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成婚至今已經一年多了。儘管以杜士儀的脾氣,就是慷慨地送他一座湟水城中的宅子也不成問題,但因爲張興居掌書記要位,住在外頭反而不便。而杜士儀只有王容和一兒一女,鄯州都督府後院的空屋子要多少有多少,於是就在東邊挑選了一處毗鄰宇文審居所的清幽兩進院落,供張興和宇文沫夫妻居住。後頭是夫婦二人的內寢,而前頭兩側廊房,東向的是張興的書齋,西向則是兩個書童所居。
居移體,養易氣,張興出身寒微,可他從代州開始追隨杜士儀爲掌書記,至兩京仍是預謀機密,再到隴右依舊爲掌書記,早已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光景了。初至隴右鄯州時,他奉杜士儀之命拜訪各家,故意高談闊論以粗鄙示人,在大校場輕鬆贏下了那個挑戰者,又在大堂上拿下洮州刺史羅羣,雖不及王忠嗣大破吐蕃兵馬的赫赫軍威,也不及段行琛賑濟安撫秦州的功勞,但進出無不深爲人禮敬。
因此,他在書齋主位上那麼一坐,被人引進來的封常清見他膚色黝黑,身材魁梧有力,尤其是顧盼之間流露出的不怒自威的表情,頓時有些凜然。被晾在小廳之中枯等了三個時辰,縱使他再好的耐心也早就磨滅光了,心中本有一肚子憤慨。可接見自己的不是王忠嗣,不是隴右節度使杜士儀,而是這個不知道是誰的年輕人,他在最初的驚訝過後,難免有幾分不服氣。於是,在從者退去之後,他行過禮後,便站在那兒默然不語。
張興斷其年齡,自己年長几歲,兼且閱歷決計要比這偏居西域的封常清更加深廣,因而對方不說話,他也就不慌不忙自顧自地翻開了手中的案卷。他本就是極其能夠靜得下心的人,不過片刻就把面前的人忘在了腦後,批註評點筆下不停,恰是全神貫注。
在這種安靜得幾乎沒有聲音的的氣氛中,站在那兒的封常清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本想此人接見自己,總是因爲今日見到的那兩個大人物誰人對他有意,可未曾想竟是如此冷待。在輪番換了左右腳作爲支撐,足足堅持了兩刻鐘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叫道:“敢問這位郎君……”
“嗯?”張興這才從手中尺牘上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封常清後,他信手丟下東西,這才含笑問道,“你今日在鄯州都督府門前,見大帥及王將軍出府盛況,因而一時慨然請從王將軍建功立業,可有此事?”
“不錯。”封常清擠出了這兩個字後,因爲之前這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心底已經隱隱有所猜測,即便大失所望,可他還是打算努力爭取一下,“莫非是杜大帥王將軍皆覺得在下鄙陋,不足以爲慊從?”
張興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問道:“你可知道,和你從安西同行而至鄯州湟水的那兩位郎君,乃是何人?”
王昌齡和高適詩賦雙絕,而又談吐清奇,但士人遠遊西域在這個年代是很常見的,封常清對詩賦之道又不太熱衷,所以固然和兩人談得來,對他們的身份也沒有多想。在早先被人引進都督府時,他和王昌齡高適被分別安置,他就已經隱隱察覺到不同了。
什麼叫尊客?爲何王昌齡和高適是尊客?
於是,他暗自把心一橫,索性直言問道:“王郎君和高郎君隨我同行多日,只言及一個祖籍景縣,一個祖籍晉陽,自幼孤貧,難不成是他們誑我,原來卻是貴介子弟?”
此人有些憤世嫉俗,瞧不起那些貴介子弟。張興在心裡做出瞭如此判斷,卻不以爲忤,含笑說道:“王郎君和高郎君確實都是自幼孤貧。王郎君躬耕自給,讀書不輟,因而開元十五年進士及第,授校書郎,而高郎君詩賦名噪京華,和王郎君乃是摯友。趁着王郎君一任期滿等着選官之際,便同遊西域,說起來還是杜大帥攛掇的。故而舊友相逢,今天晚上杜大帥請王將軍相陪,大家少不得就多喝了幾杯。”
原來今天晚上沒人理會自己,是因爲杜士儀王忠嗣在陪客,而且陪的還是一路上和自己同來鄯州的王昌齡和高適而且沒想到王昌齡那樣一個險些因爲風流官司被胡商派人追殺的傢伙,竟然曾經進士及第金榜題名,高適亦非無名之輩
事到如今,封常清別提多氣苦了。這也怪不得他,他在安西多年,雖則從外祖父發奮讀書,亦是見識不少,可所見都是騎着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將軍,心中殷羨這馬上大丈夫的風光早已並非一日。反而讀書的士人,所帶不過三五從者,平日還喜好高談闊論,彷彿真的天下都是他們的,一旦遇到兵將卻反而要吃眼前虧。就連外祖父在想到昔年犯罪遭流放的經歷時,也曾經對他說過,百無一用是書生
張興察言觀色,哪裡瞧不出來封常清這會兒在想着什麼。所以,他便氣定神閒地說道:“王將軍臨走之前,對大帥說,他之侍從,不求識文斷字,但求勇猛無前。所求者,壯聲勢,爲諸軍表率,你若求事他,必定屈才。”
如果王忠嗣直接說是因爲他其貌不揚,甚至說長得有些鄙陋,所以拒而不納,封常清還能夠慷慨激昂說一番大道理。可如今王忠嗣不在,面前見他的這人把王忠嗣的理由拿出來,竟是冠冕堂皇讓他無以反駁。一時語塞的他情不自禁地反問道:“既是轉告王將軍之語,未知郎君何人?”
