工作。」

「只要知道錢的來源就可得知相關人員的身分。關於草壁昌也的事,對方也比較清楚。與其追逐到處躲藏的兔子,還不如跟著獵犬比較容易……嗯。」

從傳真機將影印紙取下,愛麗絲盯著內容看了幾秒,接著將紙褶起拋向枕邊,並說:

「草壁昌也並沒有私吞公款。」

我和玫歐同時發出聲音。

「你們先不要這麼高興。」

愛麗絲用後腦頂著依舊從背後緊抱來的玫歐胸口。

「如果我想得沒錯,私吞公款反而還沒這麼麻煩。真可惜。」

「這是……什麼意思?」

問題是愛麗絲按照慣例,拿出了古今東西所有偵探都會說的一句臺詞迴應我的疑問——

「目前還不能透露。」

我有些不耐地嘆了一口氣。愛麗絲接著說:

「之前我也提過,我所獲知的事實充其量不過是偷瞄了神的記事本中的些許內容,對於生活在地表上的人類而言毫無價值。爲了使它成爲更具價值的事實,必須付出更多的血與汗。」

「……助手先生,你幫我翻譯一下好不好?爸爸沒有做壞事對吧?」

玫歐在愛麗絲的頭上說。

「意思就是證據不足,所以還不確定。」

聽完我的說明後,少校點頭並站了起來:

「那麼我這就再次前往流血流汗,太久沒遇到事件因而遲到,一想到能測試新作品心裡就雀躍不已!我保證就連黑道們打嗝的次數都清清楚楚錄下給你們聽。」

隨口說出危險的行爲後,身著迷彩服的背影就消失在大門外,愛麗絲說:

「鳴海,請你記住,在這次的事件中不需要事實。」

「這次和那次不同。我們的工作是保護玫歐並找出草壁昌也,對吧?」

愛麗絲擡頭望著我,玫歐代替我點了點頭。

「所以並不需要挖掘墳墓追究事實。只要案件有需要,你要有真實與事實都可能扭曲的心理準備。」

「意思是說沒有證據就隨便決定嗎?」

「你真是一個只懂得散文的男人。」

這種事情,就算不下定決心我也早決定這麼做。我和愛麗絲不同,並沒有非得探求真理解明事實的強迫症,只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事罷了。也只有這種時候,我纔會羨慕愛麗絲的強迫症。

「既然如此,就把玫歐從這兒帶回老闆的房間去吧。」

「不行,偵探小姐還沒吹頭髮。」

「你看,居然說出這種話。我解釋了好幾次熱風吹在臉上很痛苦她都不聽,真是的……」

只不過這次我並沒有服從愛麗絲的指示。讓玫歐幫她梳理好頭髮再走比較好吧?

「喂,玫歐妳放手!鳴海,你站住,難道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不理會在玫歐手中哇哇大叫的愛麗絲,我走出了事務所。

第七節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我邊想邊走下樓梯,好像真的無事可做了。廚房後門外的陰暗小廣場上空無一人,讓我覺得有點沮喪。原來我是個別人不指使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的人。

雖說今天不用打工(由於還在試用期,只有星期五、六要上班),心想反正也沒事做,乾脆來幫明老闆的忙。當我正想伸手打開後門時,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

『鳴海,拜託你救救我。』

突然傳來阿哲學長激動的聲音。

「你、你怎麼了?」

我第一次聽到阿哲學長被逼到如此窘迫的聲音。

『你現在在哪兒?「花丸」嗎?』「咦?是啊……」『我告訴你大廈的位置,你趕快來!』「啊,等、等一下……」

阿哲學長開始告知地址。旁邊有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然後聽到類似東西互碰的喀喀聲響。怎麼回事?他到底在哪裡啊?

