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官說得極爲小心翼翼,語氣也恭敬十足,畏懼十足。
奈何這話落下,那紫紗紛飛的車輦上,頓時揚來了一道平和溫潤的嗓音,“你喚何名?”
這嗓音極溫極柔,語氣也極是平緩得當,並無半許鋒芒之意,甚至這話入得耳裡,也驀的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意,溫雅得當,似如聞之驚鴻一般。
禮官猝不及防的怔了怔,神情有過剎那的恍惚。
他以爲這話他是聽錯了,那人柔和如春的嗓音他也聽錯了,在他印象裡,步輦裡的這位新晉君王,那可是獨自一人血洗了禁宮千人,甚至還將諸國之人擊得零落四散。他甚至親眼在自家屋中的亭臺中見到,昨日這新晉的君王,以滿身血撒白袍之姿,獨自在血泊中廝殺攖。
那種頂天立地的震撼畫面,差點將他的心都給徹底震碎。也本是以爲這人能血洗萬人,定非等閒之輩,性子定也如武夫一般蠻橫剛烈,卻是不料,這新君脫口之聲,竟是如此的溫潤柔和,儼然如蹁躚公子一般,哪有半點的猙獰剛烈之氣。
禮官面色也愕了起來,一時之間,竟是忘了回話償。
則是片刻,步輦出有人開口冷喝,“皇上問你話,何來不答。”
這話可是寒涼如冰,煞氣重重。
禮官猝不及防的渾身一顫,目光也下意識循聲一擡,則見前方那朝他呼喝之人,滿身幹練的黑袍,整個人身形頎長壯實,剛毅煞氣,而他那張臉,則橫亙着一條猙獰刺目的刀疤,瞳孔也是針刺陰狠,令人觀之一眼,便心生恐懼。
這煞氣騰騰的人,無疑是不好惹,人人皆道面有心生,想必這青袍之人,定也是殺伐冷冽之人。
眼見那青袍之人瞳孔迎上他的,禮官心口陡跳,不敢再看,僅得急忙垂眸下來,斷續恭敬的回話道:“回皇上,微,微臣名爲劉賀,乃,乃大楚禮官。”
他回答得極爲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奈何這話一出,在場人卻有人倒抽了口冷氣。
他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正心生愕然,不料那步輦之上斜臥着的新君再度出聲,“大楚?”
僅是二字,他嗓音卻意味深長的拖得有些長,卻也僅是剎那,他竟突然低低一笑,醇厚的嗓音溫潤如初,隨即便道:“劉大人可知曉今日城中各處張貼的那些皇榜是何內容?”
這話說得倒是言笑晏晏,但劉賀卻心生惶恐畏懼,額頭都已開始抑制不住的涌出冷汗來。
這新君如何突然這般問了?難不成,他方纔之言是有何不妥?
正待思量,心底卻突然反應過來,他瞳孔猛的一縮,渾身也驀的顫了起來。他雙腿頓時開始發軟,整個人癱軟而下,極爲狼狽的摔倒在地,奈何他卻大氣都不敢出風,甚至也不敢歇息,僅得急忙手腳並用的強撐着身子在地上跪穩,正要磕頭告饒,不料話還未脫口,那步輦上的人已再度溫潤平緩的出了聲,“今兒下達的皇榜,早已在楚京城中張貼,我大楚之國,也已然該爲了大周國。而今楚京百姓尚且皆知此事,奈何劉大人卻獨獨忘了,甚至在朕面前換錯國名,無疑,是在辱我大周之國。”
這頂帽子扣下來無疑是得將他砸死!
