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懷上詩人的?
當他的母親思考着這一向題時,似乎只有三種可能性值得認真考慮:不是某個晚上在公園的長凳上,就是某個下午在詩人父親一個同事的房間裡,或是某個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個充滿浪漫情調的鄉間。
詩人的父親對自己提出同樣的問題時,他得出結論,懷上詩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間裡,那一天特別倒黴。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那裡,爲此他們吵了兩架,後來又重歸於好,當他們終於開始作愛時,隔壁房間有人大聲地開門,詩人的母親受了驚,他們停止了擁抱,慌忙倉促地結束了。他把懷上詩人歸罪於這一瞬時的慌亂失措。
但是詩人的母親卻否認受孕可能是在借來的房間裡(那是一個典型的單身漢的邋遢地方,她厭惡那張亂糟糟的牀和皺巴巴的睡衣褲),瑪曼也否決了第二種選擇:受孕發生在公園的長凳上,她當時很不情願在那裡,一想到這樣的長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噁心。因此她肯定懷孕只能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綠色溪谷的背景上生動地襯出輪廓的一塊巨石後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歡到這兒的溪谷郊遊。
從多種理由看,這樣的環境最適宜懷上詩人:在正午陽光的普照下,這兒是光明的白晝,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圍是廣闊的自然,使人聯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飛翔;儘管離城郊的住宅不遠,這兒的景緻卻有着浪漫的情調,到處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當時這地點似乎生動地象徵着她的經歷。說到底,她對詩人父親強烈的愛不正是對父母那種平淡無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嗎?這塊遠離塵囂、自由自在的風景區與她——一個富商的女兒——選擇了身無分文的年輕工程師的巨大勇氣之間,難道沒有一種內在的相似之處嗎?
詩人的母親一直陶醉在強烈的愛中,沒有什麼能改變這點,既使在那個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圓石間的事僅僅幾周後產生的失望也沒有改變這點。她告訴情人每月煩擾她生活的那種不適沒有按期出現。她興奮萬分地把這一消息透露給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氣憤的冷淡(現在我們回想起來,這種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裝出來的)。他把這件事當作是一個不重要的、純粹暫時的和無關緊要的週期性生理失調而不予考慮。瑪曼覺察到情人不願分享她的歡樂後非常生氣,直到醫生正式宣佈她已經懷孕了纔跟他說話。當詩人父親說他的一個好友是婦科醫生,可以萬無一失地消除她的煩惱時,瑪曼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就是反抗的可悲結局!最初爲了年輕的工程師而同父母對抗,後來又求助於父母來反對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們與工程師進行了一次坦率的談話,他意識到別無出路,同意舉行一次體面的婚禮。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筆嫁妝,這使他以後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築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財產塞進兩隻手提箱裡,搬進他的新婚妻子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的別墅。