『絕對不可以跟別人說喔,會被殺掉,拜託你了。』

最後又補了一句令人害怕的話語,接著就掛斷電話。雖說我的疑問和不安在腦袋裡攪和著,但卻立刻踩下腳踏車的踏板。

學長所說的大廈距離「花丸拉麪店」騎腳踏車大約五分鐘就到了。由於周圍沒有標的物,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七層樓的建築,我衝上了最上層並按下了701號房的電鈴。

從開啟門的隙縫中探出一個年約四十、臉色蒼白的男人。下眼皮嚴重下垂、嘴脣和鼻子旁邊留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我被嚇得倒退好幾步,背部撞上了牆壁。

「阿哲,是個小鬼啊?」

男人回頭看著房內說。

「就是我剛纔提到的傢伙,讓他進來吧。」

房裡傳來阿哲學長的聲音,我聽到後安心得幾乎要趴在地上。還好還好,總算是活著。

男人拉下門鏈打開大門,先是探出頭在走廊上四處觀望,接著瞪著我並擡了擡下巴示意叫我進去。

「咦?啊,那個……」

我渾身僵硬地踏進了大門內。傷疤男關上門後上鎖又拉上門鏈。咦?等等,爲什麼要如此小心謹慎?

被帶往兩房一廚屋內最裡面的房間,我被眼前所見地獄般的景象給嚇傻了。

房裡坐著其他三名男子,圍著一張正方形桌子。阿哲學長、穿著花襯衫的爆炸頭,再加上剃光眉毛和頭髮、身材壯碩的的章魚怪。然後就是——

「太嫩了!阿哲,待會兒可別哭啊。」

鋪著絨面厚紙的桌上擺滿了麻將牌。

「鳴海,還好你趕上了。借我兩千。」

原本背對我的阿哲學長忽然轉頭過來,並以激動的表情向我伸手。

「咦?啊、好……」被他的氣勢所逼,我不自覺地拿出了錢包。

「不就跟你說我借你就好?」章魚怪說。

「如果跟尼莫老大借,搞不好十分鐘後就跟我要一成利息。」

「那也不需要跟小鬼借吧?」

「都已經打到這樣,沒有不宣告亮牌聽牌(註:在宣佈聽牌的同時秀出手中的牌,可以增加臺數)的道理!」阿哲學長將從我手中搶走的兩千圓和牌同時打出,並將剩餘的牌推倒。

「居然收集這麼多筒子。」

「這是在等哪一張啊?」

「雖說我也不大瞭解,只要是筒子應該幾乎都可以胡吧?」阿哲學長說。

「是258筒和369筒總共聽六張……不對!」我無意間插了嘴,接著順勢對學長大吼:「你到底在做什麼啦!?」

「看了不就知道,在打麻將啊!」

我可是擔心你才飛奔過來的,你這個臭賭徒!

「沒辦法,因爲連聽牌的錢都沒有了啊。喔,自摸!莊家連莊,連三拉三北風開聽一發門清自摸……」

什麼叫沒辦法?不顧怒火中燒的我,接到我的兩千圓融資後大復活的阿哲學長,居然自此開始賭運亨通。這張桌上所進行的賭博,在各方面都不是過去的我所瞭解的麻將。不但只有三個人在打牌(一開始帶我進入房間內的男子只是幫忙倒咖啡和換一萬圓鈔票的,並沒有參加),直接用現金取代籌碼也是很誇張的事。只要有人胡牌,鈔票就在桌面上飛來飛去。臺數的計算方式也不大一樣……

自己提供的兩千圓一下暴增一下又減半,看得我膽戰心驚。

「阿哲,要不要去吃飯?顧爺,你呢?」

經過一小時激戰,章魚怪站了起來。叫做顧爺的爆炸頭搖了搖頭:

「我現在要去看抵押物件。」

站在遠處聆聽(應該是)黑道們的對話,我因瞬間湧現的疲勞而感到意識不清。幸虧學長好像有贏錢,還好還好……我纔剛這麼想——「尼莫老大,這裡是二十萬。」「喔!」他馬上就將剛贏來的一疊鈔票拱手奉上。