劉賀噎了後話,面色陡白,整個人當即在地上猛烈磕頭,急促驚恐的道:“皇上饒命!微臣只是一時口快,並非有意說錯!且微臣歷來對大周國忠心耿耿,何敢有辱沒大周國的嫌疑,望皇上明鑑,也望皇上繞微臣一回。微臣下次定是不敢再喚錯名了,望皇上饒命。”
越說道後面,他嗓音越發嘶啞,全身上下,也已然剎那的全全布了層冷汗。
在未聽到新君言話之前,他磕頭的動作分毫不敢停歇,額頭肆意的一遍又一遍的狠狠撞擊在地上,悶聲四溢,猙獰發緊,然而他卻渾然不敢懈怠。
周遭氣氛,依舊是沉寂無聲,壓抑重重。在場之人,皆渾身發緊,人人自危,分毫不敢插手言話。
這新君是何手段,他們不知,新君是何脾氣,他們自然也不瞭解。但自家這新君這一日一夜內做了些什麼,想必楚京之人,皆是知曉得極是清楚了。
一個人能徹底血洗楚京之人,甚至連楚京有些紅衣精衛都不曾放過之人,就憑這種魄力與冷狠之意,他們心有畏懼,着實是分毫不敢招惹。
“劉大人也非小兒,自該爲自行犯下的錯負責。更何況,此番皇榜已下,我大周百官,自得以身作則,莫要錯了我國名號,若連我大周官臣都帶頭說錯,底下的百姓,又何能會真正謹記與上心。”
清風儒雅的嗓音,卻令人莫名的心驚膽顫。
卻是片刻後,那步輦上的人嗓音一挑,“是以,劉大人所犯之罪,不可饒恕。來人,將劉大人,割血濺行宮紅毯,務必讓其,血水留盡而亡。”
依舊是柔和溫潤的嗓音,語氣不曾展露任何鋒芒,然而這話的字句,卻是森冷涼薄,冷冽煞氣。
在場之人驚得不輕,劉賀早已嚇傻,整個人呆呆的朝步輦上的人望着,腦袋空白,一時竟忘了言話。
片刻,便有侍衛當即快步而上,一左一右的挾住了劉賀,劉賀滿身顫抖,這才終於回神過來,當即扯聲猛烈的嘶吼求情,奈何話未道完,左右侍衛已抽出了刀劍,胳膊了他的兩隻手腕。
瞬時,鮮血順着他的指尖溢出,血色蔓延。
在場之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即,終是有人看不下去了,當即緩步往前,恭敬的立在車輦一側,低沉恭然的道:“皇上登基,本爲喜事,若見得太過血光,許是不吉利。望皇上三思,便是劉大人有錯,待得皇上登基大典完畢後再處置也不遲。“
“此番朕登基,便是踏着無數性命登基,如此,你當真以爲,朕會信所謂的不吉利,會懼血色?”步輦上的人再度悠然隨和的出了聲,說着,嗓音微微一挑,輕笑一聲,“朕既有本事登基,自也不懼所謂的祥雲吉利,更也不懼命運。今日劉賀所犯之罪,雖罪不至死,但他偏偏第一個衝撞到朕,朕自然得拿他殺雞儆猴。今日之事,望爾等銘記在心,朕並非善人,誰人若惹朕不悅,朕保證,後果,定非爾等能承受。倘若爾等做得好,深得朕心意,加官進爵,朕也毫不吝嗇。”
這話一落,垂眸朝那驚恐得劉賀掃了一眼,那人再度出聲,“入宮。”
悠悠的一席話,溫潤隨和,但卻字字威脅,惹人心慎。
在場之人終是不敢再言,只得急忙將那人的車輦恭敬的朝行宮宮門引。
此際的行宮,早已煥然一新,各處也清掃完畢,四下整潔。
此番登基大典,不曾選在祖廟皇陵,而是僅擇在行宮,甚至於,因着新君性子並非太好,加之耐性缺缺,是以此番登基大典也行得略微倉促,在場的文武百官甚至宮奴,皆滿心謹慎,行事小心翼翼,待得登基大典完畢,新君與隨從全數離開,殿內的百官與宮奴們才如從閻羅殿中逃出來一般,滿心的驚恐後怕,兩腿一軟,在場之人竟紛紛癱倒了大半。
因着新君的入住,行宮宮奴不敢怠慢,行事也更是謹慎小心。
