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意義(代前言)

——讀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呂新雨

生存於人類的文化傳統之中,我們對於“詩”、“抒情”、“美”這樣的字眼,總是保持着崇高的故意。人類不僅具有抒情的能力,而且具有這種需要,基於生存的需要。這樣抒情詩就不僅僅是一個美學問題,而且是一個具有存在論性質的問題,抒情態度成爲人類的一種生存範疇。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原名就叫做《抒情時代》。作爲一種文學類型的抒情詩具有最古老的起源,它已經存在了許多世紀,而且還將繼續存在下去。G-B-維柯便把人類原初狀態時所具有的思維方式稱爲“詩性智慧”,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詩人。隨着文明進程的發展,社會分工的產生,出現了專司詩歌的“詩人”。詩人與非詩人的分裂便產生了。詩、詩人總是與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聯繫在一起的。詩人被認爲是由神靈所選中並賜予靈感的特殊而神秘的人物。曾幾何時,詩與詩人成爲一種神聖的價值體系的象徵,屹立在寶座上,享受衆人崇敬的注目和嚮往。

但是,對於米蘭-昆德拉這位東歐作家來說,他親眼目睹了由“劊子手和詩人聯合統治”的時代,他看到了他所崇敬的法國大詩人艾呂雅,在他的布拉格朋友被斯大林最高法院送上絞刑架上之時,公開正式地宣佈與之脫離關係。他深受創傷。神聖不可侵犯的價值體系崩潰了。一切都變成了懷疑的對象,包括詩歌。

究竟在什麼情況下,我們才能接近(進入)詩歌?小說中的主人公、年輕的詩人雅羅米爾第一次作爲一個詩人而誕生是在他的初戀失敗之時。在一種對自己的嫌惡和恥辱之中他驀然面對的是自己的卑賤與渺小。他依靠寫詩,發現了一個隱藏的奇異世界,使他高出了現實的笨拙,得到了一個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並不是出於偉大和崇高的激情,而是它的負面,使雅羅米爾成爲詩人。詩成爲一種現實行爲失敗的補償。詩人從詩與現實分裂的隙縫之中滑落下來。生活產生了離析,日常領域是單調乏味的空虛,“而天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到處是燈火輝煌的路標,時間分割爲一道燦爛的光譜。他無比興奮地從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堅信落在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具有偉大創造力的時代。”

自從詩獲得了與現實相對立的象牙之塔的貴族含義之後,我們應該承認,這已不是原初意義上的詩的含義了。理想與現實的永恆分裂是現代人無法逃脫的厄運。在昆德拉看來,詩人似乎成了這種厄運的象徵和化身。“雅羅米爾究其一生輾轉於兩個世界的邊沿。昆德拉認爲,當詩人們處於無力突破現實的行動世界而面臨的基本境遇時,所採取的對付方法,便是——抒情態度。但是處於這種境遇的,並不僅僅是詩人。這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的存在境遇,是人類對永恆、崇高、美等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而上追求所註定的宿命。

《生活在別處》所描寫的時候被昆德拉稱爲一個“抒情時代”。50年代的捷克,今天的人們把它視爲一個政治審訊、迫害、和合法謀殺的時代。但是,昆德拉說,我們這些還記得的人必須作證:它不僅僅是一個恐怖的時代,而且是一個抒情的時代,一個充滿着激情的時代。大學生們的牆上刷的標語寫道:“夢想就是現實”,“做現實主義者——沒有不可能的事”;千百萬人振臂高呼,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昆德拉認爲,他的目的並不在於描寫一個時代,選擇一個特定時代並非因爲對它本身感興趣,特定時代只是照亮了隱藏着的另一面,使不同環境中只處於潛伏狀態的某種東西釋放出來。是的,雅羅米爾是個“邪惡”的人,他毀滅了情人,也毀滅了自己。但這樣的邪惡同樣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在所有制度所有時代的每個年輕人身上。並不是特定時代才產生雅羅米爾,只是特定時代釋放了他的這種心理因素。所有的時代都產生潛在的雅羅米爾。他並不是一個道德意義上的惡人,他是一個人性意義上的惡人。昆德拉展示了這位有天分的富有想象力和激情的年輕詩人一生的心理髮展邏輯,這個邏輯的內涵是人與現實世界的關係。雅羅米爾終其一生都在爲進入現實的行爲世界而努力。昆德拉告誡道,請別以爲雅羅米爾是個低劣的詩人,這是對他一生的廉價解釋。我們每個人都生存在自我與現實的對立之中,我們都需要在現實環境中實現自我。這樣,對自我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恐懼便與生俱來地高懸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之上。現代心理學認爲,正是這種壓抑的昇華產生了文學。

問題便變成了這樣:文學的存在論意義是什麼?