「這樣就剛好還清了。」學長的表情如釋重負。

「我的兩千圓……」

「啊,對喔,你就先讓我欠著吧。如果可以就忘了它吧!」

「我怎麼可能忘!?兩千圓是大錢!」

走出大廈,章魚怪不知爲什麼將阿哲學長連同我帶到了壽司店。聽他所言,似乎是因爲打牌缺人,所以一開始以無息方式借了二十萬,並答應不收場地費和請學長吃午餐爲條件,叫他加入賭局的。也就是說,當我抵達前,學長早已將二十萬給輸光光了。太恐怖了。坐在壽司店櫃檯座,兩側被學長和章魚怪包夾,我拿著茶杯的手還在顫抖。話說回來,這是什麼坐法啊?爲什麼要包夾我!?

「原來如此,這就是擺平那羣自己賣藥小鬼的傢伙。我聽說過,看不出來還滿有膽識的。這頓我請,不用客氣。」

看來先前的事件也已經傳到了黑道的耳裡。章魚怪感覺異常地友善,真是的,不要這樣對我。我整個人畏畏縮縮,只敢偷偷點小黃瓜卷和蛋壽司吃。接著章魚怪問我:「怎樣?別去學校,到我們幫派來吧?」居然跟我說這種話,學長,救命啊!

「尼莫老大,鳴海可是肩負尼特族未來的優秀人才,請不要邀他加入幫派。」你也不要隨便就叫人肩負那種東西!

「請問兩位是舊識,對……吧?」

我活像只縮頭烏龜般拚命想轉移話題。

「不,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大概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剛纔通電話才第一次講話,他說剛好打牌缺人。」

我差點將嘴裡的小黃瓜卷噴了出來。第一次見面!?

「我也嚇了一跳。」章魚怪的口氣感覺不出有任何驚訝。「他還滿有名的,所以有聽過,聽說是個人來瘋的笨蛋。原本只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他真的來了,不過這跟有沒有種沒關係就是了。真可惜,原本想讓他欠點錢,好把他拉進幫派裡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學長的臉。這個人難道不要命了嗎?

「我們幫派接下來會成長,是支潛力股。反正你也沒有工作嘛?」

啊啊,慘了,話題又回到了原點。

「我很會看手相,怎樣?給我看看吧?」

章魚怪強行將我的右手拉起,並以手指沿著掌紋觸摸。

「你看吧,感情線比智慧線還高,這種手相很適合做黑道。」哪個人的感情線不比智慧線高啊!?這人是白癡嗎!?但我不敢反駁,反駁可能會被殺掉。

「我也很會算星座。你生日是什麼時候?」

「……十月三十一日。」

「那就是天蠍座嘛。天蠍座超適合的啦!從三月一日到二月二十八日之間出生的人都很適合做黑道。」

乾脆說所有人都適合算了!

「尼莫老大是什麼星座的?」

「我是黑道座。」(註:日文中「座」字發言「za」與黑道「yakuza」的尾音相同)