整個楚京,皇榜張貼,新君登位,奈何滿京之人卻無一欣悅,更多的是大戰過後的餘悸。
楚京的街道上,血水纔剛剛衝去,那一道道青石板滿地溼潤。街上來往之人,也是比尋常少了大半,甚至連街道的商販們都僅有零星幾人出來擺攤。
待得黃昏之際,楚王宮那燒了一日一夜的火,終於是全數熄滅了,有好奇百姓前去觀望,入目,皆是一片黑漆廢墟,那一片片的斷壁殘垣,猙獰破敗,哪兒還有往日威儀恢宏的氣派。
楚京的這場驚變,也已在楚京發酵了一日,甚至今日新君在行宮宮門前慘殺禮部尚書劉賀之事,也在楚京中四溢蔓延。
楚京百姓,人人自危,心底對新君的印象,除了浴血奮戰的剛毅與狠烈,便是喜怒無常,心狠手辣。
是了,心狠手辣,那新君,無疑是比以前的楚王還要心狠,還要鐵硬。
百姓皆憂從心來,全然不敢想象大周有了這般冷狠新君,日後舉國之中,該是何等的塗炭悲涼。
一時,滿京之中,無奈與悲涼籠罩,壓抑重重。
百官回府,也是緊張畏懼,心事重重,家人委婉而問,僅是咬牙搖頭,不敢多言。
天色逐漸暗淡了下來,四下沉寂。
待得剛剛入夜之際,百家皆點了燈火,而那一片通明的行宮中,則突然有一長串精衛迅速出宮,而後竟挨家挨戶的開始搜人。
百姓人人自危,驚擾不堪,但那些入屋來的精衛態度卻是莫名的有禮,甚至也不翻箱倒櫃肆意搜刮,僅是入屋後便在四下仔細的看了看,不曾毀壞任何一物,也不曾損害任何一人。
面對這些氣勢洶洶而來,卻又莫名有理恭然的精衛,百姓着實一前一後的被驚得不輕,這幾日突然之事着實太多,應接不暇的層層而來,他們着實震驚難耐,防不勝防,眼見精衛們什麼都未搜到,徑直拜別離去,百姓們紛紛出院觀望,隨即幾名鄰居三五成團的開始盯着精衛們遠去的背影紛紛議論開來。
“這楚京都已消停了,這些兵衛出來是搜什麼?難不成這楚京之中還窩藏着諸國的漏網之人?”
“說不準。昨夜那般混亂,有諸國的漏網之魚也說不準。”
“……”
衆人皆議,七嘴八舌的熱議開來,待得半晌後,突然有人低聲神秘的道:“我聽我有個在軍中當差的兄弟說,此番是新皇差精衛連夜挨家挨戶的仔細搜尋,說是,要搜一名女子。”
第291.農家女子
兵衛全城搜尋,陣狀極大,縱是言行態度不曾暴虐,但仍是惹得全城之人心生畏懼,人心惶惶。
楚京的夜,極是涼薄,冷風肆意而刮,凜冽至極,似如暴風欲來。而待三更過後,天空竟着實下了傾盆大雨,細雨密織之中,將整個楚京都全數籠罩在了風雨裡。
這麼多年了,楚京氣候雖涼薄,但在這個季節裡下得如此大雨倒也極爲難得。那一串串雨珠順着屋檐肆意留下,滴答在地,水脆生四溢連連,惹人難眠攖。
那一列楚軍精衛,仍是在全城搜尋,風雨無阻。
而城西的一出民窯裡,院子破敗樸舊,漏洞連天,此番雨水一來,整個院落都開始漏雨。7
屋主是兩名白髮夫妻,已是被雨水折磨得無法安寢,雙雙忍着腿腳的不便下得榻來,點了燈火後,便開始用盆子來屋中接雨。
此際的屋中,地面已是積了大片水漬,便是連牀上的被褥,都已被雨水澆透,未能倖免。
奈何片刻後,屋內的水漬還未全數收拾,那白髮婦人動作一頓,當即轉頭朝身旁白髮老頭兒望去,眉頭一皺,擔憂道:“老頭子,你去桂春屋中看看。雨水太大,桂春屋中的姑娘還發着燒,若是再漏雨受寒許就救不回來了。”
老婦的嗓音有些着急償。
老頭兒不敢耽擱,急忙點頭,隨即披了蓑衣撐了破傘便出了屋門。
自家閨女的屋子,在院中北側,行走不過十步之遙遠,只是待行得自家閨女屋門前時,便見那屋門上映有燈火,屋子內還有聲響浮動,想來自家閨女也是醒着的。
“桂春。屋子可漏雨?”