儘管工程師迅速地妥協了,但詩人母親仍然傷心地意識到她如此衝動地投進的這場冒險——它曾經象是美好得令人心醉——並沒有變成她堅信有權期待的那種偉大的、彼此滿意的愛情。她的父親是布拉格兩個生意興隆的藥房的老闆,因此她的道德觀是建立在嚴格的平等交換的原則上。在她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資到愛情中(她甚至願意犧牲她的雙親以及他們那平靜的生活);反過來,她也希望對方在共同的帳戶中投資等量的感情。爲了恢復平衡,她逐漸取回感情的儲蓄,在婚禮後對丈夫擺出一副高傲嚴峻的面孔。
詩人母親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結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個公寓),於是老兩口繼續住在樓下,他們的女兒和工程師則住在頂樓。樓上有三間屋子,其中兩間很大,佈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藥劑師修建別墅時一樣。工程師就這樣繼承了一套傢俱齊全的房間。總之,對他來說這是令人滿意的安排,因爲除了剛纔提到的那兩隻拼湊的手提箱,他完全沒有任何財產。不過,他還是極力主張把這套房間作點小小的變動,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讓他——這個樂意把她獻到墮胎術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對待這個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習慣和安寧的世界。
在這種場合下,年輕的工程師也毫無反抗地妥協了,只是對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議:臥房裡有一張小桌,桌上蓋着一個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圓盤,上面立着一個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着一把七絃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種動人的姿勢揮出去,就象手指剛觸撥了琴絃。右腿伸直,頭部微微後傾,目光向着上方。這張臉非常美麗,頭髮捲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賦予他一種溫柔的、女氣的、也可以說是處女般的非凡神態;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濫用"非凡"這個詞:根據刻在底座的銘文,這個手握七絃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臘神阿波羅。
一看見這個雕像,詩人的母親就不由得來氣。這個神像經常被扭轉過去,背部衝着房間,要不就成了工程師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頭就成了工程師擱鞋的地方。偶爾還有一隻臭襪子套在小雕像上——這是對繆斯和她們的首領不可饒恕的褻瀆。
詩人母親異常憤怒地作出反應。這並不是僅僅由於缺乏幽默感,而是由於她相當準確地察覺到,丈夫把阿波羅套在襪子裡是爲了發出一個他出於禮貌不能直接表達的信息:以這種玩笑的方式,他要讓她知道,他拒絕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暫時的。
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於是成了一個真正的古代神祗:一個不時介入人類事務,使人的一生困惑,設下陰謀,顯示神蹟的冥冥之神。年輕的女主人公把他視爲同盟,她那充滿渴望女性想象力把他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彷彿閃爍着生氣,嘴脣顫動着聲息。她愛上了這個爲她而橫遭凌辱的青年。當她凝視着那張俊秀的臉時,她產生了一個願望,希望腹部里正在生長的孩子與丈夫這個風度翩翩的情敵相象。這個願望如此強烈,以至她一面瞧着自己的腹部,一面想象着這個希臘青年纔是孩子真正的父親,她祈求神運用他的力量改變過去,改變她懷上兒子的經歷,就象偉大的提香曾經在一個拙劣畫家毀壞的畫布上畫出了傑作一樣。
