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這一夜發生的事情,等到天亮時分宵禁解除之後方纔傳開,登時引來了一場軒然大波。
姜度到底沒有真的拿假造的證物過關。他敢明目張膽來這麼一場,自然早早就打通了東市這邊的關節,因此得以篤悠悠整整搜查了一個半時辰。挖地三尺之後,他不但找到了史思明那封卑躬屈膝的降表,而且也從屍體身上翻找出了不少和范陽那邊有關的證物。所以,他把降表往自己懷裡一揣,立刻就把其他能夠證明這些人身份的證物,一股腦兒往京兆少尹宇文審那一送,又往萬年令崔朋那兒知會了一聲。
等外間一片亂糟糟鬧騰的時候,他卻已經回自己的楚國公宅酣然高臥,補眠去了。
因爲身體緣故,仍然沒辦法早朝的李隆基,竟是最後一個方纔知道這消息的人。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還打算讓人今天去聯絡范陽信使,令其敲擊登聞鼓,從而讓門下省沒辦法隱匿這封降表,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作爲天子施恩范陽。可一場夜襲,竟是讓范陽信使送降表事件,搖身一變成了范陽叛賊潛入長安圖謀不軌事件他怒瞪着親自前來報信的高力士,顫顫巍巍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最終一隻手又頹然落下。
“備肩輿,朕要去政事堂”
天子在興慶殿那些新來的宦官當中籠絡人手爲己用,高力士當然知情,可是他畢竟伺候了李隆基這麼多年,不忍心在這位天子只剩下最後這麼點時日的情況下,落井下石通風報信,讓其失去最後一點尊嚴,於是,他也就裝作不知道。然而,李隆基和范陽信使方面的接觸,他就真的不知道了,可大清早得知東市格殺了十餘名來自范陽的叛賊,他這個精細人哪能覺察不到不對勁?
此時此刻,面對突然情緒如此激動的天子,他想要勸解,可李隆基卻捂着肩頭,臉色劇烈抽搐了起來。
“力士,這麼多年,你跟了朕這麼多年,現在就連這點小事都不肯依着朕?”
高力士只覺心頭咯噔一下,見李隆基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了幾分哀求的表情,他不知不覺心軟了。畢竟,他是天子家奴,富貴榮華全都是李隆基給的,此前十六王宅那一次,去而復返的他不啻是狠狠推了懸崖邊上的李隆基一把,這時候若是再違逆上意,他實在是做不出來。於是,他只能暗自嘆了一口氣,退後一步下拜答應道:“大家言重了,老奴這就去安排。”
眼看高力士果然應聲而去,李隆基方纔稍稍平緩了幾分心情。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明白自己自從馬嵬驛受的那一場刺激之後,身體就已經很差,又被永王李這個逆子射了一箭,雖沒中要害,可身體進一步虧虛,如今只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在心底盤算僅剩的籌碼,最終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一絲狠厲的決絕。
政事堂中,面對東市這一場夜戰之後的風波,裴寬也同樣焦頭爛額。戶部尚書韋見素,吏部尚書齊潮,剛剛升爲御史大夫的賀蘭進明,還有好幾個尚書侍郎,尚書左右丞全都親自來了,言談之間不外乎是質問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可作爲始作俑者的姜度卻不見蹤影,他只能暗罵這傢伙做事獨斷專行,可卻還不能把事情都推在姜度頭上,只能硬着頭皮聲稱自己早已得到線報,說是叛賊奸細潛入長安欲圖作亂。可就在這時候,外頭一個小吏突然匆匆而入。
“相國,陛下駕到”
自從李隆基在十六王宅險些遭永王李刺殺身死,這位天子就一直都在興慶殿中將養,幾位大臣也只是本着探究天子死活的目的去請見過。此刻得知李隆基竟是突然不期而至,人們在面面相覷的同時,最終全都看向了裴寬。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既然陛下來了,我等出去迎一迎吧。”
無論對天子有怎樣的腹誹,可只要李隆基一天在御座上,衆臣就不好真的無視天子,一時沒有人表示異議。等到了外頭,看見肩輿上那個面色幾乎和鬚髮一樣灰白的天子時,每一個人都是百感交集。不過是數月之前,正月那些朝會和慶典上,這位已經年過七旬的天子是何等意氣風發,幾乎不見老態,可現在人卻徹徹底底沒了精氣神。可是,當他們參差不齊地行禮拜見,把李隆基迎進政事堂之後,肩輿落地往中央一坐的李隆基,卻是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這些最熟悉天子的老臣敏銳地察覺到,李隆基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一絲決絕,彷彿是從前那個手握大權的天子又回來了。