他稍稍壓低嗓音,關切而問。
這話一落,屋內並未回話,但卻有道道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靠近屋門,則是片刻,屋門自內而開,徐桂春正披着厚厚的襖子立在屋門內。
“爹,屋子漏水並不嚴重。只是,那位姑娘的高燒越發嚴重,滿身發燙,我用酒水爲她降溫,都已降不下來。你且看看要不要去將龐大夫請過來看看。”
徐桂春嗓音有些着急。
終是性命一條,既是有緣救了,自然還是想好事做到底。
“你剛被夫家趕回來,咱還得爲你養娃,哪還有閒錢去爲那姑娘請大夫。龐大夫那人你又不是不知,夜裡出診定少不了一兩,我們家現在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一兩銀。”
老頭兒嘆息連連,無奈出聲。
自家都已窮得揭不開鍋,加之自家閨女還不容易嫁入一家富貴人家爲妾,卻又被凌辱過後連帶其五歲孩童一併送回,如此境遇,連生存都成困難,哪兒還有閒錢去爲別人請大夫。
也非他老頭兒不善,而是手頭緊,的確沒辦法,如今他已拿了一罈子珍藏多年的酒爲那女子降溫退燒,已是仁至義盡,若再讓他出銀子去請大夫,着實是耗費不起。
一想到這兒,老頭兒越發嘆息,擡眸瞅着自家閨女那不忍爲難的臉,猶豫片刻,低道:“咱與那女子僅是萍水相逢,而今收留她兩日已是仁至義盡了,她今夜若高燒亡了,也怪不得咱們。”
“可是,爹……”
“桂春,我知你不忍心,但我看那姑娘也非等閒之人,你且瞧瞧她那身穿着,雖然全是血,但那身錦袍可是上等人家才穿得起得,再加上你也瞧見了,她肩膀有傷,那可是刀劍才刺得起的傷,萬一這女子是凶神惡煞之人,又或是有仇家追來,咱家都得被她連累。”
徐桂春眉頭皺得厲害,緊咬牙關,一言不發。
老頭兒越發嘆息,“桂春,聽爹一句,就讓這女子聽天由命吧。若是她今夜死了,咱就偷偷將她埋了,若是她沒死,咱也得在雨停之後將她送出去,沾染不得。”
這話入耳,徐桂春心底發沉,各種情緒層層交織,舉棋不定。
她驀的回頭掃了一眼榻上那躺着的女子,牙齒一咬,終歸是道:“爹爹,救人一命就當時做好事了。那姑娘也是可憐人,本是好好的姑娘卻傷成了那樣。我徐桂春此生已是被夫家拋棄,已是不幸了,而今既是遇見那姑娘了,自然也不能拋棄人家,總得儘自己之力,好生待她纔是。我還是信善有善報,那姑娘,看着不像惡人。”
老頭兒頓時一噎,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死腦筋!我說的話你怎就不聽!你怎知道她不是惡人?萬一咱當真將她治好了,一旦她那些仇家追來,咱都得爲她陪葬。桂春,爲這麼個不相識得人如此付出不值得,你就聽我一句勸。”
徐桂春並未將這話聽入耳裡,僅是伸手入懷,掏出了一隻錦帕來。那隻錦帕正包裹着一物,徐桂春小心翼翼的將錦帕掀開,露出了一隻玉鐲。
她滿目的不捨,心疼連連,猶豫片刻,卻終歸還是咬牙一番,將玉鐲遞到老頭兒面前,“咱家沒銀子付診金,那便將這東西抵給龐大夫吧。”
老頭兒倒吸了一口冷氣,氣得跳腳,情急之下,氣息未勻,驀的咳嗽起來。
“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你夫婿送你的聘禮!這可是富貴人家給出的值錢東西!你當真不要了?萬一你夫婿突然心軟接你和孩兒回去了,要看這東西,你到時候如何拿得出!”