在聖母瑪麗亞身上,她無意中發現了不需要生殖器而當母親的典範,於是她嚮往着一種沒有父親參與的母愛。她如癡如醉地渴望孩子叫阿波羅,在她看來這名字就如同意味着"他沒有人父。"當然,她知道兒子會因取了這樣一個高貴的名字而遇上麻煩,人們會嘲笑她和兒子。因此她尋找一個能配得上年輕的奧林匹斯神的捷克名字,最後她選定爲雅羅米爾,意思是"他愛春天"和"他被春天所愛。"這個選擇得到了大家的贊同。
當他們驅車把她送到醫院時,事實上春意正濃,盛開着紫丁香;幾個小時的陣痛後,幼小的詩人滑落到這世界的骯髒被單上。
他們把詩人放在母親牀邊的一個有圍欄的小牀上,她聽着那悅耳的號哭聲,疼痛的身軀充滿了自豪。我們不要妒忌瑪曼身子的滿足,迄今爲止,它還沒有體味到多少歡樂,儘管它還算迷人:不錯,背部沒有輪廓,腿有點短,但是胸脯卻非常豐滿,在一頭梳理得十分漂亮的頭髮(漂亮得難以相稱)下有一張並不眩目但卻動人的臉。
瑪曼一直覺得自己相貌平平,沒有魅力。這大半是因爲同她一起長大的姐姐是一個舞會上的皇后,在布拉格第一流的女式服裝商店工作,她活潑美麗,喜歡打網球,輕易地就進入了高雅男人們的世界。姐姐在社交活動中的成功助長了瑪曼帶有挑戰性的莊重;完全出於反抗,她開始喜歡感傷嚴肅的音樂和書籍。
其實在認識工程師之前,她就經常同一個年輕的醫科學生約會,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兒子,但這種關係並沒能喚起她在身體上的自信。一天晚上,在一個夏日別墅裡,她同他在一起第一次體驗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同他絕交了,因爲她悲哀地確信無論她的感情還是感官都註定不能分享偉大的愛情。當時她正準備完成畢業考試,這次經歷使她能及時宣佈,她已在腦力勞動中看到了生活的目的,她決定報考哲學系(儘管她有一個講究實際的父親)。
在大學課堂的硬板凳上坐了五個月後,她那失望的身軀一天在街上與一位剛畢業的年輕工程師相遇,他粗野地向它獻殷勤,幾次約會後就佔有了它。由於當時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滿足,心靈很快就忘掉了學者生涯的抱負,與息息相通了(一顆真實的心靈總是這樣)。它欣然同意工程師的觀點,讚揚他的快樂無憂,欽佩他那迷人的不負責任。瑪曼雖然意識到這些特點與她長大的環境格格不入,但她卻打算與工程師的特性認同,在這些特性面前,她那憂鬱、純潔的身軀獲得了自信。對自己開始驚訝莫名地欣賞起來。
那麼瑪曼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完全幸福;她在信心和懷疑之間徘徊。當她在鏡子前脫下衣服時,她試圖通過丈夫的眼光來審視自己:有時她好象很有魅力,有時又似乎索然無味。把自己的身子交給他人的眼光去評判,這正是產生不安和懷疑的根源。
然而不管她怎樣在希望和懷疑之間徘徊,她還是完全消除了妄自菲薄。她不再爲姐姐的網球拍而沮喪,她的軀體終於變得活躍了,瑪曼學會了享受存在的樂趣,她希望能確信新的生活會是一個永久的現實而不是一個完全靠不住的允諾;她渴望工程師能帶着她遠離大學講堂,遠離她的兒童教養院,把一個愛情故事變成一個真實的生活故事。這就是她爲什麼這樣熱誠歡迎她的懷孕的緣故。她冥想着自己,冥想着工程師和孩子,這個三重奏好象是上達星空,充滿了宇宙。
在前一章我們已經提到:瑪曼很快就明白了,那個如此渴望愛情冒險的男人卻害怕生活冒險,不願同她一道去遨遊星空。我們也已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自尊經受住了情人的冷淡反應。發生了一個很重要的變化:瑪曼長期受情人目光支配的身軀,現在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它不再是別人眼光中的一個十足的物體,而是變成了一個獻身於某個還沒有眼光的人的話生生的。它的外表已失去了意義;沿着一個內在的、看不見的表面,它觸及到另一個軀體。因此外部世界的眼光只能捕捉住它那無關緊要的外殼。工程師的評價不再有任何意義,它對這個身軀的命運一點沒有影響。身軀終於變得完全獨立和自足了;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醜的腹部充滿了自豪。
