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上門

裴繼安也不逼他,只順著他的話問道:“既然你日夜都在此處守著,所以這釀酒坊中發生一應事情,應當都看在眼裡的罷?”

劉看庫方纔話一出口,就已經有點後悔,此時被裴繼安這般問,卻只好硬著頭皮應了一聲,道:“按理多是知道的……”

只是口氣已經有些軟了下來。

裴繼安就問道:“那我且問你,七日前我查檢酒窖時,在酒罈封口處預留的標記怎麼不見了?”

劉看庫心中暗罵那徐管事手下做事太不謹慎,居然封口處留有標記都能瞎得看不到,卻只好強辯道:“不知官人留的是什麼?酒水本來就容易散氣,又兼這一向酒窖裡比往日要熱,酒氣也足,被薰開了或是不小心被人碰到了也是有的。”

裴繼安微微一笑,叫人搬了一罈酒過來,指著封口處道:“我著人重糊了一層紙進去,今日開啓之時,紙頁俱已破損,被人用外力從中破開,原還以爲這是特例,又著人啓封了數壇驗看,都是如此,再驗其中酒水重量、濃淡、得數,全同從前相差甚多,若是酒水釀造時或多或少,另有緣故,不關外力事,敢問這是紙頁又是個什麼緣故?”

他此處說著,搬運那一罈酒水過來的雜役連忙站了出來,將已經開啓過的酒罈泥封小心放在地上。

泥封外表看起來還是完好的,可一旦一點點撬開,便看到糊在當中的紙條已經被暴力撕開,那紙條正卡在泥封的封口處,被黃泥又壓了一層,如果不提前知道,十有八九是看不出來的。

劉看庫捏著那一塊泥封,欲要辯解,卻是實在不知還能尋些什麼理由,懵著站了好一會。

裴繼安也沒有爲難他,由他去想,又將方纔的書冊取了過來,翻開其中一頁,道:“因怕先前乃是查驗人手腳粗糙才把泥封弄壞了,我便著人留了兩個酒窖,待你自去驗查。”

劉看庫如何敢去查驗,然則證據確鑿,無法自辯,半晌也只好道:“小的……小的也不曉得是個什麼緣故,想來下頭雜役、酒工或有暗地裡進得酒窖,下官監管不嚴,還請公事責罰……”

他心知此時再做辯解也是無用,而徐管事又是自家上峰,後頭還站著人,壓根不能得罪,索性咬牙把事情認下了,左右裴繼安初來乍到,就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按著司酒監的規矩,最多也就是將自己撤職而已。

自家不過是個吏員,並無官在身,撤職也好,調職也罷,俱是不甚在意,反正好處已經到手了,而司酒監中派來搭理釀酒坊的官員最多一兩月就是一換,說不得自己手頭事項還沒交接完,這一個裴官人早不知被髮貶到哪裡去了!

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只要徐管事尚在,又肯幫扶,他自然是要幫忙瞞著的。

對方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裴繼安又哪裡看不出來,卻也不點破,冷不丁忽然問道:“我之前恍然聽聞,看庫乃是由學士院調來釀酒坊,原本是管宗卷庫的,不知是真是假?”

劉看庫應道:“官人果然體貼入微,通曉下情,小的從前建隆四、五兩年確實在學士院當過差,只當時年紀小,事情做得也尋常,倒沒做出什麼來。”

裴繼安“哦”了一聲,問道:“建隆四、五兩年,學士院會同大理寺重修我大魏建隆重詳定刑統,你原來在學士院宗卷庫,想來也參與過此事吧?”

學士院修赦修律,自然要從宗卷庫中調閱文書,劉看庫雖然不知道裴繼安問這句話是做什麼,卻是老實地點了點頭,誇道:“官人雖果然博聞強識,當日上頭官人人手不夠,小的就去邊上幫著跑腿了。”

裴繼安說這許多話,卻不是來聽對方一通瞎誇的,笑了笑,繼而又道:“既是如此,你想來對新刑統甚是熟悉,那捲十五廏庫律,第十一門律條說的是什麼,想來不用我再提點吧?”