昆德拉說,“對小說家來說,一個特定的歷史狀況是一個人類學的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裡,他探索他的基本問題,人類的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裡,他探索他的基本問題,人類的生存是什麼?”人類的生存是什麼?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形而上學問題。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問題的回答形式。昆德拉所做的是這個問題形式的展開。

雅羅米爾的母親把對愛情的浪漫夢想轉移到兒子身上,她醉心於當一個天才兒童的母親,並且最早把詩人的桂冠賦予了雅羅米爾。有一個文學史的現象是:抒情詩人大部分都誕生在由女人所主持的家庭。這種母性家庭從小給予詩人的是一種精神庇護,一種與現實隔斷的耽於幻想的溫牀。母親與詩人的關係同詩與詩人的關係有一種神秘的相似。母愛是不需要自身努力便與生俱來的,母愛是兒童的整個世界。兒童在母親的眼光中尋找對自我的肯定、理解與世界的關係。當他意識到母愛變成一種的力量限制着他的現實行動時,往往已經爲時過晚,他已經一輩子都無法逃脫母愛世界所加之於他的束縛。從母愛世界過渡到詩的世界,是一枚硬幣的兩個面,它兆明瞭一切詩人們的宿命,這便是兩個世界的分裂。現實的行爲世界像遙遠的地平線一樣,永遠在遠方。“生活在別處”,對於詩人們來說,他們相信真正的生活,具有行動力的現實生活永遠在召喚着,彷彿伸手可及,卻永遠被一層透明的牆所阻隔。他們永遠是不成功的幻想世界的迷亡者。詩人寫詩,讓詩如行星般繞着他運行,以此來彌補對外界的焦慮和對自我渺小的恐懼。詩成爲現實行爲失敗的補償徵明。它與我們通常對詩的理解是多麼大相徑庭。

雅羅米爾創造了一個叫澤維爾的人物,作爲他在幻想世界中的替身。澤雅爾的生命是一個夢,他睡着了,做了個夢,在夢中他又睡着了,又做了個夢,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前一個夢裡,夢的邊沿模糊了,他從一個夢過渡到另一個夢,從一種生活過渡到另一種生活,不存在任何障礙。雅羅米爾在澤維爾身上否定了夢與現實的分界。而夢與現實的最大分界便是:夢是對無限、永遠的可能的相信,而現實並不。他在愛情詩中描寫死亡,死亡是個關於無限的夢。,因爲生活是渺小的,死亡纔是絕對的,死亡證明愛情的偉大崇高,他表達的渴望是在一種近似永恆幸福的死亡之中跟一個女人結合——省略掉現實的過程。他寫老人的愛情是幸福的,因爲老人已不再有未來,不再受變動不居的未知領域的侵略。對姑娘的,他頭暈目眩,“他並不嚮往姑娘的,他嚮往的是被這照亮的姑娘的臉龐。”“他並不想佔有姑娘的身子;他想佔有的是願意委身於他以證明她愛情的姑娘的臉龐。”他需要的不是,而是的抽象。他採用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的語氣描寫子宮與,因爲他懼怕的愛,並且試圖從成人的領域中把愛取出來,把女人看作一個小孩,這意味着他沒有能力把自己當成一個成熟的男人看待。詩成了他的“人造童年之鄉”。他希望把愛情限定在它永恆不變的成分之中,以此戰勝展開在他面前的潛藏着危險的。他在詩中取消了,用自然主義的醜陋衰老的身軀來替代一個年輕女性傲慢的身軀,剝除軀殼以追求愛情永恆。