分娩之後,瑪曼的軀體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當她第一次感到兒子的嘴摸索着觸到她的胸脯時,一股甜蜜的顫動傳到內部深處,輻射到身體各個部位。這種感覺與愛情相似,但卻遠遠超過了情人的撫摸,它帶來了極大的寧靜的幸福和極大的幸福的寧靜。她過去從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當情人親吻她的胸脯時,那只是短暫地彌合了長時間的懷疑和不信任;但是現在她知道,有一張嘴在無限忠誠地依戀着她的胸脯,對這種忠誠她可以完全信賴。
如今還有了一些別的變化。過去,情人一觸到她的,她就會感到羞恥。相互的吸引總是能克服陌生的感覺,軀體接觸的那一片刻是令人陶醉的,正因爲它僅僅是片刻。羞恥從未沉睡,它使情愛更加令人激動,但它也監視着軀體,防止軀體完全屈服。可是,現在羞恥消逝了,不存在了。兩個軀體忘情地互相暢開,無所隱藏。
她從來沒有象這樣獻身於另一個軀體,也從來沒有任何軀體象這樣獻身於她。情人使用她的肚皮,卻從沒有在那裡生活,他撫摸她的;卻從沒有從那裡吮吸。啊,哺乳的歡樂!她鍾愛地瞧着那張無牙的嘴魚一般地遊動,想象着她那些最隱秘的思想、觀念和夢想通過奶水流進了嬰兒的體內。
這是伊甸園的境界:就是,無需用遮羞布來掩蓋;母親和兒子沉浸在無限的安寧之中;他們象亞當和夏娃品嚐知識果之前那樣生活在一起;他們居住在超越善惡的軀體裡。而且,在伊甸園裡絕沒有美醜之別,身體的各個部分既不醜也不美,而只是賞心悅目。無牙的齒齦是可愛的,胸脯是可愛的,肚臍和小臀部也是可愛的。內臟叫人愉快,它運行得有條不紊。那個滑稽腦袋上長出的短髮也叫人愉快。她熱心地觀察兒子打噎,小便和咳嗽,這不僅僅是對嬰兒健康的無微不至的關心——不,她是懷着激情投入了嬰兒身體活動的每一過程。
這是一個嶄新的態度,因爲從幼年起,瑪曼對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體的需要,就抱有一種強烈的反感;每當坐在抽水馬桶上她就憎厭自己,試圖確信沒人看見她走進浴室,她曾經一度不好意思當着衆人吃飯,因爲咀嚼和吞嚥的程序使她感到厭惡。如今兒子身體的需要是那麼祟高,超越了一切醜陋,對她產生了特殊的淨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軀體變得正當。那些偶爾滲出在起皺的上的奶滴就象一滴露水那樣富有詩意。她常常伸手去輕輕地揉擠,以便產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頭蘸着那些白色液體,然後品嚐它:她對自己說,她這樣做是爲了對滋養兒子的液體瞭解得更多一點,但實際上她是對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與身體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歸於好。她開始覺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軀體變得就象大自然的任何物體——一棵樹,一叢灌木,一片湖——一樣愜意,一樣正當。
不幸的是,由於瑪曼的軀體給了她無窮的歡樂,她沒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當她意識到這點時,已經爲時過晚:腹部的皮膚已變得粗糙多皺,下面的韌帶呈現出微白的條紋;皮膚看上去好象不是軀體的真實部分,而象一牀寬鬆的被單。瑪曼對這個發現儘管感到詫異,但並沒有因此過分不安。不管有沒有皺紋,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爲它是爲一雙眼睛而存在,這雙眼睛看到的只是這個世界的模糊輪廓,這雙眼睛(這雙伊甸園的眼睛)還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墮落、殘酷的世界裡,身體是分爲美與醜的。