徐桂春滿目哀傷,絕望的搖搖頭,“他都將我往死裡打了,將我和孩兒如死狗一般扔出來了,他那般絕情,定是不會再接我和孩兒回去了。這東西,不要也罷,留着反而還是掛念。”
老頭兒滿面起伏,並未言話。
待得半晌,周遭風雨越發大了,冷風簌簌的灌入屋子,差點將屋內的燭火全數吹滅。
老頭兒嘆了口氣,嗓音也突然變得無奈悲涼,“也罷,那薄情寡義的崽子,將他的東西送出去也好。你也莫要太過傷心,明個兒那豬肉販的兒子便要過來看你了,那人雖不及你夫君權勢富貴,但好歹也是老實人。你以後和他在一起啊,老頭兒也放心。”
這話一落,伸手將徐桂春手中玉鐲接過,死死的捏在了掌心,隨即急忙轉身,不敢讓自家閨女看見自己眼中悲傷憤慨的老淚,隨即便撐好了破爛的油紙傘,一深一淺的踩着雨水朝院門行去。
“風大,觀好屋門。你既是要救那姑娘,老頭兒我也順着你就是了。但明日那豬肉販的兒子來了,你可要好生應對,莫要將這事攪黃了。”
他頭也不回的出了聲,語氣裡盡是無奈與囑咐。
徐桂春鼻頭一酸,目光靜靜落在老婦那佝僂的背影,淚雨連珠。
待合上屋門,便見自家兒子已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正擡頭小小的眼睛,一言不發的望她。
“全兒醒了?”
她猝不及防的怔了怔,急忙擦了眼淚蹲身下來,朝自家兒子笑笑。
孩童靜靜凝她,雖是小小年紀,但面色卻是極爲的憤怒冷冽,而這股子的冷冽,竟是全然超出了他的年紀,活生生將他襯得成熟至極。
這孩兒自小便不被他爹爹寵愛,自小便見慣了她被自家夫君辱罵欺打,甚至三天兩頭渾身上下都是青腫成片,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自家這兒子,也比同齡人不苟言笑,滿心惱怒,是以一直性子都孤僻清冷,不願與人接觸與言話。
她心底瞭然至極,卻也虧欠自己,她滿目寬容親柔的望他,卻是片刻,他一言不發的轉身小跑,自行上了小榻,鑽入了被褥,不說話了。
徐桂春嘆息一聲,這種場景已經歷得太多,心底也早已麻木。她也不再多言,囑咐自家兒子蓋好被子,隨即便行至主榻,再度開始用酒水爲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擦拭身子。
夜雨急促,瓢潑傾盆。頭頂的瓦片,啪啦作響,猛烈之中,似要被雨水擊穿一般。
她心生無奈,卻又擔心這屋頂當真塌了。
待得戰戰兢兢的過了不久,屋外不遠,竟突然有厚重連串的腳步聲響起,隨即,她便隱約聽見自家鄰居恭敬緊張的道:“各位官爺,你們這是……”
話還未說完,便有人剛毅清冷而道:“我等奉皇上之令,搜尋民宅。你們莫要害怕,我們搜搜便走,絕不會爲難你們什麼。”
這話入耳,徐桂春膽顫心驚。
前兩日才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全城廝殺,而今再遇官爺搜人,她頓時心生驚恐,甚至下意識那些官爺搜尋與自家榻上這女子有關。
她驀的垂眸下來,藉着隱隱燈火將榻上女子打量一眼,隨即心底一橫,頓時手忙腳亂的搬着榻上的女子藏入了破舊的衣櫃裡,隨即再用破舊的毯子將其全數掩好。
待得一切完畢,她已是滿身冷汗,甚至還不及整理好亂糟糟得牀榻,便已然有人敲響了門外的院門。
她眉頭大皺,神情驚然,待得強行深呼吸幾口後,纔打着油紙傘出去開門。