啊啊,完蛋了……不小心說溜了嘴,會被殺掉。章魚怪一邊用力拍打我的背一邊大笑,壽司店的櫃檯不停地搖晃。

「你真的很有潛力,乾脆跟阿哲一起加入我們幫派吧?」

「我纔不要加入那種麻煩的行業。」學長回答。真是冷靜得令人討厭。

我真的只能點小黃瓜捲了。我拚命將小黃瓜卷塞入口中,並努力集中精神在品嚐小黃瓜的味道上。

兩人就這樣在我頭上交談著,不知何時進入了和案件有關的話題。

「尼莫老大,你認草壁昌也吧?之前也在大阪混過的。」

「……你,該不會也有參一腳吧?」

章魚怪壓低了聲音。我十分驚訝,喝了口茶將嘴中的壽司醋飯沖進肚裡。

原來如此,阿哲學長並非喜歡才和這個黑道打麻將的,他是爲了收集情報。

「你是爲了這件事才陪我打牌的嗎?白癡……最好不要插手,雖說現在只有田原幫介入,接下來可能還會牽扯到更大的幫派。這可不是受點傷就能了事的。」

「這種有建設性的意見應該趁我還在孃胎時告訴我啦。」

章魚怪經過我的腦袋上方向阿哲學長揮拳。只聽到「啪!」的一聲,拳頭被學長的手掌給擋了下來。

「哼!」章魚怪再度坐下,櫃檯對面的師傅也以害怕的眼神看著這邊。

「你跟草壁是什麼關係?」

「這我不能說,麻煩尼莫老大隻要告訴我你知道的事就好了。」

「你還真是得寸進尺。知道的我都已經說過了。」

我心懷畏懼地觀察章魚怪的動作。深深凹陷而形成陰影的眼窩,從側面看更是恐怖。當我正打算抓住阿哲學長的手逃跑時,章魚怪再度開口:

「我有什麼義務要告訴你?」

「尼莫老大你和草壁不是拜把兄弟嗎?現在是因爲立場不同不能插手,但只要能告訴我一些事情,說不定可以幫助他。」

章魚怪將眼睛瞇了起來。

「你從哪兒知道這件事的?」

「這是商業機密。」

阿哲學長輕輕帶過,並將比目魚握壽司拋入嘴中。接著突然將我推開,向章魚怪低頭懇求:

一時之間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就連師傅也手握切魚刀屏息以待。而我則被嚇到連章魚怪的臉都不敢多看一眼。

終於,章魚怪開口了:

「你有什麼證據說你不是草壁的敵人?」

「只有我的一條爛命。」

我感到一陣寒意——不管是說出這話的阿哲學長,或是聽到此話後卻在那竊笑的章魚怪,都讓我覺得恐怖。

「有電話聯絡。雖然不是我接到的。」

我差點忍不住開口問:「什麼時候的事?」但勉強將聲音壓在嘴中不讓它露出來。

因爲章魚怪以一種不知是在笑還是在生氣的恐怖表情看著我,害我感到極度恐懼。

「昨天打來的,所以應該還在這附近纔對。」

「打電話?爲什麼?」阿哲學長隔著我問。

「他拜託我安排他偷渡到國外,可是突然這麼要求我也沒辦法答應。」

偷渡到國外?

「是想躲到外國去嗎?」

「他好像不只是問我們而已,也問過其他單位。他在問韓國或香港或新加坡,應該是想跑路沒錯。」

躲到國外——那玫歐該怎麼辦?我將不好的想像和小黃瓜卷和著濃茶沖入胃中。

「以草壁的人脈,要在關西找個地方躲藏應該不成問題。搞不懂他在想什麼,明明在跑路還四處打聽事情,如果哪個沒頭沒腦的傢伙跟田原幫告密不就死定了?」

「確實是很奇怪,明明早就可以逃得老遠的。」

「至於你,應該知道那兩億圓跟她女兒的下落吧?」

阿哲學長連眉毛也沒挑一下。但看到我的臉時,章魚怪卻忽然大笑:

「阿哲,你果然是有膽量,但這傢伙就把答案都在臉上了。」

我羞愧到想立刻逃離現場,偷偷觀察了一下阿哲學長的表情。這個人真的沒問題嗎?該不會告密給通緝的人吧?章魚怪用力拍了拍我的背,忽然恢復嚴肅表情:

「那不是公司的錢,想也知道。」

「那間公司和田原幫是怎樣的關係?」阿哲學長問。

「不知道居然還敢多管閒事?」章魚怪以手巾擦了擦光禿禿的額頭:「現在的社長叫美河,當時和草壁合開這家公司時,曾跟田原調過頭寸。債款當然還沒有還清,所以無論田原幫有任何要求,他們根本不能拒絕。草壁原本就是混黑道的,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所以很排斥。但沒錢就沒辦法做事。」

「也就是說,草壁也只好退讓了。」

「那一筆錢到底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我也只能告訴你們這些而已。」

走出壽司店,章魚怪立刻壓低聲音說:

「你要搞清楚,若想和幫派套關係就應該先加入他們。應該有很多人跟你提過吧?你該好好考慮考慮了。」

「我一輩子都是尼特族啦!」

章魚怪放聲大笑,聲音大到好像快要扭斷我們的背脊。接著他在阿哲學長的胸口用力推了一把,丟下一句「草壁就拜託你了」後大步離去。

第八節

看著他慢悠悠行走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我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嘆了一口氣。阿哲學長一邊笑著一邊輕撫我的背:

「鳴海,你也不必緊張成樣。」

「……爲什麼要讓我坐在中間?」

「呃,因爲聽說他是同性戀。想說預防一下……」

你也幫幫忙,這樣是能預防什麼啊!?