這些變化,嬰兒的眼睛雖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卻注意到了。雅羅米爾出生後,丈夫企圖與瑪曼重歸於好。經歷了一段長時間,他們又重新開始作愛。但已經和過去不同了;他們先得有一定的時間親熱,然後纔在黑暗中猶豫不決地作愛。瑪曼對這一點毫不在意,她意識到她那變得難看的身軀,她害怕充滿激情,無所顧忌的作愛會使她失去兒子所賦予的內心平靜。
不,不,她決不會忘記丈夫帶給她的激動只是充滿了風險和不安,兒子卻給了她充滿幸福的寧靜;這就是她繼續依戀兒子以求得安慰的緣故(兒子已經開始蹣跚行走,呀呀學語了)。一次孩子病重,瑪曼幾乎有兩星期沒有閤眼,日夜守護在這個發着高燒,受病痛折磨的小軀體旁邊。這段時間也叫人心醉神迷;兒子病癒後,她覺得自己好象抱着他的身子穿過了地獄,有過這樣的經歷,再沒有什麼能把她和兒子分開的了。
丈夫的軀體裹在外套或睡衣裡,把自己單獨封閉起來,離她愈來愈遠,一天比一天變得陌生,兒子的軀體卻繼續依靠她;她已不再給兒子餵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馬桶,她爲他穿衣脫衣,給他梳頭,替他選擇衣服,通過熱心爲他準備的食物,每天都與他的內臟保持接觸。兒子四歲時開始顯露出缺乏食慾的跡象,她對他嚴格起來,強迫他吃飯,她第一次感到她不僅是兒子軀體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統治者。這個軀體反抗着,不願意吞嚥,可最後不得不屈從;她帶着愉快觀察這徒勞的反抗,屈服,還有那瘦弱的脖子,通過它,她可以監視那不受歡迎的食物通過。
啊!兒子的身軀,她的樂園,她的家,她的王國……
那麼兒子的靈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國的一部分嗎?噢,是的,當然是的!當雅羅米爾發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時,她簡直欣喜若狂。她對自己說,兒子的大腦——現在還只有一個概念——全靠她來填充,甚至以後他的大腦開始發育,抽枝,開花,她將仍然是他的根。這想法使她歡欣鼓舞,她開始仔細留心兒子的學語,由於她覺得生命是漫長的,記憶是短暫的,她便去買了一本深紅色封面的筆記本,開始把兒子嘴裡發出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如果我們查閱瑪曼的筆記本,就會看到在"媽媽"後面,緊接着又有許多詞,"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嚕嚕",第七個纔是"爹爹"。看了這些簡單的詞語(瑪曼的筆記本里常寫有簡短的註釋和日期),我們感到對句子的初次嘗試。我們得知在第二個生日之前他曾宣稱"媽媽好"。幾個月後,他又說,"媽媽是卡卡"因爲瑪曼拒絕在午餐前給他山莓汁吃,爲了這句話,他背上捱了一巴掌。他哭着叫嚷,我要另一個媽媽!但不一會兒他就說,我的媽媽很漂亮。這使瑪曼非常快活。還有一次他說,媽媽,我舔你一個吻。意思是說他要伸出舌頭,舔瑪曼的整個臉。
假如跳過幾頁,我們便會看到一個有着驚人韻律感的句子。女傭人安娜有一次答應雅羅米爾,要給他一串山楂,但她後來忘了,自己把山楂吃掉了。雅羅米爾感到受了騙,非常生氣,激烈地反覆說,醜安娜,偷山楂。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句話與前面所舉的媽媽是卡卡很相似,但這次雅羅米爾的背上卻沒有挨巴掌,所有的人包括安娜都大笑起來,這句話以後還常被引用來給大夥逗樂(當然,雅羅米爾是明白這一點的)。當時,雅羅米爾還不可能知道他成功的內在原因,但我們卻非常清楚,正是這句話的韻律使他免捱了一巴掌。這是雅羅米爾初次與詩歌的神奇力量相遇。
以後的篇頁記滿了大量押韻的詞句、根據瑪曼的註釋,這些詞句顯然給全家帶來了歡快和樂趣。例如,雅羅米爾對女傭人外表的速寫是這樣的:我家傭人的衣裳,就象一隻山羊。緊接着又是這樣的句子:我們在樹林裡歡鬧,心兒是多麼的美好。瑪曼感到,雅羅米爾除了具有創造性的天賦,他那詩情的活躍還源於押韻的兒童讀物的影響。她經常熱心、固執地給他讀這些書,以至孩子竟完全相信他的整個母語都是由抑揚格組成的。這裡,我們得做點糾正:雅羅米爾詩情的勃發並不是因爲他的天資,也不是因爲他對文學典範的模仿,真正的源頭是他的外祖父。這是一個冷靜而實際的人,與詩歌毫無緣分,他想出這些最拙劣的聯句,暗地裡教給他的外孫。