劉看庫聽得一愣。

他雖然參與此事,可又不是實際撰寫的那一個,況且過去這許多年,早忘了個乾淨。

裴繼安點到即止,也不多說,只道:“前次左提舉被石參政叫去同問今歲賦稅事,司酒監中收益逐年遞減,釀酒坊裡得酒無論質還是量,也一月不如一月,初到此地時秦公事已是提醒過本官,如若管不好,最多一兩月我便要被髮貶出司酒監,我同旁人不同,是個眥睚必報的性子,若是自己這一處得了不好,上頭人是沒那個能耐去對付,只能認命,下頭人,本官卻是能拿捏的。”

他聲音很是從容淡定,一面說,一面已是站了起來,笑笑道:“看庫管釀酒坊上下事,卻不知一月所得幾何,此處共有庫房三十四,酒窖六十一,一旦玩忽職守,被那等人潛了進來,來人便是腰纏萬貫、盤滿砵滿罷?”

裴繼安的語氣當中有幾分玩味。

“也不曉得是誰人得了這個便宜,你家雖有老,幸而也有小,一則後繼有人,二則也有得了便宜的人照管,倒是不怕什麼。”

他這一處舉步而行,出得門去,連頭也不回,剩得劉看庫兩股戰戰,手腳都發起抖來。

劉看庫本想追上前去,到底還是停住了腳,等人走遠了,招來一名雜役,本是要去叫對方出去外頭買一部《魏建隆重詳定刑統》回來,究竟心中發虛,片刻也不願多等,索性自己跑得出門去。

釀酒坊在外城,不像司酒監就在潘樓街上,劉管庫找了半日,才尋到一間書齋,匆忙付了帳,也等不及回釀酒坊,當即借了書齋裡夥計的刀,站在書架旁一頁一頁裁邊裁得七零八落,翻了好幾回,才翻到方纔裴繼安說那捲十五廏庫律,第十一門律條,說的乃是主官縱下偷盜庫物、主官坐視損毀庫物,視如同罪,罪責可以數罪併罰,累積起來,條條都與自己所作所爲沾邊,進監牢十來年都不夠的。

這還罷了,進了班房,只要有人打點就不怕,總能提早出來,只怕裡頭有笞刑,按著累計,竟是已經上百下。

若是那裴繼安當真魚死網破,自己被貶,也要下頭人跟他一同受苦,憑著眼下釀酒坊的證據便能送他數百下笞刑,一頓打下來,都不用進監牢了,直接下去見他早死的爹。

劉看庫這一路都是跑的,又是盛夏,本已經全身是汗,可見得刑統上頭的內容,卻恍如跌入冰窟,周身寒涼無比,幾乎無法行動,先看一遍,還以爲自己眼睛錯了,後頭只覺得手腳軟得幾乎站不穩,也顧不得旁的,抓著那一部書就轉去尋那徐管事。

此時早過了下卯,上門一問,對方卻不在,而是外出應酬了,等到半夜才把人等了回來。

劉看庫忙將事情一說,又把手頭律令一擺,連聲音都變了調,顫著道:“徐官人,這些年我卻沒有少幫你做事,今次也是你急著要來取釀酒坊的酒,從來分潤,我百中一二都少得,全是你拿了去,眼下爲這一點蠅頭小利,卻叫我丟了性命,你安能坐視不管?”

徐管事昨夜忙了個通宵,許多酒水運出之後,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罷,還要分發另賣,忙個不停,實在一時也沒有閒下來,此時回到家,連動都不想動了,一聽得劉看庫說,就有些不耐煩,打發他道:“那裴繼安不過詐你而已,他一個新來的,就是過江龍,也鬥不過地頭蛇,更何況不過是個斗升小吏入的官,你也是個經過事的,如何今次倒變得這樣蠢,拿幾個錢打發了就是,莫不成當真以爲他要窩在這釀酒坊裡頭下蛋?”

又道:“我已是叫你好好收拾庫房酒窖首尾,你自家做不乾淨,而今倒跑回來訛上了!”

劉看庫管了多年的庫,自認這點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見得徐管事如此反應,當即面色就變了,惱道:“從前來過那許多人,哪一次不是在我那一處就打發了,何時像今日這般來麻煩過你?若不是今次當真不同,我又何苦特地跑上門來?”

