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史那承慶被僕固瑒二話不說綁了提到行刑的高臺上,和嚴莊高尚並肩跪在一塊的時候,他只覺得欲哭無淚。史思明從前就認爲他們這些文人只會耍嘴皮子,分外看不上眼,尤其是他這個出身異族卻不是以武藝見長,而是喜歡耍弄陰謀詭計的人。安祿山身邊四個謀士當中,唯一稍微得史思明敬重的,便是張通儒,卻也不是看在張通儒本人份上,而是看在其祖父,當年曾經在朔方築起三座受降城而著稱的張仁願份上。
而這次他之所以投幽州不成而無奈返回,想在杜士儀這裡碰碰運氣,正是因爲當初從洛陽撤離時,張通儒沒跟着大軍,而是隻帶了心腹隨從早他們一步一路抄小路逃回了幽州,對史思明進的讒言!如果不是他在幽州城內還有幾個人,貿貿然撞進去,說不定就被史思明一刀殺了!可現在千辛萬苦逃了那一劫,卻不想杜士儀不由分說也要殺他!
阿史那承慶還想喊什麼,卻不想頭皮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拉扯,竟是僕固瑒提着他的頭髮令其仰頭,隨即又是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嘴裡。這下子,他和嚴莊一樣,竟也是同樣再也叫不出任何聲音。見嚴莊朝自己看了過來,面上滿是幸災樂禍,他不禁氣得七竅生煙,回了一個極其兇狠的眼神。
你笑什麼,今天還不是和我一塊死!
儘管從前有些明爭暗鬥,可這會兒嚴莊卻是立時三刻就讀懂了阿史那承慶的眼神,登時心下悽苦。若不是李林甫把持科舉以及言路,他一事無成,怎會受了安祿山徵辟?若不是楊國忠當權之後又一個勁壓制安祿山,他怎會跟着安祿山一條道走到黑?而若不是安祿山起兵之後又喜怒無常,動輒鞭笞他們這些謀士,他又怎會煽動安慶緒用了那樣狠辣的手段,把安祿山也給除了?他有什麼錯,錯的是任用奸臣的天子,是安祿山,是這個世道!
阿史那承慶見嚴莊頹然放棄了掙扎,他便又往高尚看了過去,見這位同僚竟是隻五花大綁,口中卻沒有塞堵嘴布,他不禁吃了一驚,隨即就狂喜了起來,竟是用盡全身力氣往那邊撞了過去。可是,在他這樣的肢體動作下,高尚卻只是淡淡地回看了他一眼,隨即冷笑了一聲。
“不就是一死嗎?千目所視,千夫所指,人人都說我們是叛賊,人人都想着我們死,還費心求什麼活?死了乾淨!”
阿史那承慶恨鐵不成鋼地怒瞪着高尚,隨即終於放棄了這最後一絲努力,就這麼呆呆跪坐於地等死。
杜士儀看看時辰差不多了,他便對身邊的阿茲勒吩咐了一聲。就只見阿茲勒躬身應下,隨即大步走到最前方,對早已經預備好的兩個劊子手微微頷首。兩個彪形大漢立時大聲應喏,單手抄起了鬼頭刀便來到了嚴莊和阿史那承慶身後。今天本來只殺兩個人,所以也只准備了這麼兩個劊子手。隨着他們雙手將兩把雪亮的大刀高高舉起,人羣中漸漸鴉雀無聲,就只見兩道雪亮的刀光倏然落下,恰是血泉噴涌,人頭落地。
“好!”
“殺得好!”
聽到四周圍的百姓無不拍手叫好,杜士儀見兩具無頭屍身已經倒伏於地,兩個頭顱滾出去老遠,而兩個劊子手商量了一下,便有一人朝最旁邊的高尚走了過去,他突然出聲叫道:“今日只殺嚴莊和阿史那承慶,把高尚押下去!”
他這突然一聲,周遭衆將無不意外。見他們都往自己看了過來,杜士儀便隨口說道:“今天只備了兩個劊子手,本來也只准備殺兩個人,但阿史那承慶自己撞上來送死,已經足了兩人之數,既是天意如此,我想便留他一條命,各位意下如何?”
玄理命說深入人心,衆將雖是馳騁疆場的勇士,但對這點也深信不疑。再說,今日殺人與其說是祭旗,還不如說是祭祀在常山一役中戰死的英靈,故而衆人也沒有太大異議。只有僕固懷恩看着長子僕固瑒,半是責備半是當真地說道:“殺這些耍嘴皮子的文士實在沒意思,你怎麼就不能運氣再好些,把李歸仁、蔡希德又或者安守忠這些叛軍大將抓幾個過來,今天殺了豈不是更加痛快?”