詩人在母愛世界中意識不到現實世界的對立,而在詩的幻想中則又逃避着這種對立。那麼,人的位置究竟在哪裡?我們是應該在幻想中過生活,還是在現實中過生活?人如果喪失幻想,是很可怕的。如果一夜之間,人類幾千年的文學傳統消失殆盡,人類便成了野獸。但是,文學傳統美學原則並不能保障人類不成爲野獸——互相殘殺的野獸。現代人們越來越意識到無意識的心理能量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黑格爾早就把人類心理中的“惡”作爲歷史發展的動力藉以表現的形式。文學往往根基於人類天性之中的烏托邦衝動,美學則賦予了這種衝動以科學的名義。而美學不能、也不應該成爲一種神聖價值標準,因爲這樣一束,我們都會沉溺在樂觀的迷霧中認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昆德拉筆下的雅羅米爾,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一個崇高的美學原則,而且實踐了它,他用詩歌的美學原則作爲他現實行爲的準則和解釋,最終溺死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永恆的深淵之中。

看一看雅羅米爾的經歷吧。是人生存的最本質狀態。把放到昆德拉所說的“抒情態度”的範疇之中,它便獲得了另一個名字,叫做“愛情”。青春、詩、愛情,都屬於人類抒情態度的表達方式。雅羅米爾的愛情總是在達到它的現實層面的時候歸於失敗。所以,當他第一次成功地建立了關係時,就頗有意味了。這是一個平凡的很不漂亮的女售貨員,所以他意味着一個被減輕了形而上壓力的女性軀體。在雅羅米爾的愛情幻想猝不及防的時候,是女售貨員俘虜了他。所以愛情幻想的作用只能在事後彌補了。雅羅米爾把減輕了的東西又重新壓了上去。在他看來,女售貨員標誌着他與人羣之間創造了一種聯繫,標誌着到達了真正的生活領域。他爲此而激動,這纔是愛情的涵義。對他來說,僅僅是美好的瞬間還不令人滿足,除非是作爲美好的永恆象徵纔有意義。所以,在愛情中,他要佔有的不是別的,而是“永恆”,完全地和永遠地屬於。他告慰自己說,他需要的不是美貌。愛上美貌並不難,人人都會,那不過是機械刺激反應。但偉大的愛情卻是在尋求從不完美的造物之中創造可愛。而偉大創造的主人是他,所以姑娘必須把自己完全浸在愛的浴缸裡,滿足於呆在被他的言語和思想淹沒的水面之下,無論是還是靈魂,必須完全屬於這個世界。

愛情幻想所做的工作帶來的結果是:忌妒。忌妒是對權力慾沒有滿足的忿忿不平。他很快意識到他的愛情並不能用“絕對”的觀念去要求,他發現他是在以懲罰他對售貨員姑娘的感情來彌補他對漂亮的電影拍片姑娘愛而不得的怯懦。他原以爲現實領域的大門已經爲他敞開,現在發現他們重新關閉,並且把他重新撞回原來的世界。

雅羅米爾走入國家安全局大樓,是他一生中最富於命運感的時刻。他看見了一道神秘的門檻,他一生都在企求跨越的門檻,那邊是真正的生活。成熟的成年男人生活門檻的名字,不是愛情,而是責任。他告發了他的情人的兄弟。他終於完成了一個真正的行動,他一生所渴望的真正成年人所擁有的行動。

我們總是迷惑不解於艾呂雅與布拉格朋友絕交、海德格爾與納粹涉嫌、周作人與漢奸爲伍……這樣的現象,空洞的道德譴責是無濟於事的。在人性的深處,在善與惡的畛域分野之前的原初,隱藏着怎樣的秘密?從那隱秘的所在涌流出的“詩”,它並不僅僅是美好的,它還是危險的,它能夠殺人,讓血跡變成玫瑰。

因此,我們該怎樣反思我們的文學、我們的美學、我們的時代、我們的人性?米蘭-昆德拉訴諸我們的是,在一切神聖價值的後面潛藏着的往往是危險。這讓我重新想起希臘那句著名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人能夠認清自己嗎?幾千年的文明史,戰爭的硝煙依然瀰漫。“人啊,認識你自己!”是恨鐵不成鋼的神諭,還是悲天憫人的天啓?多麼神秘的語言,人類的命運盡在於此了。

幸福是人類對命運的自我許諾,橫亙在我們面前的未來在靜默中等待。文學,這從人類生存的根基深處生長出的花朵,在時間之中依次開放;澆灌它們的是人的血和淚,詩因此而美麗妖嬈。文學的熱帶叢林一步步掩蓋着人類歷史艱苦跋涉的足跡,足跡之下是掩埋祖先骸骨的土地,這唯一實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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