“朕聽說昨夜東市誅滅了范陽叛賊,哪位愛卿能夠向朕說一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見李隆基的目光向自己掃了過來,齊潮因爲遭李林甫忌恨被貶多年,對天子之威頗有些扛不住;韋見素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兼且根本不知情;賀蘭進明本就對杜士儀得勢有幾分忌恨和惡意;王縉則是對矇在鼓裡有些惱怒。至於其他人,名聲威望有所不如,就更加不會當出頭鳥了。見別人都不吭聲,裴寬不得不輕咳一聲,打算出面打個圓場。可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又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陛下,相國,各位相公,太僕少卿兼知內外閒廄使杜幼麟求見。”
聽到杜幼麟來了,裴寬終於稍稍鬆了一口氣。雖說不是姜度親自來解釋到底怎麼回事,可姜杜乃是姻親,杜幼麟又是杜士儀幼子,此刻過來總能夠爲衆人釋疑。於是,如釋重負的他甚至忘了請示天子,立刻出聲吩咐道:“快請杜少卿進來。”
裴寬這麼一個仕途貫穿開元天寶的老臣,如今卻突然忽視了天子,別人不知道他是因爲一時情急忘了李隆基的存在,而是品出了另外一番滋味。至於李隆基自己則是額頭青筋畢露,再三忍耐方纔沒有立刻發火。他很清楚,如果一旦發火,自己的肉體和精神全都負擔不起,他今天這趟政事堂之行就白來了
所以,直到杜幼麟進門,一絲不苟地行禮之後,他方纔壓抑着情緒再次重複了剛剛他問裴寬以及羣臣的問題。
“臣正是知道陛下,裴相國以及各位要垂詢東市之事,所以方纔冒昧趕來政事堂求見。”
昨天晚上自己還在和母親商量如何挖出這些范陽信使,誰知道一夜之間,姜度竟是用雷霆手段把人全都殺光了,杜幼麟駭然之餘,自然就決定把這件事先背到自己身上再說。
此時此刻,他先是解釋了一句自己爲何過來,這才躬了躬身道:“長安從叛軍手中逃過一劫,至今也不過短短兩個多月,而洛陽以及河南道各州郡也不過是新近克復,叛軍除死傷以及降附的之外,還有衆多潰退鄉里。而宮中北門四軍相比從前銳減一半不止,巡城的金吾衛也因爲守城之戰損失慘重,所以,臣在編練飛龍騎的同時,也曾經命人在街頭暗中查訪,以免叛賊混入長安,結果竟果真發現有叛軍十餘人潛入長安,圖謀不軌。”
杜幼麟大包大攬,把叛軍說成是自己人發現的,裴寬不明就裡,還以爲真的是如此,頓時面露欣慰。其他人雖是彼此交換眼神,但沒有一個出聲質疑的,就連賀蘭進明也在張了張口後,最終謹慎地決定暫時先保持沉默。而李隆基登時再也忍不住惱火了,他突然重重冷哼一聲,用那隻還能活動的手在扶手上一拍,突然支撐着坐直了身體。
“叛軍潛入長安,圖謀不軌?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圖謀不軌,而不是有了悔過之心,特意前來長安請降?”
昨晚上母親對自己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現如今天子竟然恬不知恥地反問自己,杜幼麟縱使再好的脾氣也不禁心頭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直截了當擡起頭直視李隆基道:“悔過之心?陛下此言大謬,安賊受陛下大恩,節度河東范陽平盧三鎮,史思明亦受陛下重恩,賜姓賜名,統領重兵,可安賊叛亂,他何嘗有過任何規勸?安賊佔據洛陽之後,河北各州郡舉起義旗反正,他那時候若有心思悔過,就應該響應大義,可他呢,安賊一句話,他便率大軍回返河北,刀下也不知道殺了多少忠臣義士如今眼看前方大軍連戰連捷,這時候陛下卻提什麼他們要請降,那置天下衆多死難軍民於何地,置罹難的忠臣義士於何地?”
杜幼麟這麼多年來不曾參加過科舉,只當過清閒的光祿丞,還是在長安守城一役中建下大功,又因爲父親杜士儀的鼎力支持而超遷太僕少卿,兼知內外閒廄使。除了裴寬,其他人和他接觸很少,總覺得虎父犬子,不值一提,此刻見他驟然展現出如此犀利的詞鋒,別說天子意外,他們又何嘗不意外?
李隆基當初接見過杜士儀長子杜廣元,知道那就是個勇武大將,也接見過身爲次子的杜幼麟,卻只覺得人綿軟好對付,此刻聽到這番話,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彷彿面前的不是年紀輕輕的杜家幼麟,而是杜士儀站在跟前。他強壓下喉嚨口涌動的那股腥甜,聲色俱厲地說道:“那難道前方繼續打仗,死難的將士之命就不是命?”
不等杜幼麟回答,他便從袖中拿出昨天到手的那封信,劈手擲在了地上:“這是范陽信使輾轉送進宮來的請降書,雖不是正式的降表,卻足以表示史思明的誠意朕意已決,由南陽王李爲正使,韋見素爲副使,前往范陽,接洽招降之事”
杜幼麟只覺心火大冒,竟是就此拱了拱手說:“陛下如若執意在前方勢如破竹,節節勝利之際,要招降叛將史思明,讓其能夠苟延殘喘,繼續據有范陽,臣無話可說,可到了那時候,不要說在叛賊鐵蹄下死難無數受盡屈辱的河北軍民,便是天下子民,也一定會大失所望臣告退”
眼見杜幼麟深深施禮後,甚至不等天子開口便轉身揚長而去,政事堂中衆臣登時面面相覷。即便賀蘭進明不由得腹誹什麼樣的老子什麼樣的兒子,可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杜幼麟這話絕不僅僅是威脅。
李隆基也許是不得已走這步棋,可真的就如杜幼麟所說,天下人又不都是瞎子聾子,只怕這一道詔書也不知道會激起多少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