嚴莊和阿史那承慶轉瞬間就變成了兩具屍體,崔乾佑和田乾真交換了一個眼神,從對方臉上既看到了如釋重負,也看到了難以掩飾的恐懼。尤其是聽到僕固懷恩這句話,更是讓他們覺得這條命實在是來得僥倖。至於被前鋒營收納的孫孝哲更是後背心發涼,可阿茲勒和他年紀相仿,治軍手段卻是恩威並濟,軟硬兼施,那些降卒全都是阿茲勒自己親自調教統率,他孫孝哲手底下都是根正苗紅的安北精銳,出入都有無數眼睛盯着,哪敢有任何異心?
隨着專人收殮了屍首,真定城中那些圍觀今日行刑的百姓方纔漸漸散去。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河北人,嚴莊也好,阿史那承慶也好,過往全都是雲端之上的人物,安祿山的左膀右臂,如今安祿山死了,這樣兩個人也在他們的面前斬首示衆,每一個人都對最終平定這一場叛亂信心十足。
而杜士儀殺了嚴莊,也了結了心中一樁大事。歷史上,安祿山的謀士如阿史那承慶、張通儒、高尚等人,無不是死於非命,可策劃了安慶緒弒父之事的嚴莊卻運氣最好,不但選準時機投降,最後還封了個官。這樣心術不正的人,如果送回長安讓李隆基處置,然後饒了性命,日後說不定養虎爲患。就連阿史那承慶也是如此,首鼠兩端反覆無常,一刀殺了也省得日後麻煩。反倒是早早聽天由命的高尚暫且留下無妨,說不定將來還能有點什麼用。
如果不是阿史那承慶被僕固瑒拎回來,也許此刻人頭落地的就是高尚了,說到底此人着實運氣好!
可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太守府的路上,杜士儀特意請顏杲卿和自己並馬同行,隨即轉達了他心中早就打算好的另一件事。
“如今河北二十四郡中,已經有十八郡完全平定。可安賊叛亂,河北河南受創深重,我意請顏兄在內的各位太守和我一同聯名上書,免除河北河南叛軍肆虐各郡三年租賦,不知道顏兄可願意署名?”
顏杲卿正發愁此事,聞聽杜士儀願意首倡,他登時喜出望外,立刻當仁不讓地說道:“此等安撫生民之舉,下官當然願意!”
前頭杜士儀和顏杲卿正在商量戰後如何安撫河北各郡縣,落在後頭的衆將官之中,卻漸漸沒了剛剛那喜悅和笑容,導火索卻是因爲僕固瑒帶回來的一個消息。他抓到的阿史那承慶一行人中,有人透露了杜士儀此前回長安城時,在十六王宅中那場糟糕的經歷,從永王李璘父子欲圖一箭雙鵰,弒君弒父的同時,嫁禍於杜士儀,到此事乃是天子策劃,結果卻弄巧成拙,所有細節全都栩栩如生。
在好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郭子儀這才搖搖頭低聲說道:“之前我等圍攻安陽城時,叛軍就曾經傳言說元帥已經因爲功高蓋主被害,可最終元帥卻平安返回,如今又有這樣的傳言,極有可能是叛軍見如今幽州岌岌可危,所以故技重施。”
“老郭,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實在是太愚忠了!如果是叛軍要散佈流言,怎會等到今天?早在我軍圍困鄴郡,又或者常山被圍的時候,就拿出來宣揚了!而且,之前在鄴郡,謠傳說元帥已死的流言含含糊糊,哪裡像這次那樣,連誰動的手,又是怎麼回事全都清清楚楚?空穴不來風,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說到這裡,僕固懷恩便衝着渾釋之努努嘴道,“渾兄覺着我說得可對?”
渾釋之卻不是個渾人,只是謹慎地說道:“此事還是先不要聲張,免得中計。”
程千里自己這個河東節度使都是因爲杜士儀方纔得以敲定,對於朝中風吹草動自然異常敏感。他見郭子儀不做聲,便突然往後瞥了一眼,輕聲說道:“此次元帥從長安回來,最初留京的前鋒營也跟了來,前鋒營的主將是元帥義子杜隨,長安究竟發生了什麼,杜隨必然清楚。就算他不肯說,李懷玉以及薛嵩那時候也在長安,應該容易套話。”
僕固懷恩當機立斷地說道:“程大帥說得對,我也不問薛嵩李懷玉,偏去問杜隨!他要是敢打誑語,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元帥義子!你們別管了,看我的!”
見僕固懷恩說着便撥馬往後頭前鋒營衆將趕去,郭子儀登時面色深沉。僕固瑒開口一說這麼一件事,他心裡就已經斷定那必然是真的,可之前軍中從來沒聽說過近似如此的傳言,必然是杜士儀下了禁口令,原因很簡單,那時候河東朔方安北三軍已經因爲流言而軍心動搖,杜士儀不想再用長安那些狗屁倒竈的事情而墮了士氣。可如今時間過去了這麼久,就算軍中不傳,關中的消息也已經漸漸擴散了過來,又哪裡捂得住?
陛下啊陛下,你已經垂垂老矣,又有安祿山這場讓大唐大失元氣的叛亂,爲何還不肯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