不久雅羅米爾就意識到他的詞語產生的影響,於最開始表現起來。最初,他使用語言僅僅是爲了讓別人懂得他,現在他說話卻是爲了博得讚賞、欽佩和笑聲。他期望他的言語會產生效果,由於常常不能得到所期待的反響,他便信口胡說一氣,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爲此付出了代價;一次,他對媽媽和爸爸說,你們都是刺。(他曾聽到隔壁院子的一個男孩用過這詞,還記得當時所有的男孩都高聲笑起來)但爸爸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給了他一耳光。
從那以後,他開始仔細注意大人的用詞——哪些詞是他們珍視的,哪些詞是他們認爲合適或不合適的,哪些詞使他們感到震驚。這種觀察使他有一天同瑪曼站在花園裡時,能學着外婆的口吻,說出一句憂鬱的話:媽媽,生命真象這些野草。
很難說準他腦袋裡在想什麼。他顯然沒有想到野草那生機勃勃而沒有價值的特性。也許他只是想表達生命悲哀和空幻這樣一個很模糊的概念。但即便是他所說的話與他所想表達的話不同,這句話產生的印象卻令人難忘:瑪曼一下子驚呆了,然後她撫摸他的頭髮,眼淚汪汪地凝視他的臉龐。那充滿狂喜、讚揚的凝視使雅羅米爾心醉神迷,他渴望着再次得到它。當他與瑪曼散步時,他對着一個石頭踢了一腳,然後說,媽媽,我剛纔踢了石頭,現在我爲它感到難過——於是他彎下腰,輕輕地撫摸石頭。
瑪曼確信她的兒子不僅有才華(他剛五歲就學會了閱讀),而且特別敏感,與別的孩子截然不同。她經常向外公和外婆表露這看法,雅羅米爾一邊假裝玩他的士兵或木馬,一邊側耳傾聽。他盯着客人們的眼睛,幻想着客人們把他看作是一個非凡的天才兒童,或者看作是一個特殊人物,而不是一個兒童。
在他的六歲生日臨近時,他準備上學了,家裡人堅持認爲他應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單獨睡覺。瑪曼感嘆着時光的無情流逝,不過她還是同意了。她和丈夫決定把頂樓一個小房間送給兒子,作爲他的生日禮物,並用一張長沙發和一些適宜的傢俱佈置這間屋子:一個書櫥、一面提醒他保持乾淨和整潔的鏡子,一張小小的寫字檯。
爸爸提出用雅羅米爾自己的畫裝飾房間,並着手把那些畫有蘋果和房子的幼稚的塗鴉貼在牆上。瑪曼走到他身邊,說:"我想要你給我一樣東西。"他瞧着她,她有點害臊但又堅定地繼續說:"我想要你給我幾張紙和一些顏料"。她在自己房間的梳妝檯前坐下,把紙鋪開,練習寫了很長時間的大寫字母;最後她用筆蘸上紅顏料,開始寫第一個字母,一個很大的L然後是字母I,很快就寫完了整個句子:生命猶如野草。她滿意地檢查着她的作品;這些字母筆劃整齊,間隔均勻。她又拿起一張紙,重新寫下這句話,這次用的是深藍色,因爲深藍色更能恰當地表達兒子思想的深刻憂鬱。
接着她想起雅羅米爾還說過醜安娜,偷山楂。她嘴上帶着幸福的微笑,開始用鮮紅色寫下;我們親愛的安娜,喜歡上一串山楂。然後她笑着想起了你們都是刺,但她沒有把這句話寫下來。她用綠色顏料寫道:我們在樹林裡歡鬧,心兒是多麼美好。她又用紫色寫道:我家安妮的衣裳,柔軟得象一隻山羊。(雅羅米爾實際上說的是"我家傭人的衣裳",但瑪曼認爲"傭人"這個詞太粗俗)。然後她回想起雅羅米爾愛撫石頭的情景,略微沉吟後,她用淺藍色寫道:我甚至不願傷害一個石頭。她有點窘迫地用橙色加了一句:媽媽,我舔你一個吻。最後她用金黃色寫道:我的媽媽很漂亮。
生日前夕,父母把激動萬分的雅羅米爾送到樓下和外婆睡在一起,然後開始搬運傢俱,裝飾他的房間四壁。早晨,當他們把孩子叫到煥然一新的房間時,瑪曼早已疲倦不堪。雅羅米爾的反應使她感到困惑。他顯然吃了一驚,侷促不安地站在房子中央,一言不發。他只對寫字檯表現出興趣,而這興趣也是遊移和遲疑的。這是一件古怪的傢俱,有點象學校裡的課桌:裝有活葉的傾斜的桌面,可以用來寫字,還可作一個小貯藏室的蓋子,同座位連成一體。
瑪曼再也忍不住了;"咳,你覺得怎樣?喜歡你的房間嗎?"
"是的,我喜歡。"孩子回答說。
"你最喜歡什麼?來,告訴我們!"外公提示道,他和外婆從半開着的門後面瞧着他。
"這個。"孩子說。他坐在寫字檯前,把裝有活葉的桌面上下掀動。
"這些畫你覺得怎樣?"爸爸指着那些帶框的畫問。
孩子擡起頭來微笑:"我熟悉它們"。
"但是把這些畫掛在牆上你覺得怎樣?"
孩子仍然坐在寫字檯前,點了點頭,表示他喜歡牆上的畫。
瑪曼的心有點作痛,她很想躲起來,但她不得不堅持到底。由於她的沉默也許會被認爲是責難,她不能不睬那些鮮豔的題字了,於是她說:"瞧瞧這些!"