「沒關係沒關係,他們是和田原幫沒有任何交集的幫派。有時和黑道有點交情,辦起事來也比較方便。」

原來如此,阿哲學長的廣大人脈是這樣形成的。我感到極度的無力,坐在壽司店停車場中的分隔島上。大概會好一陣子動不了吧。

「今天收穫不少。鳴海,謝啦。我還擔心那時萬一不能自摸,不知後果會如何。我可不想第一次見面就欠別人錢。」

「居然知道他草壁的同伴,到底怎麼查到的……」

「嗯?喔,隨便找到的啦。」學長若無其事地回答:「我打給所有聯絡得到的關西地方黑道,大家都是『什麼?你在胡扯啥?』這種反應,直到打給尼莫老大才中獎。不知道白打了多少通電話,好累。」

真的還假的?這個人還真是不要命到極點。

「做偵探最重要的就是努力不懈。」

我萬萬沒想過會被尼特族說要努力不懈,但這次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

「最起碼的收穫就是知道草壁還逗留在這附近。幸好尼莫老大是個說得通的對象,真是的。」

「是沒錯……看起來人還不錯的樣子。」

不像我想像中的黑道那樣滿口髒話,也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只是長相很可怕罷了。而學長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

「鳴海,告訴你,這很重要一定得記得。」

他緊握我的手並將我拉了起來:

「世界上並沒有好黑道,好黑道就是死掉的黑道。」

是喔……

「……第四代也是?」我忽然想到他,就隨口問問。

「那傢伙已經被我殺了大概五十次左右,所以應該算是還不錯的黑道。」

阿哲學長笑著回答,他自己大概也被殺了五十次左右吧?

「剩下就是等第四代的消息了。只要人還在城裡,就有可能被平板幫找到。」

那天我原本就已經睡眠不足了,加上又四處奔波搞得疲憊不堪,結果一回到家便倒頭就睡。

當我被巨大的噪音給吵醒時,周圍已經一片漆黑了。一時間還搞不清楚自己是趴著睡的,爲了站起來還掙紮了老半天。

我根本忘記要開燈這回事,只是一個勁兒地在黑暗中摸索,搜尋巨大聲響的來源。那是「coloradobulldog」的鈴聲,是愛麗絲打來的。

好不容易找到手機,打開手機蓋一看,時間是日期剛過一天的凌晨零點五分。幹嘛在這種時間打來?

『有人回報消息說看到草壁昌也了。第四代發的照片奏效了,我們要開始進行跟監,現在立刻過來這裡。』

「……現在……嗎?我超困的耶。」

腦袋現在還昏昏沉沉的,搞不大清楚狀況。看到草壁昌也?照片不是半天多前才發出去的?動作還真是快。

『我是說立刻過來。難道在你學過的國文裡,再睡一小時回籠覺才叫做「立刻」嗎?』

「不是,知道了啦,我過去就是了。不過請妳再等我一個小時好不好?」

『如果你太晚過來那也沒辦法,我會認定你在前來的過程中走失了,然後將你嘴巴開開被布偶包圍的幸福睡樣,當作網路尋人照片發佈出去。』

「妳是什麼時候拍的啦!」我的睡意立刻消失無蹤,接著從牀上一躍而下。

『你也知道我是個緊張大師,可能因爲太擔心你的安危而只能等三十分鐘。』

然後電話便斷掉了。我將手機用力丟在牀上,披上了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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