院門外,一片火把縈繞,那些精衛手中的火把將周遭照得通明,也極是難得的爲這暴雨之夜增了半許搖曳的暖意。
那立在最前的兵衛,依舊如與她鄰居說的那般開口,說是要搜尋院落。其態度倒是略顯平和,並無鋒芒,然而即便如此,她卻仍是嚇得四肢發軟。
她緊張的點了點頭,不敢多言。
兵衛們見她緊張發抖,也以爲是她被這精衛的陣狀嚇住,倒也不曾太過上心。
僅是片刻,精衛們便全數入院,開始大肆搜尋,只是腳步聲卻放得稍稍輕緩,甚至還朝自家老母也略微有理的打了聲招呼。
徐桂春滿心擔憂,跟着幾名兵衛入了自己的屋子。
自家屋子本是破敗,加之雨水滴入,地上仍是溼潤片片。又或許是見得有孩童在場,兵衛們動作也未太過凌厲,反倒是略微放輕,只是,待得那些兵衛正要去打開她那隻破舊的櫃子時,她瞳孔一縮,心口一緊,整個人僵在當場,猶如窒息一般。
她心臟陡跳得厲害,似要全數跳出嗓子眼一般,奈何即便如此,她卻無勇氣去打斷那些兵衛的動作,整個人,也僅得僵立在原地,大肆在心底祈求老天保佑。
則是片刻,那些兵衛終歸還是極爲乾脆的打開了櫃門,而櫃門裡,亂糟糟的毯子堆積在櫃子內,他們面上並無異色,僅是要機械隨意的去伸手揭那毯子,卻也正這時,院外突然有人呼喝,緊然陰沉,“院外有異,追。”
這話吼得極爲大盛,倉促焦急。
瞬時,兵衛們靠近毯子的手頓時一僵,整個人也驀的轉身,隨即幾人紛紛迅速躥出屋子,眨眼便消失在了院門外。
徐桂春頓時脫力,整個人癱軟在地,渾身發抖。
老婦也從主屋摸黑過來,緊張的扶起徐桂春,焦急擔憂道:“桂春,你這是怎麼了?”
徐桂春深呼吸了幾口,強行鎮定,“娘,快些去將院門合好。”
這話一落,自行強行的掙扎着站起身來。
老婦不敢耽擱,急忙出屋合了院門,待得老婦返回自己的屋子,徐桂春才急忙將櫃中得毯子揭開,將癱軟成團的昏迷女子扶着上榻。
這女子雙目緊閉,但臉頰卻透着不正常的紅暈,整個人也發燙至極,若是再不救治,定當沒命。
她來不及多想,再度急忙開始爲她擦拭酒水降溫,老婦垂眸掃了一眼女子容貌,低聲道:“這女娃生得倒是好看,比咱楚京的流羽姑娘還好看。當時我在街上見流羽姑娘乘車出行,只覺那流羽姑娘便是好看至極了,不料這女娃,竟是比流羽姑娘還好看。但就不知,這女娃是哪家的閨女了,竟是如此遭罪。”
“娘,我看這姑娘滿身不凡,說不準方纔那些兵衛便是搜她而來。我們救人也是行善事,便是再怎樣,那麼多兵衛爲難一個姑娘家終是說不過去了。你且莫要與街坊提及這位姑娘,莫要將這姑娘之事傳出去了。”
“放心,爲娘不是長舌之人。這女娃我瞧着也喜歡,就不知這女娃究竟是好是壞了,唉。”
老婦心底也疑慮重重,舉棋不定,若說不擔憂這榻上女子的身份與善惡,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此番救都救了,總不能如阿貓阿狗一般再丟出去,好歹也是一條命,倘若當真丟出去的話,這女娃定也是死路一條。
心底終歸還是有方柔軟,老婦嘆息幾聲,不再言話。
燈火搖曳,光影重重而動。
待得不久,老頭兒與龐大夫冒着雨回來了。
眼見榻上女子高燒嚴重,龐大夫嘖嘖兩聲,不敢耽擱,當即開始施針喂藥。待得忙活兒完畢,時辰竟已過去許久,天色都已略微明亮。
龐大夫伸了伸僵然酸澀的身子骨,隨即又再度把了把女子的脈,終是鬆了口氣,“緩過來了。”
徐桂春一家急忙道謝。
老頭兒舉着傘,開始送龐大夫出門。
天色微明,瓢潑了一夜的大雨,此際終於稍稍小了一些。