孩子把頭埋得更低,目不轉睛地看着桌子抽屜。
"你知道,我想要……"瑪曼不知所措地繼續說,"我只是想要你回憶起一些事,這些事能提醒你是怎樣長大的,從搖籃一直到課桌,因爲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你使我們大家那樣幸福……"她抱歉地講着,非常窘迫,把同一句話反覆講了幾遍,直到她不知道該再說什麼,變得緘默下來。
如果她認爲雅羅米爾不欣賞這個禮物,那她就錯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他是滿意的。他一直都爲他的話而自豪,他並不希望它們消失在空中。看到它們被細心地記在紙上,變成圖畫,他有一種成功的感覺——的確,這個成功如此之大,如此出乎意料,以至於他不知道怎樣作答,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是一個出語驚人的孩子,他覺得這樣的孩子在此刻應該說點有意義的話,但是他什麼話也想不出來,所以他才緘默地垂着頭。但當他從眼角瞥見自己的話牢固地展現在房間,比他自己更大、更長久,他不禁欣喜若狂。他覺得好象被他的自我包圍起來,處處有他——他充滿了房間,充滿了整個別墅。
雅羅米爾在入學前就學會了識字。因此,瑪曼決定讓他直接上二年級;她設法得到了教育部的特殊許可,經過了一個委員會的考試,雅羅米爾獲准坐在比他大一歲的學生中間。學校里人人都羨慕他,因此對他來說,教室不過是一面映照出家庭的鏡子。母親節那天,在學校的慶祝活動中,學生們爲家長表演了節目,雅羅米爾最後一個出場,朗誦了一首關於母親的動人詩歌,他爲此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
然而,有一天他卻發現,在爲他鼓掌的公衆背後,還埋伏着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危險的、敵意的公衆。他按約去看牙科醫生,碰巧遇上一個同學。他們站在擁擠的候診室窗戶旁邊閒聊,這時雅羅米爾注意到一個成年男人帶着友好的微笑在聽他們談話。雅羅米爾於是提高嗓子,大聲問他的同學,假如他是教育部長,他將做些什麼。那個男孩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於是雅羅米爾開始詳細闡述他從外祖父那裡經常聽到的有關這個題目的見解。就是說:如果雅羅米爾是教育部長,學校將只上兩個月課,假期持續到十個月,教師要聽孩子們的話,從麪包店裡給他們帶來蛋糕。雅羅米爾繼續興致勃勃、大着嗓門描述各種各樣即將發生的巨大變化。
這時治療室的門開了,護士送出來一個病人。一位婦女把書放在膝上,轉過身帶着憤怒的顫聲對護士說:"小姐,請你管管那邊那個小孩,他在那裡吵吵鬧鬧,炫耀賣弄,真討厭。"
聖誕節剛過,老師叫每個孩子到教室前面來談談節日。當輪到雅羅米爾時,他大談特談他所收到的不尋常的聖誕禮物——積木,滑雪屐,溜冰鞋,圖書;但是不久他就注意到同學們並沒有分享他的熱情,一些同學以冷淡的甚至敵意的目光瞧着他。他突然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列舉其餘的禮物。
不,不,不用擔心——我們不打算重複一個富孩子和他的窮同學的陳腐故事。畢竟,雅羅米爾班上有好幾個男孩的家庭比他家富裕得多。可這些孩子與班上的其他同學都很融洽,沒有人忌妒他們的優裕背景。那麼,是什麼使雅羅米爾得罪了他的同學呢?
幾乎難以啓齒:不是財富,而是母愛。這種愛到處留下痕跡;它粘在他的襯衣上,他的頭髮上,他裝課本的皮包上,甚至他讀來消遣的書上。一切都專門爲他選擇好,鍾愛地爲他準備好了。襯衣是節儉的外祖母爲他縫的,不知怎麼象女孩的罩衫,而不象男孩的襯衣。他的長髮用瑪曼的髮夾別住,以免遮住他的眼睛。每逢下雨,瑪曼總是拿着一把大雨傘在校門前等他,而他的同學卻把鞋掛在肩上,赤足趟過水窪。
母愛在孩子前額上留下了一個排斥小夥伴友誼的印記。隨着時間的流逝,雅羅米爾學會了巧妙地掩飾這個印記,但他在學校裡初出風頭後,緊接着渡過了一兩年艱難歲月,在這段時期,同學們都極力嘲笑他,羞辱他,有好幾次他們甚至痛打他。但是,即使在最黑暗的時期,雅羅米爾也有幾個可靠的朋友,對他們的忠誠,他一生都感激不盡。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他們:
第一個朋友是他的爸爸。他有時和雅羅米爾帶着足球到院子裡去(爸爸年輕時是一個優秀的足球運動員),雅羅米爾總是站在兩棵樹之間,爸爸把球踢給他,雅羅米爾則充當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隊的守門員。
外祖父是他的第二個朋友:他常常帶雅羅米爾去參觀他的兩個店;其中一個是個大藥店,已經由外祖父的女婿在經營;另一個經營的是香水店,由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負責;她總是對孩子殷勤地微笑,讓他聞各種各樣的香水,以至雅羅米爾學會了靠氣味來辨別不同的牌子。他總是要外祖父把小瓶子湊到他鼻子下,考考他鑑別香味的能力。"你是一個嗅覺靈敏的天才。"外祖父讚揚他,於是雅羅米爾就幻想着成爲一個新型香水的發明家。
第三個朋友是阿里克,一條神經質的小狗,曾經在別墅裡住過一段時期;儘管它沒有經過訓練,毫不聽話,雅羅米爾仍然把它幻想成一個忠實的夥伴,在教室外面等他,陪伴他回家,它的忠誠引起了所有同學的嫉妒。
對狗的幻想成了雅羅米爾孤獨的癖好,把他引向古怪的摩尼教:狗變成了動物中善的象徵,一切自然美德的化身。他想象出狗與貓之間的多次戰爭(有將軍、軍官、所有設施,是他過去同他的錫兵遊戲時採用過的兵法),他總是站在狗的一邊,正如,個人應該永遠站在正義一邊。
很多時候,他都在爸爸的房間裡拿着紙和筆畫畫,狗成了他繪畫的主要對象:在種種不着邊際的壯觀場面中,狗被描繪成將軍,大兵,球星和騎士。由於它們四肢的姿勢與人物角色的適當舉止相牴牾,雅羅米爾便把這些動物畫成人的身軀。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每當雅羅米爾試圖畫人時,他總會遇到一個嚴重的困難:他不知道怎樣畫人臉。另一方面,他卻掌握了畫一個細長狗頭的真正技巧,畫完後在口鼻上點一滴黑墨水。這樣,出於幻想和稚拙,一個狗頭人身的奇異世界便誕生了。這個世界的人物能迅速地描繪出來,毫不困難地同描繪戰爭,足球比賽和海外冒險聯繫在一起。
第四個朋友是一個被大家鄙棄的同學;他的父親是學校的看門人,一個疑心很重的小個男人,經常在校長面前告一些學生的狀。這些孩子就向他的兒子報復,使他在學校裡活得象狗一樣。雅羅米爾逐漸被所有同學拋棄後,看門人的兒子仍然是他唯一的忠實崇拜者,有一次他還被邀請到別墅裡度過了一天。大家請他在那裡用了中飯和晚餐,兩個男孩一起玩積木,然後雅羅米爾幫助他的朋友做功課。下個禮拜天,雅羅米爾的爸爸帶他們去看足球賽。這是一場激動人心的比賽,爸爸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所有球員的名字,他談起這場球賽就象是一個真正的行家,看門人的兒子聽入了迷,雅羅米爾感到非常自豪。
在表面上,兩個朋友是截然不同的一對:雅羅米爾總是穿着整潔,看門人的兒子卻穿着一件磨損破爛的外套;雅羅米爾的家庭作業總是做得仔細認真,他的夥伴卻是一個反應遲鈍的學生。儘管如此,同這個忠誠的朋友在一起,雅羅米爾感到很自在。因爲看門人的兒子身體非常結實。一個冬日下午,他倆遭到一大羣男孩的襲擊,他們成功地擊敗了這羣男孩;雅羅米爾很高興他們幹得這樣棒;而且成功抵禦所帶來的光榮與進攻所帶來的光榮是不同的。
一次,他們正漫步穿過城郊的空地,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洗得乾乾淨淨,穿着整整潔潔,好象是剛參加了一個兒童舞會。"媽媽的小寶貝。"看門人的兒子說,上前擋住這個男孩的路。他們戲弄他,向他提一些可笑的問題,對他畏縮的回答感到很開心。最後這個男孩鼓起勇氣,想把他們推開。"你竟敢這樣!你要爲此付出代價!"雅羅米爾嚷道,好象這男孩的動作是一個莫大的侮辱;看門人的兒子把這話當成信號,給了那男孩臉上一拳。
智力和體力可以結成天造地設的一對。拜倫不就是對傑克遜拳師充滿溫情嗎?後者以各種運動幸勤地訓練這位虛弱的勳爵。"別打他,抓住他就行!"雅羅米爾對朋友叫道。他拔了一把長在垃圾堆裡的帶刺蕁麻,強迫那個男孩脫下衣服,然後渾身上下抽打他。"看見你這樣一個可愛的紅小孩,你媽媽會高興的!"雅羅米爾嘲弄道。一股對朋友的溫暖友情,對所有娘娘腔的媽媽寶貝的同仇敵愾掠過了他的全身。
爲什麼雅羅米爾仍然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他的母親對一個大家庭不感興趣嗎?
恰恰相反,她渴望重溫第一次當母親時的那種幸福體驗,但她丈夫總是找理由拖延。不久,她就不再懇求他,她怕遭到進一步的拒絕,怕拒絕所帶來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