再道:“我看那裴繼安是一心要做官,想在此處長久做下去的,聽聞他是個混子出身,要面子不要命的,何況他光著腳,哪裡好惹?聽他今日口氣,是要我把今次的酒補回去,否則要喊我拿命來償!”

徐管事哈哈大笑,道:“我怕你是晚間覺睡得多了!”

他並曾聽聞裴繼安說話,也不知道當時情形,聽得劉看庫轉述,當真是半句也不信,以爲是來討錢的,便從櫃子裡摸了幾錠金子出來,囫圇用塊黑布包了,遞過去道:“你給那裴繼安送去,收了就沒事了,這些年你得的還少嗎?眼睛還這麼淺,爲這一點金銀跑來做出如此模樣,又是何苦?”

再笑道:“你聽我一句,莫要怕,我經歷得多了,他做這個樣子,不過是來要分一杯羹的,只他這個位子,實在也得不了太多,你拿去把他打發了,若是說不夠,再來尋我就是。”

徐管事如此自信,倒把劉管庫說得有些心上心下起來,將信將疑地接了,也不敢過夜,轉頭提了金子,就去了潘樓街。

他早早打聽到裴繼安家中住在何處,又著人看著,知道裴繼安此時尚在釀酒坊中不曾回府,便趁著這機會上門而去,等到站在門口,好容易敲門進去,卻是個老叟來應門的,聽他說是上門來尋裴繼安,那老叟有些爲難,道:“我不過是來此處做灑掃的,家中眼下只有個姑娘在,不如明日再來?”

劉管庫早聽得有人說這一家有個姑娘,又有個嬸孃,彼時生怕遇得嬸孃在,畢竟老練些,不太好對付,難得遇到只有個姑娘在,頓時喜出望外,只以爲老天待自己不薄,忙道:“我今日就要走,實在沒有下回好來,不如請那姑娘出來見一見,我不過幾句話,煩她轉達一回,立時就走!”

那老叟猶豫了一下,進去一問,果然不多時就出來讓他進門了。

劉管庫才知道裴繼安住在潘樓街上時,心中就有些打鼓。

這一條街上酒樓商鋪林立,臨著大內,又與各處衙署相距極近,乃是內城中心,可謂寸土寸金,雖然知道不少商戶會在此處租賃了地方來住,或是有些未成家的官員會許多人湊起來賃個小院子擠著住,畢竟所耗不小。

他原以爲可姓裴這樣一個司酒監裡頭的小公事,又帶著家人,一個月未必能有幾個銀錢,誰想居然也敢租賃在此,顯然不是自己原本想象的那樣窮苦。

等到劉管庫進了門,發現宅子裡頭居然有個小院子,假山、水池、花叢、草木,一派雅緻,哪裡像是擠著的,再到前廳,裡頭擺佈素雅,全是書香門第的派頭,心中更是有些打鼓起來。

好容易見到出來的“裴官人妹妹”的時候, 雖然之前看過裴繼安的臉,知道這一位的家人必定相貌出挑,可還是吃了一驚,只覺得靈氣逼人,五官更是無可挑剔,至於行動之間的儀態,哪裡像是小吏之女,便是宰相女兒、天家公主,也不遑多讓,一時手中攥著那個布包,居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念禾卻不知道對面人的想法,她聽得僱來灑掃的老叟來報,只覺得不好自家一個人出來見客,索性帶了個正幫忙漿洗的短僱婦人過來,看到劉管庫站在當地半動不動的,便禮道:“不知客人今次過來,可有什麼事情?”

劉管庫哪裡還敢多留,匆忙將手頭東西往沈念禾身旁的桌上一放,道:“我是釀酒坊中的,姓劉,前次同裴官人說起來有樣東西要拿給他,剛巧今日路過,便順便送來,還請姑娘見得裴官人,將此物交給他就是。”

他本來想得挺好,金子一送,自家就走,等裴繼安回來見得這一袋子,他早走得遠了,也不好退,未必不會半推半就就這般收下,等到木已成舟,自然就一道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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