龐大夫拖着酸澀的身子往前行,待出得院門後,他稍稍頓住,目光朝老頭兒落來,“方纔一直忙活兒,倒是沒空問你。此際我倒是要好生問問,徐老頭兒,你家那遠房親戚究竟得罪了什麼人?她那身上的傷口,可是劍傷呢。”
老頭兒被這話問住,噎了片刻,隨即便道:“那娃子入城投靠我時,在城外遇了山匪,遭了劍傷。唉,也是可憐的娃子,太遭罪了。”
龐大夫瞭然的點點頭,“我瞧那姑娘長得倒是好看,此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了,我家那兔崽子剛過二十,倒也不曾討得媳婦兒。你也知曉,我就那麼一個兔崽子,心底也焦急,待得你那親戚好了,你且安排安排讓我那兒子與你那親戚見見面,若是事兒成了,聘禮啥的少不了你家的。”
這話一落,竟還掏了最初徐老頭兒給他的玉鐲朝徐老頭兒遞來,“這東西你也先收着,這次的診金我也不收了。”
徐老頭驚了一下,極爲不自然的道:“龐大夫,這許是不妥……”
“這有啥不妥的。又不是硬要讓兩個孩子處在一起,不過是讓他們見見面,試試便成。若是互相當真看對眼了,到時候嫁娶了,也是一樁好事不是。”
說着,便將玉鐲執意塞在了徐老頭手裡,“這東西你收着,我走了。若你那親戚身子骨還有何不妥,儘管找我就是。”
嗓音一落,不再耽擱,當即揹着藥箱離去。
徐老頭兒靜立在原地,面露無奈,心底也增了半許鄙夷。
待回得徐桂春的屋子,他將玉鐲交上。
徐桂春怔了一下,“龐大夫竟如此好心,未收診金?”
徐老頭兒冷哼一聲,“那老東西本就是見錢眼開的人,怎會不收診金!此番退回這銀子,是因那老頭兒看重了你榻上那女娃子,欲要給他兒子招媳婦兒。”
說着,咬牙切齒的道:“當初我想將你說給他那兒子,那老東西機會都不給,而今瞧那榻上的女娃子生得好看,就打起了主意!也不想想這女娃子生得如此好看,最初的衣着也極是不凡,豈是他家頭那敗家子配得上的,呸。”
徐老頭兒唾棄不已,心底着實還記着以前的舊賬。
倘若以前那龐大夫能鬆口,將他家的閨女引薦給他兒子見見,若是事成了,便也就沒有後來之事了,自家這閨女,也不會嫁入高門爲妾,甚至還落得個掃地出門的下場,受盡了街坊的鄙夷白眼。
“那些事已成過去了,爹爹還在耿耿於懷?”
徐桂春無奈的嘆息一聲。
徐老頭兒這纔回神,目光朝自家閨女一掃:“不是耿耿於懷,而是最初那龐大夫若能鬆口,你許是就沒有後面之事了。”
徐桂春自嘲一笑,轉眸掃了掃那擁着被褥蜷縮在榻上的小小身影,幽遠悵惘的道:“爹爹,這都是女兒的命,怪不得誰。只是,龐大夫兒子卻是非好兒郎,女兒也聽說過他沾花惹草之性,望爹爹守好口風,莫要給那龐大夫兒子接觸榻上那姑娘的機會。”
徐老頭兒冷哼一聲,“那小子本是不配,而今我也沒將他瞧上眼。”
這話一落,不再多言,轉身便出門離開。
徐桂春擡眼望了一眼屋外天色,只見雨水已小,但卻冷風拂動,滿目之中,一片水珠溼潤,着實是清冷荒敗之景。
她眉頭微微一蹙,合了屋門,自己則上了自家兒子的小榻,目光微微一垂,凝向了自己那難得睡得香的兒子,荒涼悵惘的瞳孔,突然開始溫和開來。
周遭氣氛,徹底的鬆緩安然開來,無聲無息之中,靜謐平和。
而比起農家小院的閒散幽遠,那磅礴宏偉的行宮主殿外,數十名精兵整齊的跪在小雨裡,渾身早已溼透,然而在場之人皆毅然剛毅的跪着,猶如一座座被雨水打溼了的高山硬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