張興微笑着露出了牙齒,漫不經心地說道:“在下隴右節度掌書記,張興
“隴右黑書記”
這五個字一出,封常清就知道壞了。張興盡管不像杜士儀和王忠嗣那樣聲名遠播,可架不住他當的是文官,身手卻不下武將,膚色黝黑,故而河隴之地都在傳言隴右黑書記之名,可這等名聲本人聽了怎會高興?總算讓他鬆一口氣的是,這樣一位隴右節度使府的要緊人物聽到這民間的諢號,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隴右黑書記?沒想到連你這安西來客,都知道我這名聲了”張興笑過之後,就欣然說道,“王郎君高郎君倒是如實告知了杜大帥你之才具秉性,而杜大帥爲人,素來是不喜遺才。所以,你既向王將軍自薦,有建功立業之心,那麼,若有長策,眼下就可以直言了”
此時此刻的封常清,可謂是被一重重打擊壓得失望之極,如今驟然露出一線曙光,他頓時爲之精神一振。可機會來了,還是和向王忠嗣自薦不一樣的機會,他不得不沉下心來,仔細斟酌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說。
這一晚,當張興回到妻子寢室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樹梢時分了。屋子裡照樣已經備好了沐浴的熱水,等到他舒舒服服換了一身衣裳到了牀前時,就只見宇文沫正在燈光下捧卷讀書。這一幕是他每次晚歸時都會看到的,不論多晚,妻子都會這樣斜倚牀頭等着他,而這種舉動,無疑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的他又感動又熨帖。等到他再上前兩步,宇文沫就驚覺了過來,連忙丟下手中書卷起身相迎。
“都說了,如果晚過了子時,你就不用等我。”
“張郎明明在外頭書齋,我卻獨自早歇,哪有這樣爲人妻室的道理?”宇文沫聽說張興就在書齋中見人,原以爲不過一會兒的事,沒想到竟然拖了這麼久,此刻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誰能讓你見這許久?”
“是今天跟着王少伯高達夫從安西到鄯州湟水城來的,一個有意思的人。”張興微微一笑,繼而就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與他相談良久後,出言留此人從我。”
“啊?”宇文沫頓時大吃一驚,幾乎想都不想便追問道,“張郎,如此會不會太過唐突?既是留下此人,應知其有才,而不薦於大帥,卻讓其從你,大帥若是知道了,會不會覺得你是……”後頭四個字就是指摘丈夫的人品了,她頓時有些猶豫。
“你怕大帥覺得我嫉賢妒能?”見妻子一副自知失言的後悔樣子,張興不禁哈哈大笑,扳着妻子的肩頭與其一塊倒在牀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奉大帥之命才見的他。大帥囑我,若此人果真有才,留他從我以觀品行,再考其才具。”
見妻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而後就嗔怒自己話不說明白,張興少不得小意哄了娘子開心,可等到最終雲收雨散,心滿意足地睡下之時,他方纔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要說他雖自幼習武,卻也飽讀經史,忠君兩個字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可是,隨着杜士儀在代州的時候,他還不覺得,可到了京城之後,他就真真正正地體會到,從後宮到朝堂,奪嫡黨爭的陰影無處不在,而當今天子,也不是那個傳聞中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天子從未下過科場的他是因爲受了杜士儀簡拔,這纔有如今的地位,如果沒有了杜士儀,即便他如今是宇文氏的嬌婿,也一樣會被打回原形。
所以,即便聽說了杜士儀請人研製火藥,他也立刻請密之,連妻子面前都三緘其口。而今天,他從杜士儀對待這個其貌不揚的封常清身上,便再次感受到了杜士儀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即便到素來人道是少有才俊的隴右上任,杜士儀至今還常常讓他和顏真卿段行琛訪求鄉野,看是否有遺漏的賢士,倘使沒有杜士儀這種不使鄉野遺才的態度,不止是他,多少人仍要如明珠蒙塵,埋沒於塵埃?